15心成灰
入了十月,才正正经经的下了场大雪,整个紫禁城白茫茫一片,连绵起伏的殿宇只屋脊上露出一道道琉璃瓦和兽头。屋檐下垂下的冰凌,似利剑倒挂,远处的松树上压了厚厚一层积雪,树梢低垂,再多一分便要压断了。
暖阁里照旧是温暖如春,闲来无事的睿琛穿着姜黄暗纹道袍,坐在炕上看《容斋随笔》。之前一直嘶吼着的北风,此时终于渐渐小了下来,雪却下得愈发大了,细细密密的打在琉璃瓦上,簌簌有声。
清浅觉着茶有些凉了,便欲上前换一盏,睿琛恰好抬起头来,若有所思的看她一眼,等她换了茶来,阁中只剩张保,又听睿琛对张保说道:“你去外面瞧瞧路上的雪可扫干净了。”这事本不必张保来办,但他还是应声退下。
清浅忙准备到外面叫人,却被睿琛唤住。她局促不安的站着,睿琛合上书页,下了炕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问:“为何这几日你总不肯在我跟前?好几次我打发了旁人,你却忙不迭的叫别人进来了!”
清浅心中一慌,忙道:“奴、奴婢没有。”
睿琛哼了一声,道:“当真没有?朕说过,别以为我好糊弄!”
清浅的心“砰砰”直跳,要跪又不敢跪,咬了咬唇,只好说:“是,奴婢欺君罔上。”
睿琛不忍她惧怕,可是自己心底也懊恼,故意板起脸来,慢腾腾的问:“那你知道,欺君罔上是何罪过?”
清浅脊背发凉,身子已颤抖起来,哑着声音说:“死罪。”
睿琛见她如此惶恐害怕,心底升起无限怜意,才刚的试探一股脑儿抛开,赌气似的说:“我哪里舍得你死!”说着,他皱起眉头,来来回回走了两趟。又道:“太后跟我说你聪明谨慎,可我看,你要么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么就是谨慎的过了头!这里只我们两人,你何须如此?”
清浅紧咬下唇,没有言语,眼前莫名浮现出进宫那日被杖毙的良家子来。每晚午夜梦回,都要一遍遍的叮嘱自己,这儿可是皇宫内苑,出不得半分岔子!
睿琛见她不答话,知道她是又羞又怕,叹道:“你若当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我可要亲口说出来了,清浅。”
他那一声“清浅”唤的柔情万丈,清浅心头大震,脸上红的欲滴出血来,螓首低垂,睫毛颤得厉害。语带哽咽的喃喃道:“奴婢身份卑微……”她只是个入宫为婢的庶女,如何高攀天恩?
他却是明媚一笑,握住她惴惴不安的双手,掌心温暖,低声笑道:“你是说自己是庶出么?若这样论起来,其实,朕也是庶出呢!”
清浅没想到他会如此正大光明的说出来,换做旁人,必定讳莫如深。她心底并非没有动容,可她承认,她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即便入宫至今,也只懂得明哲保身罢了!
鼓起勇气抬起头,她看着他明亮深邃的眼眸,轻声说道:“女无美恶,居宫见妒。”
透过明纸望向窗外,风已住了,雪片如柳絮、似鹅毛,纷纷扬扬的落着。两人靠得极近,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暖阁里怎么这样安静,张保出去了大半晌,怎么还没回来。她说的话他应是懂得,正因如此,她紧张的鼻尖上溢出汗珠,胸口仿佛有蚂蚁在啃咬般酸痛。
他果然是懂得,握着她的手缓缓松开,从他掌心传递到她手背上的温暖,也一点一点消减了。
若只为了贪恋这一时的温暖,恐怕日后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退后一步,他便转身,叹道:“罢了,你去外面叫人吧!”语气一如既往,没有丝毫起伏。
清浅心底长舒一口气,躬身退下。
自下了这场大雪,天气倒是回转过来,晴了大半月。可是到了十月下旬,天就像散开的面粉口袋,雪花扑簌而下,连续数日。
京师每年都会因为大雪压塌房屋,砸死、砸伤百姓,或有穷困者因此冻死、饿死的。皇帝这些日子便变得格外忙碌,每日都有奏本上报,内阁的三位宰相也被拘在武英殿,非得商量个对策出来。
御前伺候的人更加的谨小慎微,生怕一个错处就触怒龙颜——谁都看得出来,皇上这些日子圣心不悦,连张保对宫人也都严肃起来。
过了十月,天气愈发寒冷,好在大雪已停。孙太后娘家永昌候府,皇后娘家辅国公府率领一众公卿之家开设粥厂,为百姓们施粥救济。题本上因天灾而死的百姓人数大幅减少,睿琛的眉头总算舒展开来。
冬至那日天气晴朗,按照祖制,皇帝要在这一日前往天坛祭天。
一大早,张保等人就侍奉皇帝穿上衮冕。冠冕前圆后方,玄表纁里。前后各十二旒。玄色衮服上织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佩大綬、小绶、革带、玉带,手持玉圭,眉目冷峻。愈发显得他龙章凤姿,气度高华。
清浅留守宫中,不必跟去。一直等到傍晚,御驾才返回宫中,她泡好白贡菊茶奉上,睿琛已换了朱色常服靠在炕上休息。略歇一会儿,便传了晚膳,晚膳后却是玉梨奉的茶。
睿琛看一眼张保,张保会意,问道:“这会儿怎么是你来了?”
玉梨忙道:“清浅被周太后叫去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奴婢就先替着。”
张保看睿琛并无其他吩咐,便让玉梨退下了。睿琛忽道:“起驾,去给两位太后请安。”张保看了看铜壶滴漏,低下头嘴角一扯。
纵然皇上平日里再怎么云淡风轻,可是从小就跟在他身边的张保怎会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皇上和清浅之间定是发生了什么!他知道,就算问清浅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好在这世上还有人是真心关怀睿琛,又能出面不让他反感的。
在仁寿宫中略坐了会儿,便去了清宁宫,一进西稍间,就见周太后坐在炕上,清浅半依在炕边,低头写着什么。
“皇帝来了,”周太后笑了笑,清浅等人忙对睿琛行礼,睿琛说了免礼,坐在周太后对面。清浅只好退到一边——写的东西还在炕桌上,睿琛看到宣纸上娟秀的簪花小楷,不由一怔。周太后看着他笑道:“没想到吧?这孩子不光女红出众,连字也写的漂亮。”
睿琛微微一笑,道:“太后挑的人,自然是不会错的。”
周太后笑道:“我也是才知道,过两日是她生辰,不如皇帝准她一天假,让她来我这里吃碗面。”
睿琛笑道:“太后抬举她,是她的福气,准一天就是了。”
清浅跪下谢过隆恩,面色绯红的立着。再没想到,周太后连自己什么时候生辰都记得。她有多少年没过生辰了?大约是从姨娘过世至今吧!
那日早上趁着早朝,清浅特地换了身衣裳去清宁宫,周太后上下打量着她,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女孩子家,就该穿这么娇俏的颜色衣裳才好。”这衣裳料子正是上回周太后赏给她的,一匹银红,一匹油绿,今儿算是她的好日子,因此穿了银红色。从前看惯了她穿宫装,今日穿着常服,到显得亭亭玉立。
周太后赏她吃了一碗面,并没有拘着她,让她随意去哪儿玩都好。她哪里敢真的去玩,陪着周太后略坐一会儿,隐隐觉得下腹部有些不适,竟是从未有过的钝痛,忍了又忍,不等周太后发现,匆忙告退离去。
谁知到了外面冷风一扑,浑身都颤抖起来,强忍着缓缓往乾清宫走去。可谁知才过了仁寿宫,就听到御驾鸣鞭的声音——是皇帝向两位太后定省来了。无法,只得转过身对着宫墙低下头。
那钝痛撕扯着她腹中的血肉,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痛的连呼吸都要凝滞了。可是御驾过了好半晌才从她身后经过,她几欲晕厥,而经过的时候,张保忽然出声说道:“这不是清浅吗?今儿换了衣裳差点没看出来。”
清浅只好回过身,对御驾跪下去。才一张口,那痛就从身体里漏出来,眼前一花,就要向前栽倒,忙伸手撑住,手掌处立即传来钻心的痛。
“呀,这是怎么了?”张保慌了,他原只想引起皇帝的注意,不想她回过身时脸色煞白,这会儿看样子险些晕倒。
睿琛微微皱眉,沉声道:“下辇。”他亲自下了步辇,快步走到清浅身前,刚要扶起她,清浅却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地上。睿琛眼明手快,也顾不得随行这么多人,更顾不得这儿就是仁寿宫附近,弯腰就将她抱住。
清浅紧咬牙关,眼睛闭着,脸却不争气的红了。可是她的脸色发白,更显得病态。睿琛立即把她抱起来,张保大惊:“皇上,万万不可啊!”睿琛这才注意到前面就是仁寿宫了,只好说:“去抬张春凳来,让两个小太监先送她回去。”顿了顿,还是说道:“传朕的旨意,找个太医来。”
张保一一应下,将清浅交给曹斌,照样跟着睿琛去仁寿宫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