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康妃计
日色若金,晴穹万里,紫禁城的黄琉璃瓦闪闪发亮,红墙交错纵横。高空俯瞰,瑰丽城墙仿若一条沉睡许久的巨龙。
皇帝不在宫中,宫中自是安静冷寂,虽是黄昏,各宫的中堂大瓮里依旧放着冰块儿,一整个下午过去,冰块儿化得只剩小半块,漂浮在水面上。风轮隔着大瓮吹向罗汉床,瓮中的冰块儿悠悠的打着旋儿。
罗汉床上,康妃面色青白,即便不用冰不用风轮,她听了银瓶的话,也如三伏天坠于冰窖中。
“你再说一遍,永昌侯府真的派人谋害皇长子了?”康妃牙齿打颤,断断续续的又问了一遍。“大伯、大伯他怎能如此糊涂呢!”
银瓶的神色也无比恐慌,低声道:“永昌侯府有没有做事儿奴婢不敢穿侧,可是皇上确实将那人的人头高悬在永昌侯府门外,至今都没有取下!还有辅国公府的人,处处对外宣扬这是皇上要收拾孙家了!”
听到那句高悬的人头,康妃的脸色又白了两分,喃喃道:“皇上当真一点也不顾念旧情了吗?当初孙家也是拥立皇上有功的人啊!难道皇上真的要对孙家动手?太后不是还健在嘛!”连忙又问:“你不是说永昌侯夫人进宫请安了?太后可有话交代下去?”
银瓶欲言又止,很是无奈的回道:“太后……太后劝永昌侯收手!”
“哐”的一声,康妃手中的茶碗摔在了地上,“收手?如今收手还来得及吗?连太后都无力回天了!”千不该万不该,大伯不该在这个时候对皇长子动手!在宫中动手她尚不敢如此明目张胆,没想到大伯会这么急功近利!
大约谁也没想到,皇上的态度会转变的如此之快吧!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贵妃生下了皇长子吗?
康妃心头掠过一阵又一阵的不安和心酸,苦笑道:“孩子……还是有孩子好啊!有了孩子总算是个依靠!”
银瓶也道:“是啊,若是娘娘能有个一男半女的……”她忙闭上嘴,她家娘娘也曾十分受宠,可就是一直没有传出喜讯,太后不知给了翊坤宫多少药方,却还是不见效。
天意如此,当真违逆不得了。
只有康妃自己知道,这并非天意,而是皇帝之为。
皇上从来就没想过让她生孩子!
正如太后和她都知道,只要生下皇长子,可保孙家无虞。皇上早就存了除掉孙家之心,怎么可能会让她生下子嗣呢?
她从前不知道,只以为皇上是真的对男女之事毫无情趣。直到贵妃频频承受雨露,女人的直觉总是最敏锐,她看得出贵妃脸颊上那团红晕代表的是什么。后来,她又发现,皇上招幸她的日子总在她月事前后五日内,而那些日子里,几乎不可能受孕。
真是枉她机关算尽啊!纵然城府心狠如太后,心机深沉如她,再怎么算计,也算不过九五之尊!
这场博弈从一开始,永昌侯府就注定了必败无疑!
“这个时候,若是能有个孩子就好了。”她心底无限哀凉,抹了抹眼角的泪,极力抑住胸腔里不停往外涌的酸涩。“若是有个孩子,即便不管永昌侯府,至少能保住父亲和姨娘啊!皇上他……总不至于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外祖父吧!”
可是,说得再多亦是虚空。
皇上深爱林清浅,两人又有了孩子,也早已厌倦了自己,怎么还会与她有孩子呢!
银瓶忽然道:“娘娘,奴婢曾听启祥宫的宫人无意间提起过,她们娘娘从来不用香粉,但是身上却自带一股清香,皇上极是喜欢。奴婢想着,若能调出这种香味的香粉来,抹在娘娘身上,想必皇上也会喜欢上娘娘的。”
康妃颓然道:“人不是那个人,香粉制出来,抹得再多,也得不到皇上的喜欢。”
银瓶咬了咬牙,道:“就算皇上还是不喜欢您,只要想办法怀上皇上的孩子不就行了?”
康妃面色一红:“这得想什么法子,皇上不来,难道还要我勾引皇上不成?”
银瓶叹道:“奴婢一心为了娘娘,若这个时候娘娘还放不下脸面,将来如何是好?”见康妃脸上略有松动,便凑到她耳畔如此这番。
康妃越听神色越是端凝,最后点头道:“此事确实需要太后相助,走,咱们这就去仁寿宫。”
去仁寿宫请了安,无人时告知太后自己的计划,太后不置可否,但还是答应了助她一臂之力。
康妃走后,秋霜对太后道:“看来康妃娘娘也是被逼急了,否则怎么会想出这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不过,兴许这样还真能救得了永昌侯府,康妃也算是尽心了。”
太后冷笑道:“你以为她真的是为了永昌侯府?我看她全是为了她自己!她以为能翻过我的手心儿?哼!”
秋霜看太后态度不善,忖度着问:“太后不是说了会帮康妃娘娘吗?”
“自然是要帮的,不光要帮她一把,还要确保她一定能怀上身孕!只要她传出怀有身孕的消息,不管皇帝会不会觉察,就除掉林清浅的孩子!”孙太后目露凶光,似乎对一切都志在必得。
秋霜心惊胆战,犹豫片刻,低声问道:“可是……即便康妃有孕,也不一定就是皇子啊……”
孙太后冷冷扫她一眼,古怪的一笑,道:“只要皇帝进了仁寿宫,康妃就一定会怀孕,生出来的也一定是位皇子!”秋霜不敢再言,总觉得太后这话里的意思实在太过……诡异!
七月二十是皇长子百日,睿琛和清浅提前几日从南台返回皇宫,回宫当日,清浅便依照规矩带着玄恒到仁寿宫请安。
孙太后依旧歪在床上,清浅冷眼瞧着,觉得她的气色似乎比去年更差了。请安过后,太后赐了座,并没有对玄恒表现的太大热情,只远远看了一眼,道:“把皇长子抱得远些吧,免得过了哀家的病气!”又上下打量了清浅几下,淡淡的说:“你倒是越来越有贵妃的气势了。”
清浅微微一笑,低眉顺目的说:“承蒙太后娘娘垂爱,臣妾能有今日殊荣,还要多谢太后娘娘从前的关照。”
孙太后冷哼道:“哀家何时关照过你?是你自己福气好!后宫那么多娇艳的花儿朵儿都败在你手中了,哀家倒是小觑你了。贵妃,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清浅态度谦恭有礼,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妾今年已经二十又二了。”
太后道:“也不算年轻了,再过几年,宫中又进新人,你也快要人老珠黄了。”
清浅微笑不语,太后心底厌恶极了她这模样,看着她,总能想起清宁宫的那个贱人!蹙眉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秋霜便道:“贵妃娘娘,太后还要吃药,就不陪娘娘说话了,娘娘请回吧!”
清浅施礼告退,走出仁寿宫,敏华不满的说道:“太后是不是老糊涂了?如今你已是贵妃,她竟然还这么不假辞色!”清浅淡然一笑,道:“太后素来不喜欢我,她这样的态度,我也习惯了。她若忽然对我热情起来,我才要‘受宠若惊’呢!更何况……”兀自一笑,却不言语。
更何况,和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可计较的。
到了七月二十这日,皇上在谨身颠赐宴群臣,皇后在坤宁宫赐宴外命妇。其余妃嫔则在启祥宫恭贺贵妃与皇长子。
清浅端坐主位,这是她晋为贵妃之后,第一次接受妃嫔参拜。看着跪了一屋子乌压压的人群,她竟有些不习惯,好在很快调整过来,礼数周到的受礼并赐下赏赐。
略扫一眼,却发现康妃未到,眼神示意敏华,敏华上前悄声道:“才刚翊坤宫的人来禀,今儿太后有些不好,康妃去仁寿宫伺候了。”清浅心道:太后“不好”的可真是时候!口中却道:“派人去仁寿宫问过太后躬安,康妃诚孝,改日再来拜见也不要紧。”敏华一笑,让人传话去了。
不知太后和康妃听了这话有何反应,清浅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道贺之人。待到宴散,已是未时三刻了。
清浅招来曹斌:“你去瞧瞧漆面的宴可散了?”
曹斌去了,回来禀道:“宴已散了,说是皇上高兴,吃了不少酒。原准备到娘娘这里来醒醒酒,只是仁寿宫的人请了皇上去,皇上这会子还在呢!”
清浅微觉有些异样,但并未深究,略略点头,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她也有些困倦,让乳母把玄恒报过来,自己陪着玄恒一块儿歇午觉。
若不是玄恒醒了哭闹,她还在酣睡,忙让乳母过来,换了尿布,喂过奶,已将近酉时了。
清浅又叫了曹斌:“皇上还在仁寿宫吗?”
曹斌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她一眼,垂首道:“回娘娘的话,皇上已回乾清宫了。只是……”
清浅蹙眉:“只是什么?不许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就说!”
曹斌只好说道:“皇上从仁寿宫出来时,仿佛很是生气,回乾清宫到现在,也没说要往娘娘这里来的意思。”
在仁寿宫生气了?莫非睿琛和太后吵起来了?想想又觉不可能,他那个人,就算是看着你死,也要表现得优雅从容,风度翩翩。这个时候和孙太后撕破脸,可不像他的做派。
沉吟片刻,清浅道:“你去打听着,看皇上为何在仁寿宫生气,可是什么人惹恼了皇上。”
曹斌应了退下,清浅看了看时辰,又等了一刻钟,还未见睿琛前来,便命人掌灯,传膳。
膳毕,曹斌带了消息回来,道:“奴婢只打听到,皇上因醉酒,便在仁寿宫歇下了。可是不知为何,皇上醒过来之后就很是生气,未向太后告辞就怒气冲冲的出了仁寿宫。但……具体为了何事,奴婢不知。”
清浅叹了口气,道:“御前的人一向嘴紧,不想让你知道的,只怕整个后宫斗被封死了嘴。你能打听出来这些也难为你了,下去吧。”正狐疑着,忽的想起康妃今日一整日都在仁寿宫侍疾,忙叫住曹斌,问道:“皇上在仁寿宫歇息时,康妃可在?”
曹斌一怔,眼睛盯着目下的方砖,道:“康妃今日并未离开仁寿宫。”
清浅心底划过一丝冷意,过了许久,才艰涩的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殿中忽的就冷凝下来,敏华望着清浅,竟不敢贸然开口。
当夜,睿琛并未前来启祥宫,但是第二日,却忽然传出康妃德行有亏,贬为康嫔的旨意。
敏华这才松了口气,笑道:“看来是康妃,哦不,是康嫔得罪了皇上,皇上才会如此生气的。娘娘就不要想太多了,我看就算后宫猪人都有三头六臂,也抢不走皇上的。”
清浅斜睨她一眼,道:“什么争啊抢的,说得好像我故意霸着皇上似的!”
敏华笑道:“好好好,不是你霸着他,是他赖着你!”
清浅面色泛红,却总觉得事有蹊跷。本想等着睿琛过来再问问他,不料此事一出,睿琛连着三日都未曾踏足启祥宫。
清浅不安,在第四日得知睿琛下朝,带着玄恒亲自去乾清宫见他。
睿琛刚换下朝服,穿了件海水蓝的四团龙袍,将清浅请了进来。见了她,虽是想她,可还是觉得讪讪的,有些躲避她的眼神,问道:“你怎么来了?”
清浅柔柔的笑道:“玄恒想念父皇了,所以臣妾带他来给父皇请安呢!”
睿琛看着玄恒大大的眼睛,仿佛是浸润在井水里的黑葡萄,心底软的几乎化成水。伸手抱着孩子,嘴角边慢慢展开笑意来。
清浅坐到他们身边,含笑说道:“皇上好几日未曾去臣妾那里了,就算不顾念臣妾,却也不顾玄恒了。难道,是臣妾哪里做错了,惹得皇上生气?皇上不妨说出来,臣妾也好改正。”
睿琛一滞,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是气我自个儿呢!”没想到他为君十数年,竟被一介小小宫嫔给算计了!想想都要呕出血来!眸子一冷,手上用力,却弄疼了玄恒,玄恒立时哭起来。
清浅忙抱过玄恒,略带责怪的说:“皇上就算有气,也不要撒在亲生儿子身上啊!”
睿琛本就心中有愧,此时更是涨红了脸,低语道:“是我不好。”又轻轻捏了捏玄恒的脸蛋儿,哄道:“是父皇不好!”谁知玄恒却把脸拱进清浅怀里,显然是不想理他。睿琛不由失笑:“脾气可真大!”
清浅看他一眼:“龙生龙,凤生凤。”
睿琛咋舌:“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清浅“噗嗤”一笑,这一插科打诨,到把正事儿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