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入京
高玉姬看着高太后满是皱纹的脸,心中升起一股希望。她相信纵横后宫,把持朝政多年的太后姑母一定会为她想到一个极好的办法。想着她的心也轻松几分。特别是想到那日在上林苑的亭子中,她跪在地上,面前的皇帝褪下玉冕露出真容,竟是这般英俊如神祗……
……
“你说吧,甘犯谋逆之罪跟踪朕,你到底有什么话要对朕说?”萧凤溟问道。
高玉姬抬起头来,泪光涟涟:“皇上,皇上……臣妾……臣妾不甘愿。”
“不甘愿?!你不甘愿什么?是位份吗?”萧凤溟气得反而笑了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欺君藐视圣上!”
高玉姬膝行几步,上前抓住他的龙袍下摆,凄楚的道:“皇上,难道就因为臣妾姓高就赐封给臣妾贵人吗?这不公平!”
她素白的纤纤玉手紧紧拽住龙袍,萧凤溟低头看了一眼,眼中忽地想起那一夜,那倾城素白的女子闯到了他的跟前,带着孤注一掷,相似的场景,可他心如明镜,知道她是真的走投无路,而如今面前这个女子有着比春花还娇艳的容颜,鲜嫩得犹如露珠,可是她的心,却是这样贪婪……
“你觉得朕给的位份不公平吗?”萧凤溟收了面上的冷色,淡淡地问。
“臣妾……臣妾今日来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皇上……臣妾进宫是因为倾慕皇上,难道皇上不能给臣妾一次机会,就这样无视臣妾吗?皇上是臣妾的夫君,臣妾心中有委屈,难道就不能向皇上倾诉吗?”高玉姬泣不成声。
萧凤溟看着她哀求的面容,心中掠过一股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厌恶与冰冷,但是他心中如此想,面上却越发温柔。
高玉姬只觉得面上有什么东西拂过,却是萧凤溟拿了一块素白的绢帕递给她,浅笑中带着是似而非的怜惜:“擦一擦吧。朕记得高家的子女一向是骄傲而自持身份,你这般若是被太后看见少不得训斥。”
高玉姬又惊又喜,她接过绢帕,激动地道:“皇上……臣妾不怕,臣妾是真的忠于皇上的……”
“是吗?”萧凤溟一笑,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但是朕的一番苦心你也要体会。你是太后的侄女,若是朕封了你太高的位份,恐其他秀女不服。”
“臣妾其实不是在乎位份,只要臣妾能永远在皇上身边臣妾什么都不要……”高玉姬娇声道。
“是吗?”萧凤溟微微一笑:“好吧,朕姑且相信你。但是你以后所作的一切也要让朕值得相信。”
“退下吧。今日朕就不降罪于你了。以后不可再犯。”他淡淡地挥手,示意她退下。
高玉姬心中涌过失落,还要再说,但是萧凤溟已站起来背过身,看着窗外景色。他挺秀的背影犹如上好的工笔画画出,带着君临天下的威严。
不知怎么的,看着他的背影,高玉姬心中涌起一股自惭形秽,她低了头,悄悄退下……
……
武德元年的夏天还有一件比刚刚结束的选秀更加令人振奋的消息,再过几日,秦国议和的使团就要入京,睿王萧凤青与齐国的相国顾清鸿也一同进京,商讨秦国休战退兵的条件。
应国朝堂上有一种声音悄然兴起,就是要秦国割云川一十二州入应国,齐国亦是要把淙江南边的灵州一带归入应国,以答谢应国挽救齐以水火之中。可云川向来是秦国的富饶之地,应国要是真的占了云川,那秦国就如同一匹狼被砍了一只爪牙,国力大大削弱,再也无法犯应国。而齐国若是真的把淙江以南的灵州一带划归应国,那也就打破了齐国应国两国势均力敌的版图,恐怕齐国也不会答应。
朝堂上各种建言纷纷呈给萧凤溟,争论声不绝于耳。萧凤溟冷眼看着底下的朝臣们未开战时畏缩懦弱,分享胜利果实时,又不切实又贪婪妄想,最终冷笑拂袖离开朝堂,只剩下一群朝臣张口结舌,面面相觑。
朝堂如何争论,后宫中却是一番歌舞升平,祥和融融。云乐公主与驸马薛璧在这个月要完婚。皇后的病刚愈不久,不宜操劳,因有敬妃与淑妃暂代管理后宫先例在前,这一次,皇后也把这项差事交代下去,让二妃代为操办。
高太后派人前来与皇后说大婚如何置办,最后吴公公笑道:“太后娘娘的心意就是这样,一切还要皇后娘娘多多操劳。”
皇后接过吴公公呈上的礼单,交给一旁的女官,笑道:“也麻烦吴公公知会太后娘娘一声,本宫一定会尽力而为,不会让太后娘娘失望。”
吴公公躬身笑道:“如此甚好,咱家也可以去复命了。还有一事,太后娘娘说,皇后娘娘若是有空也该提点下皇上,这一批秀女已入宫了,皇上是不是该……”
他话说了半截,皇后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依然谦恭:“这是自然,只不过最近吴公公也知道,国事繁忙,而且这秦国的使团就要入京了,皇上无心后宫,这也是自然……”
吴公公皱了皱稀疏的眉,正要说,皇后已经不咸不淡地开口:“不过本宫也会去提点皇上的,只不过皇上喜欢哪个就是哪个,本宫也不好插手呢。”
吴公公抬起头来,接收到皇后眼中的漫不经心,不好再说,连忙退下。
皇后看着他离开,这才冷笑一声:“老不死的妖怪,皇上要宠幸谁,还要她来插手,当本宫不知道她要把她那侄女扶上来?!”
一旁的王嬷嬷提醒道:“皇后娘娘可不要掉以轻心,这高玉姬的确是有在宫中一争高低的资本。”
皇后眼中掠过不屑:“那也要皇上肯啊,皇上不肯,本宫总不能强按牛喝水,这一点浅显的道理,难道太后都不明白吗?”
“太后老了,这个后宫的天下不再是她了……”皇后眼中掠过狠意:“本宫就要让她明白这一点!”
……
云乐公主要完婚,高太后舍不得女儿,隐约的意思是要云乐婚后与驸马住在宫中,但是哪有出嫁的女儿再住娘家的道理,太后又想要单独为云乐与驸马单独在皇城边建一座行宫。这样她看望女儿亦是近得多。
此意一出,朝堂俱是纷纷反对。驸马薛璧的父亲,平南王更是当堂发作,几乎要违抗圣意不与天家结亲。萧凤溟好言劝慰,又拨下不少银两让平南王世子薛璧亲自在京城中选址再建府邸。
皇后就乘这个时候,向皇上请求,为聂明鹄将军在京中开府建邸。萧凤溟想起聂明鹄在驰援齐国时的英勇与累累战功,欣然应允。聂无双亦是拿出了这一年体己,于是就在同一年同一月,薛府与聂府同时破土动工,这一举动隐约有赌气的意味,整个京城中津津乐道,议论纷纷,名门世族更是在一旁看热闹,观好戏,唯独气煞了高太后,但是偏偏无可奈何。
武德元年,六月中旬,云乐公主与平南王世子薛璧完婚。婚礼盛大隆重,亦是奢华。聂无双站在众人身后看着那被打扮得犹如美丽人偶的云乐,心中隐约恻然。
她身旁牵着红绸那一端的是翩翩郎君,可是她的眼眸中再也没有灵动与期望,甚至再也没有了少女的憧憬。聂无双黯然转身离开,身后鼓乐喧天,天之骄女下嫁异姓王世子,天作之合,佳偶天成,吉利的话不绝于耳,可她怎么会觉得这一片喜气洋洋中,有着她不忍触目的悲伤……
……
六月静静流过,流火的七月缓缓而来,睿王萧凤青终于经过一路风尘,带着秦国的使节团入了京城。萧凤溟亲自出城三里去迎睿王萧凤青。那一日,整个应京沸腾,人人蜂拥着出城一睹凯旋而来的军队。
一路上蟠旗飘飘,御驾出城,黄沙铺道,两旁侍卫开道,庄严肃穆。明黄的龙撵所过之处,人人伏地跪拜,三呼万岁。
萧凤溟透过帘子看着百姓热诚的脸,不由微微一笑。从即位开始的稚嫩无措,到现在游刃有余,初现盛世之兆,只有天才知道他花费了多少心血。
“皇上在想五弟么?”一旁盛装的皇后笑道。
萧凤溟回过神,亦是含笑:“是啊,不知大半年没见,征战在外的五弟是不是变了一个样子。”
“在先帝的诸多兄弟中,皇上还是最心疼五弟啊。记得当初皇上还是太子之时,他就天天跟着皇上左右,臣妾还记得,他当初不过是俊俏如姑娘家的少年,如今竟能驰骋沙场为皇上分忧了。世易时移,臣妾也只能感叹日子过得太快了。”皇后感叹道。
车驾微微摇晃,萧凤溟眼前的十二梳玉冕也随之摇晃,在隐约的珠光中,他的面容闪现柔和:“是啊,五弟是个很特别很有才华的人。这一次不负朕的所托,竟能大败耶律图,也不枉朕对他的一番苦心。”
御驾一到城外三里处的亭子处,就有一骑传令兵绝尘而来:“启禀皇上,睿王殿下已经近御驾一里不到!”
他正在说话,忽地迎接的人群中有人轻呼。萧凤溟下了龙撵,只见宽阔的道路尽头有一骑雪白的马儿撒开四蹄,如云一般飞来,马上的人贴着马背,张扬的披风在身后猎猎展开犹如鹰的羽翼,他身披银甲,在天光下熠熠生辉。
萧凤溟不由哈哈一笑:“他来了!”
身后的朝臣纷纷凝目看去,只见那白马跑得飞快,转眼间已经快到了近前。
终于,一阵烟尘扬起,萧凤青在离龙撵三丈前生生勒住马头,飞身下马,上前几步,单膝跪下,哽咽道:“皇兄,臣弟不负所托,凯旋回来了!”
萧凤溟紧走几步,上前扶起他来,看了一眼,忽地两兄弟紧紧相拥,他眼中含了泪:“回来就好!”
身后的朝臣纷纷跪下:“臣等恭迎睿王殿下凯旋回京,天佑大应,千秋万代……”
“恭迎睿王殿下凯旋回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似海浪一般传来,萧凤溟当胸轻锤了萧凤青一下,眼中俱是欣慰:“回来就好,你也壮实许多。”
萧凤青咧嘴笑了笑,一路风尘染了他魔魅的俊颜,掩去了他过分白皙的面容,更添威严,顾盼间隐隐有杀伐之气,不复往日的慵懒风流。
萧凤溟拉了他的手,一同步上龙撵,皇后早就善解人意地走了下来:“睿王辛苦了。”
萧凤青上前拜见,笑道:“臣弟为皇嫂猎了几只花斑大虫,扒了皮毛给皇嫂做冬衣正好。”
皇后心中欢喜,抿嘴一笑,横了他一眼:“就你会讨人喜欢。坐吧,跟皇上好好聊聊。皇上这些日子可念你念得紧了。”
她说罢径直上了后面的凤撵。萧凤溟哈哈一笑,握了萧凤青的手一同进了宽敞的龙撵。身后,锦旗飘飘,盛大的迎接队伍延绵几里,……
……
这一次睿王萧凤青凯旋进京,身后还跟着齐国与秦国使团,整个应京中沸沸扬扬,人人都道睿王如何神勇威武,如何将败局已定的齐国战局凭空扭转,如何用兵如神。这溢美之词连赫赫有名的齐国第一相顾清鸿都比不上。
是夜,萧凤溟在宫中举办庆功宴席,一来为睿王萧凤青洗尘,二是为了宴请远道而来的齐国与秦国使节们。
歌舞升平,笙歌不绝。在宫中最大最宽敞的“庆德殿”中,美艳的歌姬唱起清亮欢快的“长平欢”,身着薄如蝉翼的霓裳羽衣的舞姬们翩翩起舞,一派热闹纷纷……
御座边,萧凤青洗尽一身征尘,着一身滚金边大红蟒袍,玉立修身,眉眼如描画,俊魅非常,顾盼间又有征战杀伐的果断之气,那一身风姿更加令人侧目。
聂无双坐在皇后下首,低了眉睫看着杯中的清酒,似看得痴了。耳边听得萧凤青与萧凤溟畅谈,兄弟两人似有谈不完地话题,滔滔不绝。她自嘲一笑,一口饮尽。
“臣弟还未恭喜贤妃娘娘晋升四妃,略略一杯水酒,就当本王敬贤妃娘娘。”一双修白的手伸来,盈盈的水酒稳稳端在他的手中。
聂无双抬起头来,方才咽下的水酒还在喉中,她美眸略扫过一旁,萧凤溟正含笑看着,她心中一哂,看定眼前近在咫尺的魔魅的一双琥珀色的眼眸,嫣然一笑:“本宫惭愧。”
她举起酒杯,又是一口饮下,喝得急了,酒气涌上喉间。她的长袖掩下半面,再抬头时已是若无其事。
萧凤青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波光粼粼的美眸,慢慢地道:“贤妃娘娘喝慢一点。”
聂无双只当没听见。萧凤青敬过她,径直下去与朝臣畅饮交谈。众朝臣本就想要灌他酒水,只是碍于他在皇帝身侧,如今见他下来,自然是蜂拥拥上前去。
萧凤青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干脆利落。朝臣们纷纷叫好,这宴席才刚开,就已掀起了高|潮,萧凤溟坐在御座之上看着他,眼中欣慰非常:“这才是五弟的风采!”
皇后笑道:“是啊,总算不会再有人说五弟只是纨绔子弟。”
聂无双闻言,心中暗暗冷笑:蛰伏多年,他,总算是得偿所愿。
正在此时,宫殿外内侍唱和道:“齐国相国顾相国大人驾到——秦国使节驾到——”
聂无双手中酒杯微微一顿,些许的酒水洒出,她浑身僵硬,许久这才转头看向宫殿的门口。
似一阵初夏的风拂过殿堂,带来草木清冷的气息,一袭雪白缓缓步来,方才吵闹敬酒的朝臣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那一人缓缓走来。
聂无双端坐在御阶之上,耳边所有声音褪去,她看着顾清鸿一步步近,素白的手倏地在袖中捏紧。大半年未见,他两鬓已是灰白,面容上也带了些许风霜之色,清朗的眉眼却一如往昔,风雅斯文,皎皎明月都不如他清澈眼眸中的光彩。他身着雪白的儒士服,博带纶巾,犹如从画中而出。
“齐国使节顾清鸿拜见应国皇帝陛下,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顾清鸿拜下,殿上的朝臣们这才恍然回神。
萧凤溟含笑道:“顾相国大人平身。若不是顾相国鼎力相助,朕的大军也不能击退秦国虎狼之师。”
顾清鸿闻言不卑不亢地道:“皇上谬赞了。这是齐国的土地,清鸿自然是要竭尽所能赶走侵略者。”
萧凤溟一笑,举起酒杯,先干为敬。顾清鸿再拜接过礼官的酒水,一口饮尽,这才起身。当他抬头的那一刹那,忽地对上御座边那一抹倾城绝色,不由心口一窒。
刚咽下的酒水顺着喉咙而下,明明是淡淡的清冽酒水,却似刀一般割着心口,一下一下,竟似挖心地痛。他看着她,竟一时痴了。
高高的御阶之上,她身着八幅宫装长裙,长长的裙摆在身后铺展开来,她就坐在这一片流光溢彩的彩锦之中,美得犹如天仙。她头梳流云髻,髻上插着金灿灿的金步摇,微微一动,耀眼无比,眉间一点红梅花钿,妖娆无双。她眉眼清冷,顾盼间又带着无尽的妖冶之色,美得令人欲罢不能。
才半年不见,她又更进一步,成了应国皇帝的四妃之一。
聂无双看着顾清鸿,忽地一笑,举起酒杯,微微示意,一口饮下。顾清鸿眸中有什么一缩,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
歌舞继续,笙歌重新响起,满殿的光彩流影,纷纷化在了喧闹之中,聂无双一杯一杯喝着杯中的酒,谁来敬酒,谁说着万世无疆的颂词,她都听不清,只是杯中的酒水一杯杯尽了,又一杯杯满了。高高的御阶之上,高处不胜寒,酒水带来的些微暖意,风一吹就散了。
她心中一声声地冷笑,满殿的庆功听起来这般刺耳,御座之旁,萧凤青与萧凤溟高声谈笑声流过她的耳边,却进不了她的心中。
她怜悯地看着下首的顾清鸿,她多想步下御阶对他说:“无用的,顾清鸿,你效忠的齐国注定败了,你又来应京做什么?你明明知道来这里是自取其辱,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为什么要效忠那齐国的皇帝?为什么……”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正就要顺从心底的声音走下台阶,身后的杨直适时扶着她,低声道:“娘娘,您喝多了。”
聂无双恍然回头,看到杨直眼中的怜悯之色,恍然回神,咯咯一笑:“是,本宫喝多了,散了,散了……”
杨直扶着她退下。喧哗声渐渐远去,她踉踉跄跄靠在杨直的身边,一路走,一路笑,步下“庆德殿”的台阶,她终于踉跄跌在地上。
“娘娘!”杨直大惊,连忙扶起她。殿外的明灭的宫灯照着她半面的侧面,他这才惊觉她已是满面泪水。
聂无双俯在地上,冰冷平整的石头熨帖着她的面,褪去了她脸上的灼热,却平息不了她心中翻滚的滚烫。
“娘娘,摔着了没?”杨直扶她起身。
聂无双怔怔看着他身后矗立在黑暗中的宫殿,那边歌舞不绝,喧哗震天,终夜不歇,这一番繁华盛世中,她触目所见,一路上颠沛流离的流民与饿浮,满目荒夷,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战争,以他的智谋早就猜中了一半,可他为什么能做得住?在这异国宫廷中,他的齐国根本无法分得一点胜利果实。可他依然这样孤身而来,愚蠢地为齐国那昏庸的皇帝效忠,为什么他还不醒悟?
聂无双摆了摆手,忽地冷笑:“扶本宫回宫,回宫……”
杨直一叹:“奴婢去叫肩撵过来,娘娘稍等片刻。”他将她扶在一旁的回廊旁坐好,吩咐一旁的宫女几声这才匆匆离开。
聂无双靠在廊柱边,像是黑暗中收敛双翅的脆弱蝴蝶,酒气在心头翻涌,往事呼啸而过,痛得她无法出声,可偏偏她似被魔魇了一般,动弹不了。黑暗拥挤而来,她的泪更急地落下来,回廊中风吹过,犹如那一夜,她褪尽所有的天真,一夜成魔,在风雨中,将所有的灵魂统统交付黑暗之中。
可为什么她还是不快活,明明看着他一步步狼狈不堪,一步步陷入局中,满面风尘,两鬓斑白,她知他已是殚精竭虑,疲惫不堪,她本该幸灾乐祸,畅快无比,可是为什么她还是一点也不快活。
“你……”身边是谁扶起了她,那声音犹豫痛心。
聂无双惶然抬头,泪光模糊中,她看见一张皎皎如月的面庞。顿时所有的黑暗仿佛统统褪去,在神思恍惚中,她犹如看见三月桃花树下,他含笑走来。那是她这一辈子见过最美最温柔的画面。
“顾……郎……”她喃喃地伸手。
熟悉的呼唤,面前的俊颜忽地怆然泪下,他握住她的手,按在单薄的心口:“无双……”
他的手握住她的冰冷的手,聂无双怔怔看着眼前流泪的顾清鸿,手颤抖抚上他的鬓角:“你怎么这般……老了。”
“无双……”他的泪落在她的手上,灼热滚烫。她怔怔看着他,犹疑自己在梦中。
“娘娘……”不远的宫女犹豫出声提醒。
她恍然回神,她猛的收回手,可那手却被他牢牢定在他的心口,死死不放。
她的泪滚落,与他的汇在一起,她狠狠一咬牙,怒道:“你滚!顾清鸿,你给我滚!滚啊!滚出皇宫,滚出应京!滚回你的齐国!”
她疯了一般推开他,哭着道:“你给本宫滚!你给本宫滚……”
她的力道太猛,一个踉跄跌在地上,痛楚从脚踝迅速蔓延而上,酒气再一次涌上,她哭得声嘶力竭:“你滚啊!我恨你!顾清鸿!我恨你!……”
顾清鸿站在黑暗之中,看着跌在地上痛哭的她,泪如雨下。他知道他不该来,他知道这一场谈判根本没有齐国半分余地,可是他来了,他着了魔想要再来应国的宫廷中,哪怕再见她一次也好。
征战杀伐,每每午夜梦回,他都再也看不见那一张倾城笑靥对他绽放真心笑容。饿了渴了,一伸手,再也没有她适时伸手。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仇恨蒙蔽了他的所有温情,他举起了复仇的刀剑,砍下的却是自己一辈子最温暖的一切。
他一遍遍说服自己没有错,没有错……可是每一次看到她仇恨的眼,他都仓皇无措,那十几年坚定的信仰在她的眼神中分崩离析,溃不成军。
直到方才,他看着她怜悯地看着他,一杯杯饮下酒。他看着她踉跄退下。他看见她在黑暗中扶着廊柱潸然泪下。原来这一条盛荣路上,光华万丈下,她也同样这般痛苦不堪。
她伏在地上,一声声痛哭,凄厉的哭声令宫女们不敢上前。身边风声忽动,有一双结实坚定的臂膀把她抱起。
熟悉的杜若香气袭来,聂无双抬头,看到黑暗中那一张魔魅的俊颜,他眼中带着怜惜,他把她按在怀中,抬头看着不远处那单薄的身影:“顾相国大人,堂上的大人们还等着你去畅饮一番呢。”
顾清鸿只盯着他怀中呜咽的聂无双,许久,才声音嘶哑地问:“你要送她去哪里?”
萧凤青薄唇一勾:“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她已和你再无关系。”
顾清鸿浑身一震,忽地清清冷冷一笑:“她也和睿王殿下再无关系了。”
他说罢长袖一震,绝然而去。
萧凤青袖中的拳头紧捏着,怀中聂无双已哭得累极,只剩断断续续地哽咽。他拂过她紧闭的双眸,泪水再一次从她眼中滚落,萧凤青铁青着脸把披风褪下,将她包得严严实实,慢慢走入黑暗之中。
……
脚下的路这般漫长,她不知他要带她去向何方,酒意在脑中肆虐,许多片段闪电一般划过浑噩的脑中,许久,他放下她,掀开披风,露出她嫣红的面容。
“看看这里。”萧凤青轻拍着她的面颊,令她清醒。
聂无双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坐宫中的“望天台”上。凌烈的风从脚底呼啸吹过,清凉的风吹去了脑中残留的酒意,她拢了拢披风,怔怔看着眼前的巍峨的宫阙重楼。
哭太久,现在的她累得一个字都不愿意再说。
“从前,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每次不开心就会来到这里,看着星辰,看看底下的皇宫,心里就会慢慢高兴起来。”他慢慢开口,风吹起他的墨发,他立在望天台的阑干上,似一不小心就会摔下。
这般危险的境地,他面上却是说不出地轻松惬意。
聂无双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许久才开口:“无双还未恭喜睿王殿下,如今得偿所愿,既得了皇上的信任,又手中拥有了重兵实权。可喜可贺!”
她冷冷看着宫殿那一处飘来歌舞喧哗的“庆德殿”,笑得肆意:“不知睿王殿下最最亲爱的皇兄,您的三哥,您的皇上,要是知道了您的狼子野心之后,是不是会如今天这般兄亲弟恭?!”
风吹过,早就吹干了她面上的泪水。她看着萧凤青霍然转头的面容,依然笑得放肆,只是那笑意令人看了就寒浸浸的,说不出的不舒服:“你们都在演戏,我看着你们一个个设下圈套,一步步引着秦国入套,引得齐国入局,我就觉得恶心!说不出的恶心!”
“特别是你!萧凤青!”
萧凤青走到她面前,俊颜上波澜未动,他看定她的眼眸,忽地问道:“恶心?!你是真的觉得恶心,还是心疼你的齐国?还是心疼你的顾郎?”
“那一声顾郎叫的真的是情深意切,连本王听了都动容。啧啧……聂无双,你失去了一切,还这般不清醒吗?”
聂无双眼眸中猛的缩紧,冷冷看着他,一声不吭。
萧凤青咧嘴一笑,猛的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手一拽,猛的拽她来到阑干处,他的手不停,一点点地把她推了出去。聂无双只觉得喉间犹如被铁钳压着,她的上身已经离了阑干,身下就是百丈凌空。
风吹过她的鬓发,一根金步摇陡然掉落黑暗中,可是他的手还是不停,聂无双几乎已经双脚离地,上半身就挂在阑干之外。
聂无双紧紧盯着面前这一双冰冷的异色眸子,想要开口,却是被他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风吹起她长长的衣袖,她悬在半空中就犹如被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被人陡然捉住,挣脱不得。
身子已经悬空,再一步她就会跌下,尸骨无存。望天台上的长明宫灯随风摇曳,她看到他魔魅一般的容颜在灯下忽隐忽现。他今夜是要杀了她吗?聂无双抓着他的手,可这一双掐着她咽喉的手冰冷得毫无任何感情。
她要死了吗?死了也好,死了就一了百了……
泪从眼角滑落,滚落在他冰凉的手上,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她的胳膊上忽地传来一股大力,她还未回过神来,就给重重摔在了地上。喉咙的钳制陡然消失,空气涌入,她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凤青看着她咳得通红的脸,冷笑:“怎么?你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齐国,还有一个不相干的顾清鸿,当看到他那么凄惨,你那藏着的良心又冒出头来了?”
“还有,设秦国入套,引齐国入局,这一招可不是本王想出来的,这可是你的好皇上想出来的。你凭什么来指责本王?”
他蹲下身,与聂无双平视。在她咳出眼泪的美眸中,他看见她犹自愤愤不甘的神色,他一把捏着她的下颌,冷笑:“聂无双,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你要报仇就要把你的怜悯,你的愧疚统统丢掉。尸横遍野算什么?三国混战又算什么?只有这样的乱世,本王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你也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聂无双只觉得下颌被他捏得很痛,她想要挣开,他忽地一把搂她入怀中,狠狠吻住她的唇,他的气息霸道地进入她的口中。
聂无双呜咽一声,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死死箍在怀中。他的舌撬开她的唇,在她的口中强横地汲取她口中的甘甜。聂无双心中涌起屈辱,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的推开他,狠狠一巴掌扇上他的脸。
“啪!”地一声,两人都愣住了。
萧凤青看着她,许久这才摸着自己的脸颊,哈哈一笑:“好,够味道。聂无双你知道本王最喜欢你什么吗?”
他猛的靠近,异色的眸中闪烁着冷冷的寒光:“就喜欢你的愚蠢和不识抬举!你今天晚上打本王一巴掌,你有种!以后你和我路归路桥归桥!”
他轻笑着看着她的眼睛:“希望你不要后悔!”
他说着转身要走,聂无双猛的回过神来,折腾一夜,又经过了刚才生死关头,她的酒意早就化成冷汗消失无踪。
她猛地一把抓着他的手,萧凤青回头,漂亮的长眉一挑:“你现在就后悔了?”
聂无双冷冷一笑:“无双打殿下,不过是因为殿下的冒犯,如果殿下就因此与无双一刀两断,那你走吧,你走了,无双在这应国也再没有任何期望了。”
她猛的后退一步,跨上阑干,回头凄然一笑:“反正无双早就该死了!苟活性命到了现在不过就是看着你们一个个利用我聂无双得偿所愿,富贵荣华!”
她说着闭上眼,作势向下一跳。耳边风声忽起,她还未体会到降落的感觉,整个人就被他拽住,吊在了半空中。
“你疯了?!”萧凤青怒道,因为愤怒与惊恐,他的俊脸微微扭曲。
聂无双看着脚下的黑暗虚空,清清冷冷笑了起来:“是,我疯了。我疯了才会跟着殿下来到应国,我是疯了,我疯了我才这般下贱无耻,殿下想要我就要我,想杀我就杀……”
下一刻,她被他一把拽起,紧紧搂在怀中。熟悉的气息扑来,她伏在他的怀中痛哭失声。萧凤青看着她的泪颜,眸光复杂,他的手指轻抚过她带泪的眼睫,忽地一叹:“你能不能不这么倔?”
他小心地吻着她的眼泪,聂无双抬起头来,怯怯地道:“殿下还要杀无双吗?”
“不了……”萧凤青眸光复杂:“你应该知道要不是你还忘不了他,我怎么会这般恼火?”
聂无双眼中顿时涌起迷茫,她忘不了顾清鸿吗?可是她不是恨着他的吗?
她闭上眼,长叹一声:“殿下多虑了,无双忘不了的是曾经……”
“那你的曾经也要一并忘却!”萧凤青霸道地说道。
聂无双睁开眼,面前的他邪魅而狂妄。她本不怕他,可是他眼中的灼热却令她不敢直视。
忽地湿热的吻落下,她微微一颤,心中叹息一声,婉转迎合。他抱着她的手微微颤抖,在吻中,他忽地道:“以后不要做傻事了……”
聂无双嗯了一声,忽地推开他,看着他的眼睛,凄然道:“以后殿下也不许说路归路,桥归桥,殿下明明知道无双无依无靠,只能依靠殿下……”
萧凤青一笑,把她更紧搂在怀中,暖意袭来,他贴着她耳边道:“以后你也只能靠着我,不要背叛我!无双,永远不要背叛我……”
扑天盖地的吻落下,聂无双心中颤了颤,终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沉溺在他无尽的温柔中。衣衫颓然落地,她看着他漂亮得过分的眉眼,不由闭上了眼。他的吻一点点延伸而下,每一个吻都激起她身上的战栗。
她轻吟一声,不由抱住了自己的胸前。他抓住她的手,让她坦陈在自己面前,毫无隐瞒。雪白妖娆的身躯如有在暗夜里盛开的白莲,绝美纯净……
他一一用吻膜拜而过,她在他的抚摸中渐渐情动,眼泪又一次滚落眼角,高高的望天台,如此与天接近,可是她的心却是陷入无尽黑暗的地狱……
夜正漫长,而远远的“庆德殿”的歌舞声声,飘渺传来……
庆功宴过后,齐国与秦国的使节们就开始与应国谈判,谈判是艰难的,萧凤溟听了几次使节们之间谈判的辩论,往往脸色不善地回来。
聂无双看着他到“永华殿”中心情不好,便知道在谈判中毫无成果。
萧凤溟冷笑道:“秦国自持兵强马壮,不将我应**队放在眼中。齐国不知好歹,又想要分一杯羹,两相互不相让,可笑可笑!”
这是军国大事,聂无双自然不能多加评论,她笑道:“皇上就看着他们争来争去,其实也是蛮有趣的。”
萧凤溟微微一转念,拊掌笑道:“是极。朕就随他们去了。”
自此以后,他便不再参加使节们的辩论。如此一来,两国使节们争论半天,见萧凤溟不插手,又纷纷忐忑不安:谁也猜不透如今三国中最有胜算的皇帝心中在想什么。
朝堂为秦国的议和争执不休,后宫中却是依然井然有序。除了萧凤溟借口国事,不再临幸秀女,使得这一批的秀女人心惶惶,各自忐忑之外,并无甚大事。
聂无双每日去向皇后请安,却看见新封的梅婕妤林婉瑶面色从容,大方镇定。皇后每每有问答,都回复得体。只有那在佛堂中“悔过”后的高玉姬,借口生病,只在宫中闭门不出。
两人这样一来高下立判。
聂府在造,少不得皇后与聂无双两人时时在一起商讨。
皇后笑道:“聂将军这次回京,贤妃可有见过?”
聂无双苦笑:“回皇后娘娘的话,家兄如今是个大忙人,臣妾都没办法跟他说一句囫囵话呢。”
皇后摇头一笑:“这怎么成呢?皇上也不能这般不通情达理。你放心,本宫自会去安排。”
聂无双含笑谢道:“如此臣妾就谢过皇后娘娘恩典了。”
皇后扶起她来,问道:“对了,展家的小姐,你看看是不是选个时候,让聂将军见一见?”
聂无双心头涌起无奈,面上却不得不笑道:“这是自然。”
……
聂无双回到了“永华殿”中,不由歪在了美人榻上,凝神苦思。杨直悄悄上前问道:“娘娘又为了什么事烦心?”
聂无双叹道:“如今皇后的意思是要我大哥早日与展家二小姐成亲,你看看这事……会不会适得其反?”
杨直闻言安慰道:“聂将军是个明理的人,他一定会明白娘娘的苦心的。”
聂无双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好吧,你去安排吧,告知展家二小姐,就说这几日本宫想要她多多进宫做陪。”
杨直退下。得了聂无双的意思,展家二小姐便每日打扮妥当,进宫陪聂无双聊天。她有心讨好聂无双,性格又十分温顺,聂无双自知对自己的家兄有所愧疚,对展家二小姐就无形中好言好语相待。两人相处自然甚欢。
一日展盈正拿了时新的绣花样正与聂无双聊得起劲,忽的杨直含笑道:“娘娘,聂将军来了。”
聂无双抬起头来,抿嘴一笑:“皇上终于肯放人了,吩咐下去,午膳多备一双碗筷,本宫要和大哥还有展家小姐一起用膳。”
杨直连忙应下。展盈仓皇起身,脸上早就飞起红霞:“娘娘……娘娘……臣女还是告辞回去了……”
聂无双一把抓住她的手,笑着阻止道:“怕什么,刚好凑巧就见见。就是府邸没造好,要是早就造好了,你就是本宫的嫂子了,就是一家人了。”
展盈羞得满脸通红,正要说话,那边杨直已经领着聂明鹄走了进来。聂明鹄依例要上前拜见聂无双,正要跪下,忽地看见一旁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女子。他疑惑问道:“不知这位小姐是……”
聂无双把展盈拉到他的跟前:“大哥,这就是我给你提过的展家二小姐。”
聂明鹄一怔,等回过神来不由闹了个红脸。他面色本就白皙,这一红,更是鲜明可见。聂无双看着他们两人,一个扭着衣角,一个尴尬背过身去。不由心中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她轻咳一声,打破殿中三人的尴尬:“来吧,都坐着吧,等等大哥在这里用完午膳再走。”
聂明鹄脸一黑,正要出声推辞,一抬头,却见展盈偷偷抬头看着他。温婉美丽的眉眼中俱是仰慕。到嘴边的推辞生生咽下,他闷声道:“好吧。”
展盈闻言,情不自禁低头笑了笑。
一顿饭吃得三人各是滋味。聂明鹄终究是挂心聂无双,撇开尴尬,连连问她最近近况,一听得萧凤溟极是宠爱她,不由放心不少。聂无双有心让他与展盈多多亲近,暗中挑起两人的话头。但是聂明鹄似打定了主意并不接口,每每令展盈十分尴尬,坐立不安。
聂无双看着聂明鹄如此知道他心中还忘不了云乐公主,心中黯然。末了,聂无双勉强笑道:“大哥,你替我好生送展家二小姐出宫,好吗?”
聂明鹄下意识要拒绝,可看到聂无双眼中的殷切恳求,不由软下心来:“好吧。”
他说着对展盈勉强笑道:“展二小姐,请——”
展盈含羞谢过,匆匆离开了“永华殿”。聂无双看着他们两人离开,这才叹了一口气颓丧坐下。这情爱一事,她也安排不了啊。
杨直安慰道:“娘娘放心吧,奴婢方才看着,聂将军也不是对展二小姐没有好感的,只是碍于之前的心结。”
聂无双扶了额,头疼道:“那怎么样才能让大哥真心接受展家二小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