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话 冬雪思梅忆前朝
所谓无辜的背面所隐藏着的真相从來都是使人有所悚然。
簇锦低低徐徐、嗫嚅哽咽的缓缓告诉我。原來那宫女的惨死。与她脱不得干系。
她凄凄道。那日被那宫女一通冲撞。她心下一路都是郁愤难平。心道着不过一个下等的小宫娥。仗着有庄妃那么个利落主子便自以为是的对她这执事女官加以冲撞。论道起來无论是资历还是位阶。簇锦都比那宫娥高出了许多去。却被她如此不知事的跋扈凌驾。她如何不恼不气。
这事儿若说过去便也就这么过去了。但就在几日前簇锦又偶然遇到了这小宫女。
宫里狐仙一说这不正闹得厉害么。簇锦就干脆择了这个话題对她借故羞辱。难得凌厉了一回的半是指桑骂槐、半是直面直对的声声道着就她这么副自命风流的架势。真个还如同那狐仙身边儿……竟日伺候着的一只杂毛狐狸。不。连杂毛狐狸都不如呢。
这是连带着把庄妃也一并给比进來了。且又因这小宫女是个二等宫女。簇锦的意思是她们不过就是一群狐狸中的杂毛。而那小宫女连杂毛都不如。
就是有了簇锦前一遭这通羞辱。那宫女碍于身份一时也沒能辩驳过个一二。便只好揣着一通的火气一路回去一路念叨。
人最要不得的就是发乱发急。一乱一急就容易出问題。这不。那小宫女心里一乱就木钝了头脑。一路碎碎念着狐仙之事、念着簇锦的嚣张。沒回了箜玉宫、反倒走到了皇后所居的长乐宫。
可巧庄妃正也在那儿。皇后与庄妃正一并出屋去游园散心。堪堪就给撞见了这宫女的碎口碎言。皇后当即便十分不悦……庄妃认出了是她苑里的人。又见皇后不悦。便就此做了个顺水人情。执意请求皇后惩办了这欠嘴的小宫女。以儆效尤、其实也是出了她二人心里头憋着无处发的对狐仙那一口闷气。
就这般且听且忖。我渐渐也梳理出了条清晰脉络。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子事儿……这心口也跟着簇锦的描述而一起一伏。待她这通话言完、那心里的郁结也宣泄的差不多了。适才猛一个后觉的抬眼四下去看了一圈儿。还好。沒什么人在周围。
思绪跟着也一兜转。心道这么说來那宫女的死倒是跟簇锦有些关联。可若真刨根究底儿一通牵扯。是不是跟我这个去扮“狐仙”的“罪魁祸首”更有牵连。
念及此。这心绪一时又无稽、又空茫。我还是一把推开簇锦。拉起她的袖子且继续走且摆了无所谓的不屑姿态:“行了。若真是这么个说法那我且问你。是不是把只鸭子烤熟了扔到大海里去。那沿海一带的百姓舀起海水喝上一口便能说自己喝的是老鸭汤。”于此抿唇“啧”了一声。又侧目展眉款款安慰她。“命盘里的事情。那都是天定的。有你沒你该死的人都得去死。你算哪根葱哪根蒜。沒你去行那所谓的关键一遭。便就能够逆转了她的命运、让她好活了么。每个人的命格都是无双的。怪不得任何旁人旁物。”我是真这么想。不全是为了安慰簇锦。即便心下也会因了这个想法而起一脉彻骨的悲凉、昭著的渺小之感。但这都是莫可一逆的事情。悲哀不悲哀也都是这个样子。
其实簇锦与我一样。有些时候并非当真过不來心里对自己的那重设限。而是需要一个人可以承载心绪的发泄。经了她这一通对我的絮叨、又经了我这一通真真假假的劝慰。她面上虽仍有哀伤。神色却比方才明显要好过太多。
“好了。”我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侧眸氤氲一个笑靥。“好姐姐。就要回去了。答应我可莫要再这么胡思乱想了好么。”又一蹙眉。也是真心发急。“你这么想可就真要把自己给累死了。”声色沉淀。
我严肃起來的时候不少。但似现下这般的严肃在簇锦看來诚然不多见。故而这神色一下就把她给讴笑:“还说我。”她抬袖掩口嫣然摇头。“我们这一众人之间。论道起來还不就属你平素的心思最重、想得思得也是最多。”于此波光往我眉目一流转。
见她终是笑了。我也就松了口气。整个人跟着重拾回了往日轻快:“那你这么个自认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性子。还不是被我传染了去。”一个俏舌并着起來。
簇锦一愣。旋即提着裙角追着我一路扑打。
我早料到她这一出。忙不迭化了一股烟的先她一步向前跑去……
就这么一路追追玩玩的回了锦銮宫慕虞苑。便又各自敛住心绪。收整了心境态度做事不提。
经皇后杖毙宫女一事。可谓是正了这阵子以來闹得沸沸扬扬的狐仙风气。皇上虽对皇后杖毙宫女之事不大支持。但道了一声“残酷”之余也是暗自默许。
后宫里的风气需要规整。一如花草需要打理。而有些时候。暴力往往能够起到最直接也最好的稳妥效果。
恍如一夜东风歇。宫里对那狐仙之事的说辞一倏悠就涣散了去。且开始人人敬而远之、人人自危。一时受了原先风气的影响怕自己出门当真遇到狐仙。一时又怕言词之间沾染上半点皮毛而招惹至杀身之祸……
我倚着窗子抬目眺望。目之所及是一片莽苍深秋的寂寥与颓败景象。这座华丽的宫城依旧美丽也依旧繁华。但红墙内外、宫宇琼廊。一股看不见的暗流正在以不能为人所知的势头隐于地底、蛰于四周稳步生长。
这暗流在寻一个突破口。寻一个可以一触即发一飞冲天的恰当火候……到时会掀起怎样地覆天翻的汹汹风浪。天地之间会改换了怎般别样的风气。即便不能完全洞悉。也可为人所提前欲知。
我明白。蓉妃亦明白……
。
即便当下后宫里人人提“狐”变色。但我心里却明白的很。蓉妃是不会错过这好容易哄抬起來的汹汹势头、即便是文火慢炖也委实不会眼见着势头就此消弭了去的。
她是在为“狐仙”造势。她是有心的。如若不然这狐仙之说又如何能够传播的如此之快。
故此。即便这几日來我又过了一段说來平缓的日子。但心下里依旧绷着那么一两根弦。明白这样的平缓日子应该不会持续太久了……
人就是这个样子。平素不觉。但当那一地的荆棘险阻铺满你足下前行的道路之时。你便又开始变得患得患失、长吁短叹的追忆起往日那些平淡而舒坦的日子來。
不知不觉已然入冬。周遭气候也在这如是的不知不觉间渐渐开始冷得发紧。这一日扬起了斑驳碎雪。我裹了件石青色对襟小袄往院子里散心赏雪。
头顶那片青冥在这云峦雾障的天气里。比平日显得更为低沉。也更为容易的就搅涌起了我许多闷闷心事。
说是心事。其实又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等闲思绪。
我颔首低低一叹。又抬步往院子里一路闲闲的行。
这个时节还不是梅花绽放的时节。自然是无法做一番踏雪寻梅的附庸风雅。
梅花……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來。弘德前边儿的永庆一朝有一位梅贵妃。因母家地位极其尊崇、且其爷爷又是当年帮着永庆帝一举登上皇位的首要功臣。故平素里皇上对他多有眷顾、屡屡由纵。她为人便真个如那寒冬腊梅一般傲慢孤冷、且也骄横跋扈的很。
如此。以至于当朝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又或者说是自永庆帝登基、至梅贵妃死去之前这几十年里。后宫中是看不到牡丹的。因梅贵妃喜梅而厌牡丹。故而宫里沒有了丝毫牡丹的影子。且专为她辟出一大片的梅园。只供她一人游玩赏乐。
人太傲、身处地位太高。便越是容易自以为是、最终酿成物极必反的苦果。那梅贵妃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最后还不是让我的旧主。。宸贵妃。不。那个时候还只是一个从二品的阮妃。给使计叫永庆帝对梅贵妃生了厌恶、终至梅贵妃一头撞死在了慕虞苑正殿里。
自那之后。后宫之中便渐渐的改换了另一番天地。由先前的不见牡丹踪影一倏悠便变成了遍植牡丹。当然梅花也沒有因此而绝了迹。相反还由先前只在梅园开得大好而变成了后宫的常见花卉……浮浮沉沉、起落轮转。人呢。从就沒有一个固定不变的地位尊卑。风水也不会永远就眷顾在谁那里、亦或者永远都不光顾谁那里。
“妙姝姐姐。”
兀地一下。小宫女这甫一声唤打断了我的追忆。回身之余顺势侧目:“怎么。”淡淡问了她句。
那宫娥对我颔一颔首。音波谦和:“蓉妃娘娘身边的浅执姑娘正在苑外侯着。说有些贴己事要妙姝姐姐前去一见。”
浅执……
“妙儿。”
正当我闻了这两个字。眉心下意识微蹙、还不及完全消化回味时。又见簇锦自一侧宫道可巧也是过來:“你何时跟那浅执姑娘处得这般好、成了如斯要好的朋友。”她随口无心的道了句。
想來是那句“贴己事”叫簇锦以为我与浅执之间有些私事。故而才认为我们二人成了朋友的。
这样也好。我还怕她不这样认为呢。便亦顾向她去。莞尔一笑:“多一个朋友难道是坏事。与人为善多交朋友。这还不是好姐姐你教给我的。”顺势俏舌了句。见簇锦温温一笑后。我便沒再多话的一路往苑外去了。
浅执的到來其实沒有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明白蓉妃迟早会让她來寻我、來为我交代下一步的筹谋……其实有些时候我也会害怕。我根本就不能去多想这些个事儿。这是一盘大棋。也是一招险棋。勾引皇上是死罪、蒙骗皇上更是死罪之中的死罪。且又因我是背着主子湘嫔与蓉妃私底下结了这勾当。故而又注定了我从一开始就是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即便我总也告诉自己不是这个样子。但其实我心里从來就沒逃出过隐隐这“卖主求荣”的阴影。
雪落大地。又迎一阵冬风冲着面门刮來。我兀地一冷、周身不受控的打了个哆嗦。旋即把这纷杂万念缓缓压住。不敢再多想。只管颔首下去闷头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