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话 杀鸡儆猴止流言
簇锦不曾对我说起过她手被蜡油烫伤一事。我因已经知晓而存了份心思。得机会也有意无意的往她手伤处看过几遭。见只剩下些微淡淡的红色痕迹。想來伤的不重。便也就放了心。
但这事儿依旧如同一根横刺。就这么冷不丁的一下便顺着扎进了我心口里去。
我最见不得身边人受气被欺负。也无关为什么。就是见不得。那感觉一如冬日里有一盆冷水夹着冰凌渣滓兜头倒下來。当我冷得瑟瑟发抖混不知感触时。有人还在背后森森然的戳我脊梁骨……但见不得又如何。横竖我们什么都做不得。我们只有忍耐。然后在这幻似无休止且不着边际不见尽头的忍耐之中。寻找突围的契机。
蓉妃也不曾再找过我。而那关乎“狐仙下凡”一事的传言也在这短短几日间愈演愈烈。变得渐趋形象丰满、栩栩绘色。
有说在皇后娘娘的长乐宫里、庄妃的箜玉宫、甚至弘德帝的乾元殿里也都撞见过白衣青袄、墨发如瀑的女子;后又有说那女子足步凌空如涉水、粉面桃花浑不似凡尘所有。在御花园一株渐显昆黄的柳木之下吟啸徐行。后惊觉有人悄然驻足。便一溜烟儿化为一只通体锻银的九尾雪狐顺那阡陌宫道袅袅亭亭而去……
就这样。分明是暧昧缱绻可传为佳话的一段关乎君王、与狐仙之间的风流快事。却被越传越虚越演越瘆。一时唯美的仙凡爱恋被蒙上了怪力乱神的狰狞丑恶。甚至其中夹杂着那么一丝恐怖与不祥。
而更为这捕风捉影之事推了一把更深的力、使其快速又攀附占领了另一重流言高地的。是皇后娘娘……
皇后萧婧娴虽是弘德帝的结发之妻。但当年在王府里时便宠不过庄妃公孙灼妩与蓉妃王冉。时今入宫为后又比不过有着皇上挚爱之人影子的湘嫔霍倾烟。
她虽名为皇后、身担西辽国母之位。但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來看也未尝不可怜。皇上对她倒也算是齐眉举案。可比之所谓风月爱恋则委实是沒有过的。她本就寡欢落落。素日里最恨也最见不得哪个女人罢着皇上、亦或者伺机不安好心的勾引皇上。
时今这幽幽深宫里头冷不丁开始闹狐狸。她那醋意与妒火便蔓延焚烧的一发不可收拾。即便这个女人她一向有着极好的自持。身担一份委实匹配的贤良淑德之美名。但当一个女人疯狂的嫉妒与酸醋积蓄到漫过了心房深处那一个极限。她一旦爆发起來。也是势如山洪似烈焰难收难控制。
那是前日的事儿了。一向温贤柔惠、端庄大度的皇后娘娘。突然杖毙了本宫里一个妄议狐仙之事的宫女。
说起來那宫女不过就是应着当下这景儿的提点了几句罢了。谁知她那命怎么就是那么的不好。什么时候碎嘴不好。偏生让出屋散心的萧皇后给直抵抵的撞见。
行刑之际皇后下旨召了其余各宫主子身边的执事宫人一并观刑。除却空着的崇华一宫外。其余锦銮、箜玉、漱庆三宫的管事儿宫娥、太监便于那长乐宫正殿的院子里给聚了个齐全。
这倒不大像是要处决一个碎醉乱嚼舌根的下等宫女。倒颇似是办了个各宫各苑执事宫人济济一堂大聚会。
我自然也在受召之列。
原本小福子、小桂子、并着簇锦她们都不大愿意我來。便连倾烟都说我这性子素爱冲撞。别再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的胡乱为谁出了头去。
闻了这担忧。我不禁嗔笑起他们这群人急慌慌的瞎忧心。只道着自个就是去见见那扮贤良、扮仁慈惯了的皇后威风起來是怎么副模样的。
其实心下里。我也不觉的那被杖毙的宫娥有多无辜、多可怜。既然跻身后宫。既然在这一张随时可以把人吞噬的虎口里讨生活过日子。最忌讳的就是得意忘形起來便连本來面目都给抛了忘了不再顾及了。
也不看看是处在什么风口浪尖儿上。那宫娥她就不知道管好自己这一张嘴。旁人挑事她便跟风。跟的还委实不是什么好风。是歪风、邪风。这不是自个把自个做弄死这又是什么。
这后宫里、乃至这个世界上。从來就不缺少愚蠢又自以为是的人。他们也终究都会变成死人。那是早晚的事儿。
皇后娘娘当众处决这不懂事儿且嘴欠的宫娥。并不只为了摆她后宫之主、西辽国母这一通威风。她原是要杀鸡儆猴的警戒我们这些一等宫人、要我们回去也委实警戒手底下的二等三等宫人们。大家都管好自己的嘴巴、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儿。少动嘴、多动手。
至于那被杖毙、那眼下通身伏在刑凳上哭得歇斯底里死去活來的宫娥。我心下只连道着她该。委实该。
或许这个世界上当真就有很多物极必反的事情。譬如温润的君子是披着男人的皮囊、其实生就了一副女子的魂魄。故而他温润谦和、内睿细致;而我即便不是什么似玉的佳人。在我这么一具女子的皮囊之内所潜伏着的。该是一副男子的魂魄。
就又譬如当下。这般血污四溅哀喊并起的残酷场面。在场那一个个宫女太监大家怎么说都是主子身边儿的一等宫人。算是心腹。多少也该是见过些宫里的阵仗的;却一个个都那么副颦眉敛目面色发青的紧张且不忍、又夹带些微怯怕的模样。扫了一圈见也就只有我一个算是个镇定从容、冷眼默观的。
当然。我沒有发现浅执。且簇锦把头顺势偏向了一边去、面上神情我沒能看清楚。
其实我心下里未尝不是与他们一辙的怯怕、亦或者有那么几个瞬间那宫娥叫的惨了、场面血腥且凌乱的狠了。我也生就出了些许悲悯与不忍來。
其实我们同病相怜。正因了这共处一宫、何其相似的格局所生就出的同病相怜。故才令这些见过几重风雨的人流露出柔软的一面來……所不同的是。他们沒能忍住流露在面。而我好处恰当的把那本该显在面上的感情全部都、一丝一缕都不肯显出柔弱的俱数放在了心底里去。这是我与他们最本质的不同之处。
又一声歇斯底里的哀鸣之声破空漫溯。这一时倒与先前任何一声都那么的不尽相同。有些像一个性灵结束这一场人世苦旅、临行前挣着索命的铁链拍着炼狱的石门最后一次回望尘俗、不甘而饱含太多蓄心怨恨的一声绝唱……
便一任镇定如我。还是沒忍住在这近乎吞噬人性与饱浸残忍狠戾的场面烘托之中、血腥洗礼之下。并着这一声最后的凄厉哀鸣而把身子一个打颤。旋即下意识的想要找到一个承载心浪拍击的地方。我就势一把握住了身边簇锦的手。
几乎瞬息。簇锦亦死死的回握住我的手。
我们二人的力道是如出一辙的发紧发狠。即便指甲已镶嵌到了彼此的皮肉里去。即便这丝丝疼痛之感变得越來越明显也好似浑然不觉。
簇锦的手心是冷的。我的手心亦是冷的、发森的。即便我们面目之上伪装的多么滴水不漏、多么神容规整。这么份紧握双手十指相扣的鼓舞还是出卖了内心的脆弱。
就一股徐徐天风幽幽漫溯。簇锦突忽而起的一句话也顺了风势徐徐漫溯。不大的声音。甚至低微到几近于自语的调子。却那么令我浑一激灵、脊背发紧……
她面色渐趋苍白。凑于我耳畔不动声色缓缓道:“这正被施以杖刑的宫女。我是认识的……她不是皇后宫里的人。是那日将蜡油不慎泼洒到我身上的、庄妃的宫人。”
她这话吐口的如一阵风儿一样。轻微微的。却极快一下就漫溯进了我的耳廓里、又顺着落进心里。
我想。我可以理解簇锦此时怀着怎样一种纠葛的心境了。
即便这个宫女的死是自己作践出來的。即便这个宫女曾与她有过节。但若不认识还好。当一个自己认识的人、哪怕只有一面之缘、哪怕是有所过节的人。当她就这么趴在这里。而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她在眼前渐次沒了呼吸、渐次死去……内心还是会搅涌起一怀轩然大波的。这种感觉远比我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就此死去。更会令自己产生一种朝不保夕的茫然与惶恐之感。
我想去安慰簇锦几句。告诉她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的现世报。但我发现我说不出这样的话。哪怕是故意做出一副轻快面貌我也做不到。
但事情尚远不止我想像中的那样简单。回去的一路上簇锦都是闷闷寡欢、神色低迷。
我知她心里不好受。偏生面了方才那一场杀鸡儆猴的杖毙。此时此刻的我亦是做不得半点轻快出來。
而簇锦到底与我是贴己的。在临近锦銮宫一带的一丛柳木枯枝间。她忽地停下脚步。旋即偏过头去伏在我肩上嘤嘤泣泣低声哭起來。
我一愣。顺势抬手拍拍她的脊背才要安慰她。却听她在这时到底再忍不住、将隐藏心底那一通真实的抱愧就此啜泣着尽数道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