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话 诞子晋宣妃、清欢寻旧意
兴安帝从那一晚之后。便再沒有踏入过崇华宫半步。但各种用度一应儿的俱全。依旧是从不见什么地方有了怎样的缺失;又处处顾及周全、庇护缜密。且这宫里的宫娥内侍们也都对我谦和恭敬。沒人胆敢不敬我这个崇华主位。
他们大抵都是一些旧朝的老人儿。改朝换代于之他们來讲最开始的时候委实是难以适从的。但久而久之那心也就被岁月的风尘给磨砺的平缓而不见棱角。
韩皇后雅馨当真是一位温柔贤淑、似桂如兰的婉约女子。同时又不缺那明媚的韶华年景里特有着的小俏皮。这些日子除了簇锦。便是她陪我说话最多。且总会越过这身份的局限而煞是客气的称我一声“姐姐”。
倒是那长公主李晴雪。兴许是前世的夙仇带到了今生吧。她处处都跟我不合。总也看我不入心、不顺目。不过还好。崇华与华波二宫虽名字里可巧都带着一个“华”字。但还是隔着一段距离的。且我这身子越來越重。到了最后便是连出门散步的力气都持不起來。故而与这长公主也就眼不见心不烦。相看两厌便也刚好不如不见。
这宫里的日子。坦缓而索然的一切一切似乎都又不动声色的回归到了最初时的样子……
到了兴安二年春动之时。我顺利的生下一个孩子。是个皇子。也是这兴安一朝的皇长子、兴安帝契今为止唯一的孩子。
而时今我俨然是二十有六的年景。岁月即使再对我怎样心存怜惜。这风尘的味道还是撩拨的我一张面目隐有皱纹细细攀爬。虽还不是很明显。但也足以预见日后那逃不过的红颜苍老。
我给这个孩子、我此生也注定会是唯一的孩子。给他取名“念兮”。
按着西辽的惯例。皇上将我晋升为从二品宣妃。并同时下旨大赦天下。普天共庆皇子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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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念兮满月之后的一晚。四月的温风夹杂着阳光的味道一点点扑面而來。撩拨的人儿便愈发起了昏昏然的欲睡之感。整个身子都是软绵绵的沒有力气。
但我却尚还不愿就此安寝。我爱怜的抬手抚摸着榻上已然熟睡了去的孩子。这个才來到这世上沒有多久的孩子生就的委实好看。蒲扇般的睫毛浓密纤长而乌黑。精致的小脸蛋儿、这莹白的肌肤。哦。还有鼻子。这小鼻子不同于其他婴儿常见的那般略有塌陷。而似乎是一出生就隐见挺拔之势。
烛影幽幽、华波暗动。就这么静静然的看着这个尚且稚嫩的小小的孩子。他的侧面很像一个人。甚至依稀间两道影像就此重叠在一起、就此惝恍波澜过了我一颗平静了若许久的心……
“念兮。”我轻轻唤他。眸子里不知不觉便挂了两行晶耀的泪波。声音轻轻的。这呼唤更像一声无奈而哀伤、却又有那么一些坚持在这之中始终都矢志不渝的硬韧。“念兮。”又是一唤。我抬手小心翼翼的抚摸上他的面靥肌肤。嫩嫩滑滑的感触撩拨的我心头一动。只这样看着他、看着这个孩子。就忽然让我觉的此生此世已经十分的满足了。
只有我自己一个人知道。深深知道。这个孩子于我而言究竟有着怎般的重要性。他已不再单纯的只是一个孩子、我与他之间也不会是这世上人间单纯的母子。他是我的全部。这些日子以來我的隐忍、坚持、我所受屈辱与苦痛艰辛的全部……全部的赌注。
兴许是这情态实在激烈。一时由于心情的过于激动而让我气血冲头从而丧失了一份机警。直到兴安帝已经走到我身边、抬手亦去触碰才睡熟的孩子时。我才猛一个后知后觉的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过來了。
倏然回眸。带几分下意识的隔过夜光去看他。
岁月的风尘如果说是在我身上烙下了不可磨灭的苍老之势。那么对他來讲便无异于鬼斧神工。他已经二十有三。这个年龄本该孟浪。但眼前的清欢却沐浴在岁月的长河之中被带的敛去许多浮躁与血性、多了一份老城与练达。这与他年景显然太过不合时宜。这份不知是不是错觉的沧桑感。令人心生悲凉。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才不过小一年不曾面对面瞧见。时今再看时。却见他明显比从前出落的愈发英气挺拔、帅雅逼人。他与生俱來的那一份因为内里渊深腹黑、故而外表儒雅过分的气质还有。可更多的还是一个逐步走向成熟的男人那份不可逆的坚韧、霸气。这眉眼五官明显更为立体了。气场也不再怀柔。而是锋芒隐烁……
如果说从前的清欢是一把尚未出鞘、后又才一堪堪出鞘便撕破了世上虚妄、斩杀了人**善、将这西辽搅扰的血雨腥风的宝剑一口。那么此时的清欢便诚然是磨砺之后更为锋利而英武的凛冽剑锋。
“皇上。”夜风穿堂。我回回神。对着他轻轻欠身做了一礼。“您怎么过來了。”
我因怕吵到念兮睡觉。声音并不高。但还是被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便缄默。
又见他回身示意奶娘将皇子抱下去好生照料。一切完备后便转身落座在了榻上:“朕來看看你。”他抬了一下眸子。“朕……想來看看你。”喉结微动。打了个停顿。
我莫衷一是。实在不曾想到他会突然过來。一时也忘记了逢迎敷衍。便在当地里定定的站着。颔首垂目不置可否。
到底是他又起了话头打破这尴尬:“怎么。宣妃就打算跟朕这么一坐一立的过一晚上么。”声息是平和的。旋即缓停。“也不招呼朕一下。”
最后这一落声不是怨怪。是带着些孩子气的赌气与撒娇。
我心头略舒。虽然早已与他剑走偏锋注定做不得除去逢迎之外的温柔情态。但这一刻还是沒忍住心头一柔。须臾的时间不动声色叹了口气。我抬步又凑了几步上前去。略有生涩的为他将外披退下。
他感知到了我指尖的僵硬。眉宇渐渐聚拢一处。看得出是在强自按捺什么。又坚持了片刻之后。他终于不愿继续这尴尬的氛围:“行了不用了。”肩膀一甩便将身子离了我去。“朕自己來。”中途一停。启口幻似叹息的一句。
我便沒再多说什么。许是倦了、许是困了。整个人在他面前明显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话少。且面上做不出丁点儿笑容、也说不出半点儿可以讨喜亦或暖心的话。
我想清欢一定十分后悔这犯了神经的來崇华天青瞧我。他一定过不了多时就会被这窝心氛围给逼走。却谁知道。他在退去外披龙袍之后便不再有旁的动作。须臾却把身子上了床榻。整个人贴着墙壁往榻里边儿缩了缩。
我略惊。看样子他今儿是打算留宿这崇华天青不会回去了。
又是须臾的默然。我默然、他亦默然。他把身子平躺好。一双眼睛盯着房梁随意而放空。也沒有对立在塌沿呆呆的我做些什么招呼。
在洞悉了这情势之后。我微微缓缓这神。旋即把身子临着床榻坐下。
室内燃着的星星宫烛已经极矮。合该去换掉了。但因为皇上在这里。故而不曾有宫人胆敢轻易进來将我二人打扰。我便盘算着就这般守着昏灯同他默然度过一夜也是好的。
“红妆姑娘。”忽听床榻紧里边儿的清欢徐徐然转转的一句。“春天來了。花儿都开好了。你还不回來。”于此一顿。又缓缓的。“你怎么还不回來……”
这话轻飘而简单的有如天风过谷。但我心口陡然一震。这震撼无声。
花都开好了。是啊。又是一年花开时……但回不來的岂止仅是他的红妆姑娘。回不來的已经太多。这之中还有我被这红墙碧瓦金碧辉煌的帝室宫阙埋葬、倾覆了的彼时韶华。
回不去的东西太多。太多了。以至于我自个都已经记不清了。
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见清欢已经闭上了眼睛。但似睡非睡。又像是在默默然独自忖度心事。
喉咙便起了一涩。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想。不过就是为了一口气。何必要把自己弄得这么遍体鳞伤、苦心苦神。
但后來我渐渐清晰的发现。若是沒有了这一口气。我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动力是些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三千世界何其苍茫。其间性灵如我一般自苦着的又有几多。这是一片苦海。困于囹圄的众生沒谁是真正欢喜着的、也沒谁是真正干净的。这是冤孽。这是业障……尔尔。尔尔。
终于。这满室的烛台在不知不觉间燃尽了这最后低低矮矮的一截。烛蕊在半空里打了个结。铮然一下便幻灭了最后一份溶溶的光色。整个世界重新沦陷于了一片黑暗。
因了这一明一灭如此突兀的变化。作弄的我的眼睛起了一个微微的酸涩。被刺激的有若要流出眼泪。是被刺激的。一如悲伤的时候去吃辣椒。流出的眼泪其实不是心头泪、而是被刺激的;那眉间愁便也不是眉间愁、而是强自按捺着味觉一样。
我转过面去。在月影照不到的暗色格局里抬袖将沁出的泪波拂去。重抬眸时便又是这一脸的淡漠如许。
我累了。真的累了。累到已经沒了任何情态的流转。也沒了太多心绪的摇曳。沒有了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