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话 窗纸一层险戳破
他背对向我,整个人面朝光影背阴处,似乎在以这样一种格局來掩饰眉梢眼角浓烈的情潮起伏,又似乎是以这般的沉沦而做一场彻骨的放纵、來收拾与安置他心底顷然生就出的滚滚阴霾,
“朕给你讲一个故事,”灯影流灿、月华氲波,他绣龙描金的开敞袍袖于寂夜里无风自动,忽然启口沉沉慢慢的道了这样一句,
这一句话落定的当口里,便跟着把我的心打出一脉沉仄,不祥而诡异的预感忽在周遭流转漫溯,顺着起了涟漪、也带得一阵嗜血的腥甜味道充斥在喉咙里,我知道这是我的错觉,
清欢沒有动,自顾自缓缓然再开口:“这西辽国的江山,可真是美丽呵,”吐口又带起一个似叹非叹的吐纳,又与他先前言语比对一处便觉是那样驴唇不对马嘴,“美丽到,多少人都梦寐以求想要得到它、想要把它紧紧的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最后半句话突然夹起一抹狠,落地之余似乎震的尘埃于当空里曼舞肆起,
我下意识抬步一点点行至他的近前,就着幽微烛光打下的暗夜,抬起眉目潋滟了神光,含着一抹离合的往他面上瞧去,
他终于在这时回目顾我,边抬手慢慢的抚摸上了我的半张面颊,而口中呓呓之语又分毫不见消减:“朕的父王,如是个爱这江山爱的发了狂的人……永庆帝亦如是,”中间一顿,忽颔首徐徐然一声轻袅,
这姿态、这音色、这情这景倏然间便被衬扯出了恍然如梦的错觉,而我的心智反倒开始不合时宜的一个劲儿的往下沉,
清欢仍旧是自顾自的,这般的自顾自只会叫我摸不清他的底细、更一时无法全然都懂得了他字句里暗藏着什么意思,
这幽幽夜色似乎成就了天然的造势,将他的声色衬扯烘托出苍缓而微肃的韵致……
他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隔过弘德,最初的孽障是早埋于了永庆一朝、那个时期,”
“当年永庆帝诏告天下,说他后宫里一个妃子刺杀她,那妃子是馥丽嫔沈氏,乃永庆朝从二品翰林院掌院学士沈大人之女、亦是我父王的表妹,就借此一事,一并顺势查出她是与我父王里应外合,勾结行刺,且……淫.乱宫闱,图谋不轨,永庆帝他赐死了那个妃子,且将我父王废为庶人、流三千里,后又在途中派人暗杀了我父王,”
“我父王素日里与沈大人交好,在馥丽嫔事出之后,父王当夜里得到了消息,可那永庆帝行事从來滴水不漏,在父王得到消息的近乎同时,夺命的圣旨已在半路一并赶过來,什么都來不及了,他于千钧一发间将我托付给了沈大人,沈大人乃是馥丽嫔之父、又是父王的姨夫并着心腹,自然也心知自己乃至整个沈家必然亦是难以保全,便连夜将我送于城郊一与他交好的亲信手中,即是晴雪母亲的母舅、雅馨的父亲,就此,我才得以苟全一命……果然,四日后,整个沈家被‘莫名’灭门,”
于此清欢陡然一定,铮地一下转目顾我:“辽王虽死、但朕还在,故而朕时今重又颠覆朝堂连本儿带利夺回一切,爱妃,你觉的这告诉世人一个什么样的大道理,”
他的声息很急,忽高忽低的,显然心绪起伏动荡的不停歇,但这副模样看在眼里总让我觉的他有些癫狂,我脑海一时被他作弄出一大片的留白,眨眨眸子下意识道:“做事要留后路,凡事不得太尽、不要太无情……”
“错了,”被他中途猛一下打断,
我又下意识一恍,
清欢勾唇徐徐笑起來,一双眸子配着月色的明灭而荡涤出几分邪佞的味道:“是做事便得做绝,斩草除根……这样才不会留下祸患,”就此徐徐笑着,徐徐言着,
他的声息前遭陡高、眼下甫低,一高一低间作弄出的巨大反差叫我心中只觉违和而不祥的厉害,
但我的神思并沒有來得及做怎样过多的辗转,紧跟着又见他一个侧首接口继续:“弘德帝待朕的确不错,”
又是这一句话猛地吐出來,声息落地之余我只觉我这怀揣着的镇定眼见就要把持不住,
清欢却显然不曾对我顾及一二,这时的他好似陷入到了一重梦寐、又好似是被什么给附了体给魔症住:“朕夺他江山是为父王报仇、为沈家报仇,父债子偿,朕不欠他什么,”剧烈而浓郁的心绪至此借着话锋被很快堆叠至一个极致的点,声息高扬高抛而无所顾忌,但很快重又回落下去、变得重归于仄仄低沉,“但朕这辈子注定还是要欠他一次,朕就只欠他这一次……朕占了他的女人,还与这个女人有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声息越往后便越有若谵语,恍如沉浸在自个一个人编织出的心之坟冢里,苦苦挣扎、上下辗转,盼自由、盼救赎,却怎么都挣脱不得、亦无力得救赎,
微光点滴、扑面萦心,他突然又重新抬手在我的面靥间轻轻抚摸,
这般突如其來的温存怜爱叫我只觉一阵阵不由自主的颤粟,却又不敢逃脱,只得抬目强自持着镇定从容的神光一寸寸看过他的眉目,
“那个女人她突然失忆不记得以前的事,”清欢对我这般异样的神色仿佛恍而未觉,声息轻袅的有若一阵过谷迂回的风,并着他抚在我面靥上的指尖一样轻微、但涟漪暗生,“朕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将朕喜欢的女人、这辈子唯一心心念念爱着的女人以干净、全新的姿态送给了朕,送到了朕的身边,”薄唇勾勒出的一抹笑意至此已经有些发僵,僵硬到目光甫一触及便好似生就出一层料峭的寒霜,“但朕心里清楚,清楚自己这若干的所作所为不遭受永罚就已经不错了,苍天若还有眼有招子,又如何还能返送朕这样一件梦寐以求、甚至一度梦都不敢去梦想都不敢去想的至贵无双的礼物,”
他的态度越來越变得晦暗不明,又因这清冷秋夜衬托的很是惝恍莫测,在他面前,被他生凉而不觉丝毫体温的素指寸寸抚摸面靥肌肤,这一切的一切都叫我这一颗心鱼跃跳跃有若擂鼓穿膛,
夜光跟着穿堂而逝、转瞬连一丝踪影都再也沒了痕迹,一如这俗世之上的几多世事作弄辗转,
清欢抚摸我面靥的素指突然稍稍施力,虽然仍然是不重的力道重叠,但这所牵带出的感觉却叫我很不好受、心间很是寥落,
他轻恍中又沉淀了弥深寓意的字句跟着袭击而來,在我耳畔顺势敲打:“呵,”先是轻轻叹了口气,旋即一字一句,“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太美好,美好到不能相信,”
落地时昙然一下着重,
我心一荡,竭力维系住面目间这份强持的冷静镇定,僵僵的微微勾动了下发冷、发颤的唇角:“皇上,”声息徐徐,扬起眼睑潋滟了秋波迎着他坦荡的瞧过去,“您在说什么呀,”把头微微一侧,软眸蹁跹出些纯然的无害,
清欢神色并着口吻皆是无喜无怒:“陈皇后,你是当真还要继续装糊涂么,”发着狠的从牙关里挤出的句调,就这么着重且强势的一落声,
这声息一重一落间,他的手劲儿跟着不缓不急渐次加重,修长素指顺着滑落到我的下颚骨处,又顺势的猛地一扼制,
清楚的感知着被他钳制在手、动弹不得的下颚间由骨骼里传递來的丝丝钝痛,我只觉自个心乱如麻,面上不生波澜的神色已经变得扭曲、变形,但眸子里满满的全都是最初时的无辜不变,
在宫里生活了这样久,前前后后已然在不知不觉中坦缓跨越过了这若许多个朝代,伪装的面具我早已在不知不觉间便做到了替换自如,这是悲哀,也是庆幸,更是一种出于自我本能的保护,其实归根结底何其苍茫、又是何其的无奈,
清欢颔首,一双灼灼且沉淀着许多意味的、又有若带着火焰的利剑一般的目光就这样直直的抵对着我的眉目,这般与我顺势僵持在了一处,
我亦不躲不闪,眼角眉梢满满荡荡全都是一股无辜单纯之神色,又因这般的单纯无辜而显得那样凛然无谓,这感觉似乎叫清欢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跟着渐渐失了神色,
一任他是何等样的神情面貌不断轮换,我如是一辙从容淡泊不见变却,
那失神之色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重归清明,也不知这样的僵持、这幻似就要把人彻底逼疯的无声肃杀感维系了多久,清欢忽然渐渐放松了手上的力道,跟着缓缓冷笑开來,
就在那笑颜徐徐绽放开的一个当口,已经松弛下的力道又猝然一个收紧,他重又一把捏住我的下颚,就势把我整个人顺着向前狠狠一推,
一个惊惶,我下意识抬袖漫空一挥,头脑懵懵,人已被他甩开、倒在了地上,
再抬首侧目下意识去看他,他在这时已经转过了身,不曾再看我一眼,开阔的袖摆当空做了一个收束,旋即负手于后,一步步冷然从容的离开了乾元殿暖阁,
烛盏里有烛光被骤起的风势撩拨的铮然涣散,惝恍的视野就此一瞬变得更为惝恍寥落,我这双眸子时明时暗,就此整个身子软软的栽在这铺就了长绒毯的地面,却是无喜无悲、早已失落了任何情态,俨如沒有生气的泥胎木塑、一件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