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婚车被劫
从大殿的外廊绕到偏院。这里大片梨花盛开于月下。冰姿雪韵。皎皎如玉。空气里飘浮着淡雅幽远的清芬。
玄黑长袍、墨玉高冠的男子。独自站在花树下。皎洁月光玉白梨花映衬下。更显得他阴郁森冷。
脑子里全部都是她妖娆的舞姿。像一团乱麻紧紧地勒住他的心。让他痛得无法呼吸……
月光如冰雪浸透。而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冬季。
那天。是爷爷的大寿。兰氏全族出席寿宴。二婶突然提议。让娘亲跳一支舞贺寿。
他们都知道娘亲是胡汉混血。曾做过舞姬。是父亲从另一个豪族世子手里买回的。因为生了他才有了一点地位。
当时爷爷也很感兴趣。下令要娘亲献舞。父亲只得允许。
娘亲跳的是一支疏勒舞。那妖娆而动感的舞姿。隔了十多年的岁月。他依然记得。
那样的舞蹈。让在场所有的人屏息凝气、魂摇神荡。
娘亲真美。那时。他以为娘亲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可是突然。他注意到父亲。。父亲的脸。铁青。
一回到家。父亲就喝令家奴将娘亲绑起來。亲手挥鞭打她。还要全家人观看。包括他的嫡母。几个姨娘。他的两个弟弟。
当然。也有他。
他记得父亲一边猛力地挥鞭。一边教训说。娘亲当众跳淫.荡的舞蹈。给兰家丢了脸。
他记得。那一鞭又一鞭。虽然是打在娘亲身上。却好像是打在自己身上。
但是。他始终沒有开口为娘亲求饶。
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娘亲。最后昏死过去。被人抬回房里。
那一夜。月光映雪。朔风凛凛。他和娘亲住的是一间远离兰府主院的偏僻小屋。父亲常年忙于公事。无暇过问内宅之事。几个得宠的姨娘怂恿大娘。在寒天腊月。也不给娘亲屋里分发炭火。
他不敢去向父亲要伤药。更不可能向大娘和姨娘去要。唯一能做的。就是给娘亲洗干净身上的血迹。
沒有生火的小屋里。冷得像冰窖。娘亲身上的斑斑血迹都冻成了紫红的痂块。
平时娘亲都把唯一的那床暖和的被褥让给他。这晚。他把那床被褥从自己的小床上移到娘亲床上。他怕娘亲重伤之下再受凉。挨不过今晚。于是赤.裸.身体紧紧抱着伤痕累累的娘亲。蜷缩在同一床被窝里。将自己的体温全都给了娘亲。
寒冷的冬夜。他整晚地听见娘亲在耳畔发出痛苦的呻.吟。
十多年过去了。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竟仿佛从未消失。而是一直埋藏于他耳膜深处。此时此刻。在这冷月如霜的夜晚。它又一次点点滴滴地渗透出來。
凄怆的记忆与痛苦的现实。蓦然交织。眼前交错闪现遭受鞭打的女人。一个是娘亲。一个是掖庭诏狱里受刑的她。而那双绝美的眼眸。也忽而变成紫色。忽而变成琥珀色……
眼泪。就这样顺着清瘦如刀削的英俊面孔。缓缓滑下。
“韶云……”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他浑身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脸去。而她。却已经來到他的面前。仰起头來。慌乱之下。他狠狠地推开她。后退几步。将自己藏到树影里:“你來干什么。”
他的声音如寒冷的冰川。然而。她隐约听见冰川下。凄苦的暗流。
她靠近他。试图安慰他。他却更加愤怒狂躁。几乎将她掀翻于地:“你走开。回到你夫君那里去。”
她踉跄着扶住梨树。站定。咬着下唇看他。然后转身离去。
他趁她转身。迅速抬手抹干脸上泪痕。再抬目看去。她的背影在月光里极美。
她换回了那一身紫色烟罗。广袖如流云。裙裾如清波。绘满朦胧缥缈的大幅云烟。被夜风拂起在月光里。宛如带起漫天云水。
这样的清灵飘逸如仙。与刚才舞蹈中妖.娆.媚.惑的她。判若两人。
这就是他的舒雅啊。百变的天后。世上最美的女人……
沸腾的爱意猛烈地席卷了他。冲涌着他疯了一般追过去。从她身后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沒有想到会有这样一个拥抱。毫无预兆的。身子已经陷入如此强劲有力的怀抱。与萧羽的怀抱是那样不同。一个是强劲而霸道的。一个是温暖而深厚的……
萧羽……
强烈的愧疚感。让她试图挣脱。低低呼唤:“韶云。放开我……”
而他。只是抱得更紧。抱得两人的骨头都生生发痛。
她的娇躯传出一阵阵独特的香气。那是她刚刚剧烈舞动后。身体深处的味道透过香.汗。更深更浓地散逸出來。
这气味浓浓地将他缠绕。仿佛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他的脖颈。令他胸膛里满满的全都是窒息般的疼痛。
这个曾经被他肆意占.有。但现在已经不属于他的女人……
“让开。让开。皇上让我來的。你们胆敢违抗圣命么。”
清脆如铃的声音。撞开冷月下令人窒息的紧紧拥抱。两个身影瞬间分开。
那边的廊道边。沁水正在跟舒雅的四个胡力郭争吵。
胡力郭说一口疏勒语。沁水跟赫图学过一些疏勒话。顿时气得双脚跳:“你们说什么。只知有天后。不知有皇上。你们。你们反了。”
舒雅用疏勒语说。“德赤。让她过來。”
德赤是他们四个人中的首领。他跟自己的三个师弟领命闪开。沁水冷哼一声。背着小手。大摇大摆地从他们之间晃过去。
“喂。姐姐。大姐夫叫你回去。”沁水扬声道。
舒雅怔了怔。“大姐夫。”
“他知道你跟小姐夫在一起。特意让我來看看。”沁水背着手。扬着脸。笑得促狭顽皮。
兰韶云脸上不知什么样的神情浮起。
舒雅上前拉过沁水。冷下脸呵斥:“ 你这样沒规矩。怎么给人家做媳妇。再过两日婚车就要出发。今晚你到昭阳宫跟我睡。我给你做一些婚前闺训。”
“切。。”沁水不屑地冷笑。“你给我做闺训。教我怎么给夫君戴绿头巾。”
“休要胡言乱语。”
舒雅大怒。广袖挥舞。一个耳光甩过來。沁水被姐姐打过好几次了。已经知道随时防备着。连忙闪身一跃避开了。
“才不要你。我今晚去母妃那里睡。让母妃教我。”沁水拌了一个鬼脸跑开了。“你快进去吧。不然一会儿羽哥哥亲自出來捉.奸了。”
看着妹妹在月光里跑远。裙裾飞扬。舒雅蕴着怒意的眉间。渐渐染上一丝疼爱……
如此过了两日。沁水的婚车出发了。
舒雅派了车骑将军薛奉先率领十万大军送亲。车骑将军在军中的地位仅次于骠骑将军。薛奉先又是这次兰氏倒台后。舒雅一手提拔的将领。是她的头号心腹。
这样一支史无前例的送亲队伍。成为神州大地盛传的佳话。局外人自然不知道沁水是舒雅的妹妹。只以为舒雅是嫂子。于是人皆云。天后欲服南朝。归之公主。盛嫁厚奁。以亲南楚。
婚车从初春行到春末。终于到达北卫和南楚的国境线附近。
因为南楚割了北方十个州郡给北卫。所以在北卫境内行的时间较长。而南楚迎亲的队伍早就到达前方昆州等待。
穿过这一片山区。就是昆州了。
午后阳光明亮。照耀着层层叠叠的青山。浓翠欲滴的绿色在阳光下无尽地绵延开去。
送亲队伍沿着山脚的道路逶迤行进。前方是一道山.谷。需要从两片山峦之间穿过去。
薛奉先指挥着前军先进入山.谷。而沁水婚车所在的中军还未入谷。就忽然听见前方传來轰隆隆的震天巨响。
镶金嵌玉的豪华婚车剧烈一颠簸。霍然停下。
沁水掀开车帘往外张望。遥遥看见山谷那边烟尘四起。旌旗遍野。人影翻滚。黑压压的箭雨如团团乌云。从山谷两边的密林倾泻而下。万箭齐发的呼啸声呜呜地回响在空气里。夹杂着战鼓的轰鸣。滚木擂石的巨响。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
沁水所在中军也开始慌乱起來。纷纷溃退逃命。到底是天后的心腹将军。处变不惊。应对敏锐。薛奉先勒马往回退。一边呼喊自己手下的几员副将压住阵脚。一边策马赶到沁水车下。拱手道:“公主勿惊。后面有路可以绕行。我们徐徐后撤便是。”
然而。让薛奉先惊愕的是。沁水面无惧色。一双大眼睛闪着异样的光彩。容颜如染了霞光一般绯红。
是辰哥哥吗。是辰哥哥來抢亲了吗。
“将军。我看后撤不妥。我们还是在这里等等看。”沁水说。
薛奉先却已经看出她的异常。他知道这位公主本意是不想嫁到南朝的。而临行前。天后对自己的叮嘱犹然在耳。
于是。他沒有理会沁水的建议。当机立断指挥着车队有序地后退。准备绕过这片山峦。从另一条路往昆州去。
然而。大军正在撤退。突然间。队伍后方喊声大作。
婚车又一次剧烈晃动。骤然停下。
沁水掀开车帘。心脏像被擂动的战鼓一般。猛烈地跳动起來。跳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草浪滚滚。远接天际。衬着浮动的白云。铺天盖地。山路那边。一队精锐骑兵。仿佛从烟草云深处。风驰电掣般奔來。
当先一位年轻将领。白袍银铠。纵马如飞。薛奉先根本还來不及下令放箭。那白袍将军就已经驰进北卫军中。他忽然自背后抽出一杆长达两丈的金枪。
一瞬间。那些涌上去试图阻拦他的北卫骑兵被挑落一片。无数人影惨叫着飞向半空;那些向他身上招呼的刀林枪丛被纷纷荡开。兵戈相撞间火星四溅。
他就仿佛横空而降的战神。战袍猎猎。杀气弥漫。左挑右刺。所向披靡。枪尖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犹如繁星耀眼。只是繁星落处。人仰马翻。惨叫连连。
而他凛冽刚冷的眼眸。始终盯着一个方向。
在他枪影翻飞杀出的这条血路尽头。是一袭飘扬如烈焰的大红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