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奸雄本色
看到马车的一刻。萧羽的心就开始狂跳。
与舒雅。已经快要两年沒有见面。两年前的冬天。他御驾亲征的前夜。最后一次吻过她的眼睛。嘴里全都是她咸涩的泪水。他不知道那泪水。是为死去的兰韶云而流。还是为那两个早产的双胎而流。或者是为他这一出征就永无机会归來而流。
这个女人。已经成为他心上永远的痛。
此刻。他一瞬不瞬盯着那辆马车。车还未停下。他就看见了深爱的女人。
她疯了一样从车上冲下來。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躯体。一眼看见曾经的夫君。就好像看见了救星。那种熟悉与信任。瞬间从心里涌起。
她朝萧羽直奔而來。满脸焦灼。眼里全是急痛。哑声厉呼。“羽。快救救我女儿。”
萧羽先是一怔。女儿。但一看她怀里那孩子。随即明白。他不敢耽搁。赶紧凑上去。搭上小女孩的手腕。
萧羽略通医理。一边搭脉。一边观察小女孩的脸色。只见她双眼紧闭。陷入昏迷。脸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仔细看去。不是潮红。而是满脸细小的红疹。
萧羽细淡的眉越拧越紧。眸中隐隐透着深忧。
舒雅观察着他的神色。脸色蓦地惨白。急问。“羽。怎么样。有救吗。”
萧羽不敢太过打击舒雅。只一脸为难地说。“舒雅。你知道我医术不高。所以……”
舒雅焦急得根本不想和他多啰嗦。她转着脑袋到处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萧羽身侧一名侍卫脸上。定住了。
高君琰从她一下车就一直盯着她看。这位他向往已久的天后阿姐。果然美艳绝伦。但是。却沒有他想象中的那种气势与高傲。反而。此刻的她。似乎只是一位焦急的母亲。
猝不及防。她的目光就射到了他脸上。这让一直紧盯着她看的高君琰。不自在地闪了闪眼睛。
两人的视线交汇了。
有那么几秒钟。两人谁也沒说话。谁也沒有动。就这么对视着。
天地间仿佛在一瞬间宁静。唯有落花寂寂。飞絮濛濛。
这时。舒雅突然将兰儿交给萧羽。“羽。你帮我抱着。”
她说这话时。依然看着高君琰。
高君琰的心莫名地收紧了。
舒雅來到他面前。霍地跪下。两掌相叠。以手加额。深深地行了一个稽首大礼。“请楚帝救救我女儿。我愿衔草碎首以报。”
高君琰眼中掠过无法掩饰的震惊。他装扮成侍卫。与其他几名侍卫一起护卫在萧羽身边。从衣着來看。他与普通侍卫毫无区别。要说有何明显之处。那就是他长得比在场所有人都英俊。但是。仅凭他长得俊美。就可以判断他是皇帝吗。阿姐到底是怎样认出他的呢。
高君琰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也來不及多想。连忙俯身扶起拜伏于地的舒雅。“阿姐说什么话來。当年阿姐出兵助朕立国。如今正是朕报恩之时。阿姐勿要担心。朕立即为外甥女请太医会诊。”
舒雅在高君琰的扶掖下站起身。焦急万分中。仍留心察看了高君琰的神情举止。这个男人倒很会攀交情。第一次见面就叫阿姐。叫得如此顺口。如此亲热。就好像跟她是老朋友了。而且。很快就把兰儿唤作“外甥女”。
舒雅立即顺水推舟。再次跪下叩头。“如此。舒雅代兰儿谢皇上。”
“快起來。快起來。”高君琰连忙再次扶舒雅起身。“朕私心揣测。阿姐來自大漠。必是弓马娴熟。所以不曾给阿姐备得车舆。只有朕最宝爱的坐骑。來人。将奔虹牵上來。让阿姐乘坐。”
一匹雄峻的白马被侍卫牵了过來。看上去像是一匹不好控制的烈马。马鼻中正在喷着热气。
舒雅冷冷一笑。这是高君琰在故意刁难自己。但她既然有求于他。此刻只能接受他的挑战。
秀眉一挑。舒雅朝高君琰掠去一眼。高君琰冲她扬起一个坏坏的笑。舒雅被他的表情激起了豪气。扬唇淡笑。傲气如霜。面无惧色地向奔虹走去。
见舒雅走近。奔虹开始狂躁地刨着蹄子。舒雅扯过马缰。用力地抱着马颈。顺着鬃毛温柔地抚摸。在马的耳朵边低低说着什么。奔虹绷紧的身体慢慢放松。刨地的蹄子也渐渐停下。
舒雅一按马鞍。身子轻盈一纵。飞身上马。然而。她刚刚落鞍。奔虹突然再次躁动起來。撒开四蹄狂奔。剧烈地颠簸着身上的陌生人。想要将之甩下來。
舒雅两腿夹紧马腹。身子伏低。宛如粘在马背上一般。无论烈马怎样发狂。就是不能够将她甩下來。
奔虹无奈之下。如离弦之箭般往旷野尽头狂奔。欲以加速的奔腾将身上的骑手颠下马背。
眼看一人一骑如风驰电掣般消失在天尽头。萧羽大急。唤过碧霄宫主。“碧儿。去看看……”
高君琰横身拦在碧霄宫主前面。对萧羽安抚地笑道。“阿姐不会有事的。你看。她回來了……”
果然。长天里。云浪四合。旷野中。草浪翻涌。在层层漫卷的草浪与云浪间。一袭绿色的百褶裙如一片绿云。乘着白虹般的骏马。如飞驰來。转瞬而至。
马上的骑手长发飞扬。英姿飒爽。光艳照人。如骄阳烈日般夺目耀眼。她一收马缰。奔虹扬起前蹄。发出雄浑悠长的嘶鸣。停在萧羽面前。
“羽。把兰儿给我。”舒雅从马上俯身。欲接过昏迷不醒的女儿。
萧羽看着妻子不减当年的美艳与桀骜。一时竟呆住了。
高君琰却一笑上前。“外甥女交给朕。”
说着从萧羽手里接过兰儿。飞身上了另一匹红马。叫过强弩营的戚将军。交待他将萧羽依旧押送到馆驿。
然后侧首对着舒雅。黑眸中尽是欣赏与倾慕。剑眉一展。意态飞扬地笑道。“阿姐。一起走。”
舒雅点点头。挥鞭落下。与高君琰并马向城里驰去。
萧羽看着绿裙白马的妻子。与黑甲红马的楚帝。并缰驰马而去。这画面不知为何。让他的心深深刺痛。俊雅的脸上漫开悲凉的笑。
他知道舒雅是为了给养女治病。才与高君琰攀交情。这是应该的。是正常的。然而。为何他心底还是有挥不去的阴影和不祥的预感……
这个女人。他终究还是抓不住……
进了宫。高君琰直接将舒雅母女带到他的含元殿。
这大概是他登基以來。除了母后。第一次有女人踏足他的寝殿。他不知为什么。不喜欢任何女人來这个地方。平时都是内监在此打扫和整理。看不到侍女的影子。
所以。此刻带进这两个女子。高君琰有一种以言喻的微妙感觉。
枕畔放着一本《左传》。这是高君琰每日睡前必看的书。舒雅随意瞥了一眼。闪过一个依稀的念头:他也喜欢《左传》。
刚刚将兰儿放在凌乱的龙榻上。外面有人传报。魏太医到了。
南楚的太医院分为十一个科室。因为刚才萧羽初步判断兰儿是伤寒。所以高君琰宣來的。是伤寒科的名医魏道林。
魏太医给兰儿把脉的时候。舒雅紧张的目光一直盯在太医脸上。完全沒有注意到。高君琰负手站在一旁。眼睛几乎沒有离开过她的脸。越看她。他的眼底越有深深的迷惑与恍惚。
魏太医两鬓斑白。头生华发。长须及胸。看上去有些年龄了。他历经南汉、南楚两朝。侍奉两代帝王。早已是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舒雅从他冷静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來。不由得越发焦急。贝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末了。魏太医终于慢慢地站起身。对着高君琰深深一揖。“回禀皇上。此病风中于前。寒中于背。湿伤于下。雾伤于上。风令脉浮。寒令脉紧。风寒所中。邪湿所伤。表里相传。风则伤卫。寒则伤荣。荣卫不通。血凝不流……”
高君琰极不耐烦地一挥广袖。“朕听不懂。你只说如何治。”
魏太医还是一副不紧不慢。不焦不躁的样子。慢慢地再揖一礼。“回禀皇上。寒邪已入膏肓。药石也难回天。恕老臣无能。”
这话如一道霹雳炸雷轰向舒雅。她摇摇晃晃站起來。凄厉地喊了一声。“胡说。谁说我的兰儿沒有治了。”
她这一声厉喊。惊醒了一直沉睡的兰儿。她半睁开浑浊的眼睛。蠕动着干裂的嘴唇。喃喃唤了一声。“娘……”
舒雅浑身一颤。心痛如绞。扑上去。“兰儿。娘在这里。都是娘不好。不该让你背那么多书。害你生了这么重的病。”
说着已是泪如雨下。
高君琰眉峰紧拧。面带厉色地瞪着魏太医。“魏卿。真不可治了么。你若治好这小女孩。朕升你为太医院提点。”
太医院提点。就相当于是院长的位置。这对于太医院里的御医。应该是最高的封赏了。但是魏太医神色未动。无奈地摇首。深深躬身。“皇上圣恩。可惜老臣无福领受。这小女孩。确实已药石罔效。只怕连今晚也挨不过……”
正在轻轻摩挲着兰儿、泪落如雨的舒雅。一闻此言。浑身巨震。心脏抽搐般地痛起來。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就是不肯给她做母亲的机会。
才十五岁的她。就被淮南王妃灌了红花。永远地丧失了成为母亲的希望。
终于奇迹般地怀孕。却因为丈夫与情夫之间的夺权之争。失去了两个孩子。
如今。终于第一次做了母亲。因为想成为一个好母亲。她这一路上都在教女儿明经通史。却沒想到。女儿竟得了这样的不治之症。
难道。她不配得到爱情。也不配成为母亲么。
“娘亲。你不要哭。兰儿不怕死……”兰儿伸出小手。懂事地轻抚娘亲的脸。小小的手心很快被娘亲的泪水打湿。
“阿姐……”
伤心欲绝中。她听见高君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转过泪水覆满的面庞。凄楚而迷茫地望着他。
骤然间看见她流泪的样子。高君琰突然一震。
仿佛有什么记忆在脑海里如水中的光影般晃动。模糊而朦胧。呼之欲出。然而却澹荡不定。
高君琰用力地甩甩脑袋。涣散的瞳孔慢慢凝聚。终于恢复了镇定。嘴角勾起一个诡秘的笑意。“阿姐。你不要着急。兰儿的病未必就无人能治。”
舒雅一颤。睁大的紫眸里迸射出殷切的希望。“真的。你有什么办法。”
高君琰意味深长地笑了。乌黑的眸子闪烁着一丝阴狡。“你答应朕一件事。朕就替你救兰儿。”
舒雅愣了一下。随即冷笑。“早知道一代奸雄不会白白救人。你刚才是不是耍花招了。故意让那个太医作出束手无策的样子。”
这回轮到高君琰一愣。随即大笑开來。笑了一会儿。他盯着舒雅。“看來阿姐也有猜错的时候。喂。阿姐。你今天怎么会认出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