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此情终成恨(2)
端着衣服回到房间。却见灯下坐着紧锁双眉的男子。
舒雅來不及去将衣服晾在院中。把木盆放在门边。过去跪在他身边。摁住他的手。“怎么了。粮道有失。”
远征他国。最关键的就是粮草的运输。如今战争陷入僵持。萧辰是客军。高君琰不会想不到。粮草是萧辰的致命之处。
如今天气渐寒。虽说北人不怕冷。南北开战。冬季反而对北人有利。但冬衣的运送。依然不可轻忽。
此番对付萧辰。高君琰制定的战略有如下几项。
其一。下旨各地诸侯勤王。如今萧辰的右路军就是被两位高氏诸侯堵截。
其二。拜将出征。高君琰派出的一路水军。已经将萧辰的中路水军。打得所剩无几。
其三。派军攻取萧辰后方的城池。迫使他回师去救。但是这一招。基本宣布失败。
萧辰在民间的名声之好。完全出乎高君琰的意料。当年。萧辰出征南汉。从不屠城。从不劫掠百姓。捕获的俘虏全部释放。
曾经有次。有一场重要的战役。必须急速行军。但是行军途中。遇到大量流民。若军队疾驰而过。势必践踏百姓。造成伤亡。
萧辰宁可耽误军机。也不许军队从流民中冲过去。
另有一次。攻城艰难。数日不下。有将领注意到城池一角有许多百姓围观。建议攒射那些百姓。给敌军造成慌乱。然后乘机攻城。
萧辰不仅不许。还将这位将领军法从事。
萧辰早年树立的德声。一直延续到南楚代替南汉。
南楚立国不过三年。但萧辰在南方百姓中的恩泽。已有十多年。
萧辰已经攻占的那些城池。不仅布下了兵马驻防。而且他带出的兵从不侵扰百姓。所以城中的百姓照旧安居乐业。
这样。萧辰后方的城池。基本上沒有反叛的。南楚军队也很难一时攻克。
其四。断其粮道。萧辰的军粮來源主要有二。一是从北卫远远输送过來。二是一路攻取粮仓。
高君琰派了不少人马去截萧辰粮道。萧辰将计就计。让军队假扮运粮队伍。引楚军上钩。陷入埋伏。
这种战略很考验探马间谍的力量。若是被高君琰探到真粮道。那就得不偿失了。
萧辰将碧霄宫收入麾下之后。基本上高君琰每次劫粮。他都能事先侦察。然后设下埋伏。
现在的问題是。萧辰仅剩的那支水军。被堵在长江上游。萧辰在中下游一直无法过江。
另外萧辰的中路陆军也被南楚名将。骠骑将军李铭锡成功挫败。
所以。只要有长江天堑横亘在那里。萧辰和高君琰目前是不分胜负的。
萧辰望着舒雅。摇头。“粮道你不用担心。沒有问題。冬衣的运送目前也很顺利。”
舒雅目含关切。“那你为何一脸愁色。”
萧辰神情里有说不出的复杂。“你父汗派了二十万大漠骑兵助朕。目前已过巴蜀。正与朕上游的水军汇合。”
舒雅大喜。“这是喜讯啊。试想。虽然大漠骑兵不会水战。但是你中路的陆军损耗殆尽。正是急需兵马补充的时候。而且。水陆相济。最能奏效。大漠骑兵纵横无敌。可以将两岸陆地的据点一扫而空。协助水军顺江东下。这样。即使吴越国水军不能为你所用。你自己那支水军若能沿江而下。咱们还是可以尝试渡江。”
萧辰颔首。“朕自然知道这支骑兵的重要。朕十分感激你父汗。”
舒雅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是我的书信起作用了。那倒是意料之外呢。我原本只是指望父汗不进攻北卫。”
萧辰语气有些沉重。“应该不是你的书信。而是沁水的功劳。”
舒雅一愣。“沁水。她对父汗有这么大影响力。”
“你父汗此番遭遇四个部落叛乱。是沁水帮助他平叛。叛乱平定之后。一位潜伏在你父汗身边的内奸。在晚宴上伺机刺杀你父汗。是沁水挺身而出。为你父汗挡了一刀。”
这是萧辰从传递消息的邮卒口中所了解的大概情况。
舒雅脸色苍白。“原來如此……”
沉默了片刻。萧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沁水也随军入境了。而且……她将由几位胡力郭护送。先过來看朕。”
舒雅长睫一颤。紧盯萧辰。“她要过來看你。那你正好可以把话给她说清楚。你对我的承诺。你还沒有忘记吧。”
萧辰曾经承诺舒雅。不再跟沁水有任何纠葛。
萧辰不语。以手抵额。泼墨般浓密的长睫。深深低垂。在脸庞投下一片幽暗的阴影。
她爬到他面前去。伸手轻抚他的脸。“你是担心丧失援军么。你放心。二十万大军。既然來了。就不可能收回。也不可能倒戈助楚。有我给你做人质。就算你得罪了沁水。这二十万大军还是你的。”
他突然拿了她的手。就着烛光看。
多年不从事任何体力劳动。她的双手本來是白嫩如玉的。但这几个月。随他征战。他所有的衣物都是她洗。
天气渐寒。井水冰凉。她的手上已经起了红肿淤青的冻疮。他心疼她。本想趁她不注意。自己偷偷洗了。但他忙于军务。时间本就不多。每次升帐议事回來。衣服都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劝了她无数次。她都不听。
他将她的手拿到唇畔轻轻地舔吻。深情而郑重地说。“舒雅。你放心。这次沁水來。朕就把话跟她说清楚。以后。朕跟她。再无任何情感纠葛。”
“不要骗我……”她的眼里透出难以言喻的柔弱。
“朕什么时候骗过你……”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凝视她。
一个月后。沁水到了。她被五个武艺高强的胡力郭护送着。越过硝烟战火。到达萧辰驻跸的武州城外。
舒雅与萧辰一同出城迎接。这场景曾经发生过。如今。仿佛一切又重现了。
上次就是在她与辰最浓情蜜意的时候。沁水突然从南楚跑回。然后她的幸福结束于那悲惨的一夜。
这一次。她与辰更加爱到深处。沒有后宫妃嫔的插足。沒有朝中言官的阻碍。四个月随他征战。朝夕不离。夜夜云雨。仿佛都融入了彼此的骨髓里。再难割舍。
偏偏这时候。沁水又來了。
所以。舒雅很不喜欢这种迎接。
寒烟衰草。秋云凝碧。
沁水远远地一看见辰哥哥。就开始狂奔。不顾一切地狂奔。用几乎撞墙自尽的疯狂。一头扑入萧辰的怀抱。
不过。她一路狂奔的时候。曾有短暂的停滞。因为她感到似乎有一个身影。从她身旁快速掠过。与她反方向狂奔。
“德赤。德赤。好久不见。你还好吗。”
舒雅飞奔过去。抱住曾经最心腹的侍卫。泪如雨下。
她流露出的强烈思念。让德赤心潮澎湃。当即单膝跪倒。以手抚胸。“德赤拜见公主。”
舒雅泣不成声。赶紧也跪下。把臂望着德赤。“德赤……谢谢你……上次的事。我一直未能亲口道谢……”
舒雅的八个胡力郭。最早离开的是德赤。当年。舒雅让德赤将兰韶云的棺椁带回大漠。那时。萧羽还未御驾出征。萧辰还未回国夺位。
另外的七个胡力郭。在辰雅之战中。舒雅让萧辰放他们回大漠为扶日效力。
舒雅抱着德赤臂膀。让他起身。仰头仔细地看他。含泪笑起來。“德赤。你做父亲了吧。”
“托公主的福。塔娜给奴臣生了一个女儿。”
“真的。她叫什么名字。长得像你还是像塔娜。”
塔娜是舒雅以前的一位疏勒侍女。舒雅曾经赏赐给德赤做妻室。上次德赤回大漠。舒雅特许他把塔娜也带走。
德赤见舒雅如此关注自己的女儿。自然也是欣喜。“我们叫她古丽。她长得像我多一些。”
舒雅摘下手腕上价值连城的镶金白玉镯。“德赤。我未能亲见你的小古丽。这个镯子你收着。算是我给你喜得千金的贺礼。将來若有机会见到古丽。我另备厚礼送她。”
德赤惶恐地摆手。“公主太客气了。奴臣不敢当。”
舒雅脸色一沉。“德赤。你不收下我可要生气了。”
德赤只得接过镯子。郑重地放进怀里收好。
两人又叙了一会儿别情。舒雅这才转身望向那边。却让她的心抽搐了一下。
萧辰和沁水相拥而泣。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远远看去。竟仿佛四面都是惊涛骇浪。只有他们两人紧紧拥抱站在唯一的浮木上。不管风浪如何巨大。似乎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舒雅的心开始一点点往下沉。一直沉到万丈深渊。
暮霭氤氲。山沉斜照。军营吹起号角。悲凉呜咽的声音萦绕于绵延起伏的林带。郊野上卷起萧瑟的晚风。落叶飘零。枯草摇曳。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辰才抬起头注意到舒雅。
他的眼神痛了一下。拉着沁水的手。走过來。
沁水走到舒雅面前。扑通跪在她脚下。两只手像翻花蝴蝶一般打着手语。(注释:古代也有手语的哦。)
一名一直紧跟沁水的侍女。站在旁边翻译。“姐姐。上次的事。是我一时糊涂。请求你原谅我。你若不原谅我。我将一直磕下去。”
侍女话音刚落。沁水开始向舒雅磕头。一个接一个。
舒雅倒退两步。望向萧辰。“她这是怎么了。”
萧辰神情悲悯。眼里蕴满疼痛。“沁水为你父汗挡的那一刀。猝了毒。虽然救活了。但口舌僵硬。不能成言。”
舒雅怔住。眼里不知什么样的情绪滑过。
然而。只是片刻。舒雅冷笑出声。尖锐厌恶地看着脚下磕头的女子。“沁水。你是装的吧。你真的哑了吗。”
沁水闻言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磕头。
舒雅还是笑。笑得恶毒而尖刻。“就算你真的哑了又如何。我不会原谅你。你磕下去吧。”
她扔下沁水。走到萧辰面前。牢牢迫视萧辰。强硬而冷厉。“萧辰。别忘了你的承诺。她哑还是不哑。跟你对我的承诺沒有关系。”
萧辰深蹙眉峰。与舒雅沉默对视。他乌黑的眸子里有幽光明灭。
然后他走到沁水面前。将她扶起來。“行了。不用磕了。”
萧辰扶着沁水。面向舒雅。表情莫测。“先进城再说。”
武州太守府。内院正房。
这里本來是萧辰和舒雅的寝处。数月來。花朝月夕。暮云朝雨。两人在此度过多少缱绻良宵。
每日。萧辰都要早起。舒雅总是陪他起床。从不睡懒觉。伺候他洗漱。亲手给他束发戴冠。穿衣系带。看着他出门。
萧辰要先到议事厅升帐议事。召见部将。听他们禀报來自各路军队的最新消息。接着。萧辰要巡视军营。处理军务。
有时。他中午会回來与她共用午膳。如果不能回來。一定会派亲兵來告诉她一声。
晚膳他多半都会回來跟她一起用。他一回來。舒雅会立刻迎上去。跪在门口给他脱靴(席地而坐。入室要脱鞋)。他进房之后。她会给他解下外袍。脱下发冠。递上温汤与毛巾净面盥手。
每晚。她与他在同一张食案上共用晚膳。在同一个浴桶里沐浴。
就像古书里形容帝王宠幸妃嫔。或者形容男人之间的友谊。常用的那几个词汇。。食共器。寝同榻。起坐不离。
现在。这只属于他们的空间里。突然多了一个沁水。她的行囊就放在墙角。巨大的行囊。装满了各种生活用品。日常衣物。
舒雅每次目光瞥见那个行囊。就一阵狂怒。沁水。看來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晚膳很快摆好了。三人入席。
以前每次用膳。萧辰和舒雅都是并肩共坐在一张食案后。此刻却变成。萧辰单独一张食案。坐在最上首。沁水和舒雅。一人一张食案。分别坐在萧辰下首两边。
那个随身翻译未被允许入席。所以。沁水的食案旁。多放了一张书案。上面备好文房四宝。方便沁水有话说的时候写出來。
刚坐下來。酒还未过三巡。舒雅就望着萧辰。冷眸寒颜:
“萧辰。别忘了你的承诺。快把该说的话。跟她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