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负卿千行泪(4)
“舒雅。。舒雅。。”
他狠狠一夹马腹。快马加鞭。往渡口飞驰而去。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來。心跳如巨雷。
然而。來不及了。
白衣女子轻轻一跃。夹着舒雅跳上了船。她将舒雅放在甲板上。熟练地解缆起锚。桨橹摇动。渡船离岸。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粼粼涟漪。
“舒雅。。舒雅。。”
萧辰策马沿着江岸狂追。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喊。带着生命中最深刻的爱与痛。
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划破寂静的夜色。随风在江面上飘出很远。
船上的白衣女子。早就听到后面的马蹄声。此刻。那一声声回荡在水天之际的狂喊。随着奔涌不息的江水震荡天地。也震撼了她的肺腑。
怎样的爱。能让人发出这般惊天地泣鬼神的呼喊。
她抬目望去。岸边大片芦苇丛随风起伏。在月光里卷起漫天雪浪。
雪浪中。一匹雄峻的白马如虹奔腾。马上的男子身形峻伟。高冠博带。大氅翻飞。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悲狂。宛若天神。
“刺啦啦。。”
男子猛烈而迅疾地撕扯掉所有衣物。纵身跃起。月光下划过一道闪电般的弧线。
“扑通。。”溅起一丈高的水花。
白衣女子大惊失色。那男子竟跳进水中。疯狂地展臂划水。不顾一切地游泳追來。
“舒雅。。舒雅。。”悲凄痛彻的呼喊里迸发出锥心刺骨的悔恨。
舒雅。。回來。。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伤害。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白衣女子骇然地看着白浪起伏。水花翻卷。那男子强健的体魄在水中勇猛地划动。掀起月色波光。飞速地往她的渡船靠近。
“陛下。。陛下。。”
只听连续不断的“扑通”声。岸边接连地跳下上百个人。一齐划水追上來。一时间江面上掀起一道道浪花。月光下像有许多条的白龙。随着这一群人的游动而越拉越长。
白衣女子拼命地摇橹。小船去渡如飞。很快与那群人拉开距离。但是当先那个男子。还在疯狂地划水。似乎不打算放弃。
那一群追他的人里。很快有十來个速度极快地赶上了他。包抄过去堵住他。疾呼。“陛下。。陛下。。”
空阔的江面上。渡船终于离他们越來越远。风中依然隐隐飘着绝望的呼喊:“舒雅。。舒雅。。”
此时月华流照。波光万顷。江上腾起夜雾。宛如下了一场濛濛秋雨。两岸芦花飞雪。水天之间一片白茫茫。
白衣女子摇橹的身形。慢慢放松下來。江风吹拂下。深衣广袖飘荡如云。她冷艳的容颜。似乎蒙了一层复杂的哀伤。
他们叫那个人“陛下。”
他……是萧辰。
是她的辰儿。她二十六年前抛弃的儿子。
她这次吴越国之行。就是为了要取他的性命。
蓦然间。她心里被一股说不出的情绪啃噬。很难受。很难受。
她的辰儿。沒想到他长成这样轩昂峻伟的男子。远远的。看不见具体的样貌。但那身形。如此挺拔伟岸。宛若天神。
比她的小儿子。更加气宇轩昂。神威凛凛。
小儿子……不知道是不是早年装傻太出神入化。总觉得吊儿郎当的。
琰儿……眼前浮现琰儿邪邪的、坏坏的笑容。冷百合的心突然揪紧。
琰儿才是她的儿子。对。沒错。她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姓高。所有姓萧的北卫皇族。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包括萧辰。
强烈的仇恨再次占据了她清丽的容颜。
这时。对面水寨的巡逻卒发现了她的船只。
江岸上很快燃起火把。发出示警的吆喝。
冷百合从容地将一面刺绣九头鸟的旗帜。慢慢升上桅杆。
见了这面旌旗。水寨大开。冷百合移舟靠岸。将舒雅从甲板上抱起來。纵身一跃。如轻盈的夜鸟跳上岸去。
她向巡逻卒出示了一枚高级间谍专有的符节。巡逻卒见了符节。神情一凛。赶紧跑进水寨去通报。
高大的楼船灯火通明。宛如剔透的玉宇琼楼。层层叠叠的水寨。犹如森林密树。停泊着数不清的战船。
很快。一位锦袍将军从水寨里跑出來。到江岸上來亲自迎接。
与此同时。两百里外的郢京。
昭阳宫。绮霞殿。廊下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素月高悬。霜华遍地。花阴树影。交映阶前。
“申无畏给楚庄王讲的这只鸟。就是我们楚国旗帜上常绣的那只鸟吗。”童稚的声音清脆如铃。带着好奇。
“哪里。不是一种鸟。申无畏给楚庄王讲的这种鸟。叫做五色鸟。身披五种颜色的羽毛。我们大楚旗帜上绣的那种鸟。叫做九头鸟。”
“那九头鸟又是怎么回事呢。舅舅快给我讲一讲九头鸟的故事嘛。”撒娇的声音又甜又糯。叫人无法拒绝。
高君琰歪着头想了想。眼里闪着顽皮而邪谑的笑意。“九头鸟是这样來的。传说啊。楚山上有一只鸟。长着九个脑袋。但是它一般不会把九个脑袋都露出來。
它每天都停在楚山最高的一棵树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其余八个脑袋都埋在翅膀里。
如果是小孩走过去。它会抬起两个脑袋。如果是女人走过去。它会抬起三个脑袋。如果是漂亮女人。它会抬起四个脑袋。如果是身姿婀娜的女人。它会抬起五个脑袋。如果是脸蛋也漂亮。身材也好的女人。它会抬起六个脑袋。如果是绝世美女。它会抬起七个脑袋。
有一次。楚国第一美女经过。它竟然抬起了八个脑袋。可见。这位第一美女真是名不虚传……”
一边讲故事。高君琰一边搭配着丰富的表情和动作。黑色云雷纹长袍的广袖。在风中舞动翩飞。好像他就是那只好色的九头鸟。
兰儿听得很专心。掰着手指头数。最后。她叫起來。“不对啊。舅舅。才八个脑袋。它还有一个脑袋沒有抬起來哦。”
高君琰手肘撑在膝盖上。支着半边脸。斜眼朝着兰儿笑。“一直过了许多年。它才抬起第九个脑袋。你猜。什么人走过。才能让它抬起九个脑袋。”
兰儿手托香腮。琥珀色的眼睛闪啊闪。“不知道。舅舅快说嘛。”
“你娘亲啊。你娘亲经过的时候。九头鸟的九个脑袋‘唰’地一下。全都抬起來了。”
“真的吗。”兰儿托腮的手放下。兴奋地抓住舅舅的袖口。“娘亲什么时候……”
突然。她意识到什么。指着高君琰。笑弯了腰。“舅舅。这是你自己编的故事。根本不是真正的九头鸟传说。”
高君琰仰头大笑。笑罢。却突然沉默下來。
兰儿侧眸默默凝视舅舅。借着月光。隐约看见舅舅眼角水光一闪。
这时。高君琰的心腹内侍庆生趋步过來。“皇上。傅昭仪求见。”
高君琰不耐烦地一挥袍袖。“不见。沒空。”
他依然看着兰儿。“咱们继续讲啊。关于楚庄王的故事。除了五色鸟。还有一个也特别有趣。据说啊。楚庄王有一匹爱马。庄王给它的待遇。甚至超过了给大夫的待遇。给它穿刺绣衣服。吃宫廷点心。住华堂高屋。结果此马因为恩宠过度。得肥胖症而死……”
兰儿听到“得肥胖症而死”不禁笑倒在舅舅肩上。
同样是讲经史。娘亲讲得深奥难懂。舅舅却能讲得生动有趣。以前经常因为不爱学习而被舒雅打骂的兰儿。如今却最爱跟着舅舅学习经史。
眼看这一大一小两人这么开心。庆生只好躬着身子徐徐退后。走到庭外告诉傅昭仪。“皇上正忙着呢。要不娘娘再等一会儿。湘灵公主入寝之后。老奴再为您通报。”
夜深露重。傅昭仪已经在这里伫立良久。精致的妆容被夜露打湿褪色。香黄色梅雀纹暗花绸裙飘飘拂拂。风入罗袖。遍体生寒。
“不劳烦公公了。本宫改日再來吧。”含嗔带怨地扔下这一句。傅昭仪拂袖而去。
她一边疾走于月华灯影里。一边心生怨艾。
缪贤妃死后。高君琰把总理六宫的权力交给傅昭仪。
傅昭仪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却连她也难得见皇上一面。
傅昭仪非常不理解。为什么皇上不去临幸妃嫔。而宁愿跟十二岁的小女孩消磨时光。
从高君琰登基。傅昭仪就进宫侍奉。从沒发现高君琰喜欢小孩。南汉末代皇帝是个十岁的小孩子。照理说对高君琰已经沒有威胁。又是高君琰的亲侄子。高君琰还是把他毒死了。
沒想到对沒有血缘关系的湘灵公主。会如此有爱心。
对此。兰儿自己也很费解。尽管她很享受与舅舅共度的时光。但内心还是不禁忐忑:舅舅为什么要对她这样好。
这晚。等兰儿睡熟。高君琰才离去。直接去含元殿东堂。看战报。批奏章。然后伏在案上睡着。一觉醒來。又该上朝了。
下了早朝。和臣子们用完午膳。回到寝殿。刚在庆生伺候下脱靴入殿。一道幽灵般的白影。从重重锦帐间飘然而出。
高君琰倒退两步。夸张地拍着胸口。“母后。拜托你以后不要这样出现。吓死儿臣了。”
冷百合殊无笑意。面如冰霜。只冷冷扫了庆生一眼。
庆生连忙躬身退出。关好殿门。
高君琰上前两步。摁住冷百合肩膀。俯身仔细打量。“儿臣接到了吴越国政变的消息。日夜担心母后的安危。”
冷百合打掉儿子摁在肩头的手。转身坐在榻上。斜倚凭几。目射寒光。“你还知道担心母后。事情都坏在你手里。是不是你透露给那女人的。”
高君琰眼底闪过不悦。但神情依旧恭敬。垂目说道。“儿臣怎么可能告诉她。她与北帝的暧昧关系。儿臣早有耳闻。所以一直都防着她。”
“那她怎么知道的。”
“兰儿的病是你治好的。你的宫里只用百合花。吴越王身染沉疴。率兵援助萧辰的人选。从赵嘉换成了赵翼。只要把这些线索一想。岂能难倒一代执政天后。”
冷百合想了想。眼里寒意更盛。“既然知道这女人厉害。就该把她握在手里。母后出发之前。你不是信誓旦旦。能够得到她吗。怎么还是让她跑了。据你说。她是你的初恋。你救过她的命。她也对你情根深种。结果如何。人家喜欢的是北帝。”
高君琰耸耸肩。浮现玩世不恭的桀骜。嘴角勾起一抹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