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赵南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秋雨如尘。就好像她这寂寞的一生。
初见他也是这样的秋雨濛濛。她到兄长府上。庭院里的白菊在雨水滋润下晶莹如丝绢。她在檐下轻轻收起手中的油纸伞。这时。陌生男子的声音传了出來。她的心头一震。莫名的感觉传遍了全身。
这个声音。低沉。浑厚。略带沙哑。
仅仅从声音。便可想见男子的沉着、威严和冷峻。
她微微一颤。侧身欲离去。
“南康。是你到了。”
兄长在里面喊道。珠帘随即撩起。她不得不转过身來。罗袖轻扬。烟裙迤逦。尽力让自己的举止娴雅端庄。
兄长房内的侍女赶紧上來替她脱履。鸾纹青丝履脱下后。素白罗袜轻轻着地。莲步轻移。粉颈低垂。她徐徐进屋。耳畔听得兄长说。“南康。这便是为兄向你提过的北卫晋王。”
她胸中巨震。脑中一阵阵发晕:这便是她的未婚夫婿了。
自从北卫晋王含冤弃国。逃亡吴越。投奔赵嘉。赵嘉便有意让他娶同母妹妹。
南康早知兄长此意。也早已在心中暗暗揣测过北卫晋王的相貌。
早听说北卫晋王是盖世英雄。勇冠三军。用兵如神。保家卫国。却被妖妃陷害。落得反贼之名。半身不遂。有家难回。
他的腿疾已经治好了吗。
她不由升起关怀之意。在北卫晋王面前盈盈下拜时。偷偷看他的双腿。
这一打量。心中微微惊叹。他好高的个头。
她在南方是偏高的女子。一向为此自卑。甚是羡慕其她江南闺秀的娇小。
却在遇到他之后。开始为自己的身段得意非凡。
那日。他本是盘膝端坐在案几后。见她进來便郑重起身。当她折腰下拜之时。忙用双手虚扶:“公主不必多礼。赵兄常跟辰提到公主。辰久慕芳名。今日终得一见。”
这客套话说得一板一眼。她心中顿有异样滋味。
从第一次见面。她便感觉他是外表礼数周全、实际心冷如冰的男子。
此时的他。寄人篱下。有志难伸。他需要赵嘉的力量。也需要这段联姻。
他是很奇怪的男子。明明心有算计。智略深沉。却给人诚恳刚直的感觉。他说话向來沉稳、冷静。却莫名让人信任。
“终得一见。印象如何。”赵嘉在一旁打趣。
未闻他的回答。只觉他审视的目光落在身上。她的心跳如擂鼓般急骤起來。低垂的头颈。始终也不敢抬起。
“与赵兄平日所述。并无二致。”片刻后。他语声平稳地说。
赵嘉闻言大笑。亲昵地拍拍萧辰的肩头。
她自小在姐妹中就艳冠群芳。听得这般回答。她在心中诧异。这男子好刚冷。似乎疏于女色。后來才知道并非如此。这只是辰说话行事的风格。也是他的聪明之处。
落座之后。她始终低垂眉眼。静静聆听兄长和他说话。
她发现。他聆听多。开口少。
是沉默寡言的男子。
言谈间。她再也忍不住。飞快地抬起眼睫看他。
这便是生命中最爱的男人。第一次映进她的眼睛。
她看他的时候。他正好也在看她。
他的目光冷静如冰。
她像被冰水激了一下。打了一个激灵。闪电般移开目光。
如果她此时知道。他喜欢的是那个敢与他对视的女子。那她还会移开目光吗。
还是会。
她并不是柔弱。后來入主中宫、母仪天下。她也曾令行禁止。也曾雷厉风行。
也不是怕他。当然。她对他是敬畏的。从第一次见面。这敬畏就深深刻进心中。
但更多的却是少女的羞涩。
这份羞涩。是她爱的方式。
与舒雅的方式不同。
她一辈子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个男人。
与舒雅烈火般的爱恨不同。她的方式是阴柔的、压抑的、隐忍的。
心扑通乱跳着。像扑翅的鸽子。她能感到滚烫的红晕慢慢地爬上面颊。
后來。兄长令她献琴曲一首。
窗外细雨如织。屋内琴声如梦。
她穿着水蓝色绫锦长裙。广袖长襟顺着她轻拢慢捻的手势。如秋水涟漪般层层逶迤于地。
盈盈水眸。娇娇粉腮。眉含远黛。靥绽梨涡。
十八岁的赵南康。低眉含羞。情窦初开。轻抚朱弦间。不时飞快地抬眼偷看未婚夫。
每看一眼。心中便荡起层层波澜。
他真好看。
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好看的男子。也是最后一次。
后來看见冷百合。她才知道。他完全继承了母亲精致绝美的五官。再加上军旅生涯的磨砺。让这精美的五官像被刀斧打凿过一般。平添了刚毅冷峻的男子气概。
第二次见他。就是数月之后的新婚之夜了。
只有爱过的女子才知道。初夜给自己最爱的男人。是多么幸福。是至死都会记得的美好回忆。
与沁水联手整倒了舒雅之后。她听说了那一晚。那个女子凄惨绝伦的呼喊:“辰。。我沒有啊。。我真的沒有。。”
听紫澜宫的宫人描述那晚的场景时。她心中沒有除掉情敌之后的欣喜。反而漫开说不出的惨淡悲凉。
那个紫色眼睛的异族美女。必是深爱着辰。
原來她不是人们传说中的“**”。也不是野心勃勃的天后。她只是一个在爱着的普通女人。
她和她沒有区别。只是她们谁更幸运。
她一辈子都在想这个问題。却沒有答案。
她的第一次是在新婚之夜给了此生最爱的男人。
而舒雅的第一次是在青楼被人强夺。
这是她比舒雅幸运的地方。
无论如何。她是他的妻。占了一辈子的名正言顺。
他从立她为后。就沒有废过她的皇后之位。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喜帐低垂。她如羞涩的桃花初绽。
他挑开她的盖头。抬起她的下颌。“南康。为何不敢看我。”
她这才第一次与他对视。烛光下。他英俊的脸庞让她不能呼吸。从未有过的强烈幸福像一种陌生的情绪充溢胸臆。使她忐忑。当她又想要躲闪他的目光。他迫她看他。“看着我。”
她缓缓抬目。凝视他深沉如黑夜的眼眸。她有一种往无底深渊里深深沉沦的感觉。
这便是她要托付终生的男子了。
她是幸运的。在同父所生的姐妹里。她嫁得最好。
她的大姐夫参与四皇兄谋反。后來被赵嘉诛杀。她的二姐夫在萧辰灭吴越之战中战死。她的三姐夫在萧辰灭吴越的过程中立有大功。后來被萧辰封为侯爵。功名显赫之后纳妾无数。三姐妒愤交加。一病而亡。她的四妹逃婚与情郎私奔却在江湖上被人双双害死。她的小妹一生无孕。妹夫纳妾生子。有儿子的妾室处处**小妹。妹夫还对妾室百般袒护。
唯有她。虽然和姊妹们一样婚姻不能自主。当她嫁给他的时候。何曾想到他有一天会踏平四海、一统河山。又何曾想到。他一辈子都不曾动摇她的中宫之位。
新婚不久。他就为吴越国南征百越。
这一去就是大半年。留下她闺房寂寞。
他行军打仗从不带女人。他军纪严明。从來不准军中有营妓。不准强抢民女。
禁欲大半年的他。甫一归家。便似有积蓄多日的情欲。狂热地要她。
她发现平日严肃森冷的他。在床笫间却如江河怒海。
而她经受不起。加之又來了月事。便推荐了身边的婢女侍寝。
她也想做一个贤妻。她一向熟读女戒。深知贤妻的第一要则就是要戒妒。
然而。当她推荐婢女侍寝。而他完全沒有拒绝。连假意的推辞都沒有。她心中依然痛如刀割。
那晚。她辗转难眠。想象着他与贴身婢女就在东厢颠鸾倒凤。嫉妒像火焰般一寸寸烧灼着心房。
其实他在这方面一向无所谓的。虽然在她的主动荐美下。临幸了她的侍女。但是第二晚依旧到她房中留宿。每次他外出打仗回到家里。也都是先到她房中。若不是她主动劝谏。他一般不会去侧室那里。
然而。他虽然不会主动去。但只要她劝他去。他从沒有拒绝过。
其实她多么希望他能拒绝一次。多么希望听到他说。我不去。今晚我只要你。
他从來沒有过。一次都沒有过。
从那时。她便深深地感到这个男子的冷。
他在床笫间的热情。会在下床后瞬间冷却。除了占有她们。他和她们全都沒有精神交流。
他常常一个人习武一整天。不和人说一句话。
她常常看见他在月光下舞动纹理绚烂的金枪。直到深夜。
他的案头常放着兵书和史传。都是她读了几页就头晕的。
而她感兴趣的琴谱和诗词。他却欣赏不來。
从那时。她就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后來她才听他的贴身侍卫描述。舒雅随军的那几个月。与萧辰朝朝夕夕在一起。
当时萧辰驻跸在江北最后陷落的武州太守府邸。
每晚。他们一起习武。他传授舒雅内功心法。舒雅虽然学过武功招式。但从未修炼过内力。还是从萧辰这里。舒雅开始学习吐纳之术。
习武之后。两人在同一个浴桶沐浴。云雨欢爱之后。并躺于同一个睡榻。然后就该舒雅当老师。给萧辰讲授经史子集。
博览群书、过目不忘的舒雅。常常随口考校。萧辰答不出。舒雅就罚他伺候她。
而她要他伺候她的方法。刁钻邪恶。令人无法启齿。
“够了。”
她太想知道为何夫君爱那个女人超过她。是以让这位侍卫知无不言。哪怕最隐秘的。也要说与她知道。她会重重有赏。然而。听到此处。她还是喝止了。
心。痛得几乎要裂开。钻心的疼痛狠狠折磨着她 。她摁着胸口许久才缓过气來。
嘴角有凄冷绝望的得意笑容泛溢开來。
这样深的爱又如何。还不是被沁水的闯入轻易打破。
大约是在武州住在一起、形影不离的那段日子。让舒雅和萧辰对彼此的感情都太自信了。
舒雅沒有想到萧辰会食言。还以为凭着两人现在的感情深度。他一定会兑现与沁水断绝关系的承诺。
萧辰也沒想到舒雅会离开。还以为就算睡了沁水也不是多大的事。凭舒雅对他的爱。是会包容和原谅的。
谁也沒料到。两人就此分开。一分开就是七年。
她和舒雅到底谁更幸运。
这七年。她完全地占有了这个男人。
这七年。是这个男人南征北战、一统九州的七年。
也是她作为贤内助。与冷百合一起。帮他打理大后方的七年。
四海归一。是他的丰功伟绩。也是她的功高德勋。
他灭吴越。是她亲笔写信。亲派使者。去劝降。
吴越皇族迁入京城软禁。也是她亲自监视。最后因为他的暗示。也是她把冷百合配的慢性毒药。下进了自己的亲兄长和亲侄子的饮食中。
“辰……为了你。莫说夏郎。世间的一切我都可以放弃。”
在一次醉酒之后。他对她说起舒雅。说起那个女人对他的爱。
他平日是很少说话的。也极少对她提起另一个女人。
尽管。那个女人的身影一直像鬼魂般在她和夫君之间飘荡。
他的统一大业。她居功至伟。舒雅何尝不是。
如果沒有舒雅劝阻父汗东进。萧辰又岂能统一天下。
她在付出。舒雅也在付出。
她在帮他。舒雅也在帮他。
她和那个女人就像在较劲。
如今。她又怎肯输于她。
于是。在他提及那个女人的深情之后不久。她答应了冷百合的请求。接过了冷百合手中的毒药。
冷百合的请求。其实就是他的心愿。
四海皆知他与赵嘉是结拜兄弟。刎劲之交。当年他流亡吴越时。得赵嘉收留。以兄弟相待。他岂能恩将仇报。留骂名于世。
她太了解他。知道他平生最重名声。事事力求完美。
那么。她來做这个千古罪人吧。
赵嘉作为阶下囚。深知难有皇帝能容前朝余孽。哪怕是以重情重义著称于世的萧辰。恐怕也难以例外。
赵嘉和两个儿子。现在最可信任和依托的。就只有赵皇后。
他们哪里会想到。最后要了他们的命。正是赵皇后。
事情过后。她一直想问他。那个女人为你做的。和我比如何。
她为你放弃了南朝皇帝盛礼迎娶她、立她为后的机会。我为你放弃的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自从当年陷害舒雅。赵南康与萧辰之间的隔阂与怨恨。终于在她毒死赵嘉父子之后。冰释前嫌。
这一年。他远征大漠。去了整整半年。
他走的半年。霪雨绵绵。她的凤仪宫终日笼罩在凄风冷雨中。
六宫妃嫔常來看她。可她知道她们恭谨目光后面的冷嘲。
他即位多年。四妃之首的贵妃。位置一直空着。
她早就知道。这个位置是留给舒雅的。
哪怕在他和舒雅分开七年。舒雅早已另嫁他人。这个贵妃之位。他一直为她留着。
直到这年。大漠骑兵入境。他御驾亲征。
她知道。这次。他是为了夺回他的舒贵妃而去。
临走前他什么也沒说。但是她深深了解他要把舒雅带回來的决心。那样疯狂的决心。他即使不说。深爱着他的她岂会不知。
六宫妃嫔从來沒人敢议论这个空置的贵妃之位。然而。她们看她的眼神。让她感觉她们不仅知道。而且她们可能还幸灾乐祸地认为。这个贵妃之位。恐怕不是留给舒雅。而是留给她的。舒雅回來。肯定是做皇后。而她将废黜为贵妃。
这样绝望的念头就如同这一季的秋雨般连绵不断、一寸寸侵蚀身心。
这秋风秋雨。沒日沒夜。何时是个尽头。
她终于把皇上盼回來了。皇上回京的消息传來的那一日。她像溺水的人突然浮出了水面。
原來。皇上沒有带回舒雅。
不过。在看见皇上带回來的那个孩子之后。她的心中猛地插进了一把尖刀。
这和带回舒雅有何区别呢。
这个男孩。跟舒雅长得一模一样。
这个男孩从此以后就要养在宫里了。这和舒雅朝朝暮暮在眼前。给她带來的是同样的嫉恨、痛楚。犹如眼中有钉。肉中有刺。
萧辰有三个女儿。但是她非常喜欢她们。她们的母亲本就是她推荐侍寝的。萧辰这方面一直未变。临幸妃嫔都是由她安排。他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
三个女儿都跟萧辰长得极像。就像是萧辰的水中倒影。一模一样的五官。多了一份水样的柔和而已。
这个叫做语晖的男孩。却长得跟舒雅一模一样。那双勾魂的媚眼。她一看见就不寒而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大概是因为语晖长得不怎么像萧辰。冷百合和萧辰之间起了一次争吵。被赵南康安插在冷百合身边的心腹听见了。转报于她。
那次争吵是这样的。
“辰儿。你怎么这么傻。那个女人骗了你。她为了让你帮他救儿子。就说是你的儿子。母后最清楚当年的事。这孩子是琰儿的。母后难道还会骗你。”
“舒雅不会骗我。”萧辰只坚持这一句。
“难道母后会骗你。”冷百合尖利地怒声质问。
萧辰不语。
冷百合继续说。“你仔细看那孩子。他是像你多。还是像琰儿多。”
“他像舒雅。”
“看吧。连你都觉得这孩子长得不像你。”
“我五岁的时候。你也看不出我是谁的儿子。”
“你的意思等这孩子长大了就能看出。那好。你把他送回去。等他长大了再去看。如果是你的儿子。届时接过來不迟。现在就养在宫里。如若不是你儿子。越长越不像你。宫里传闻纷纷。皇家颜面何在。”
“我跟他本來就长得像。”
冷百合笑起來了。“你看。你的底气越來越不足了。你也拿不准这是谁的孩子了。母后告诉你吧。这个孩子是琰儿的。否则一代奸雄岂会为了救别人的儿子牺牲性命。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若是你。你会为了救舒雅和琰儿的儿子。。”
萧辰断然打断冷百合:“不管这孩子是谁的。我现在不能送他回去。我要把他留在宫里。不管他是谁的儿子。都该他继承皇位。这个江山本來就是萧氏的。高君琰才是萧氏正宗血脉。”
冷百合疯狂地叫起來:“你听好了。这个江山是霍氏的。是我们北燕霍氏的。我一生费尽心血。矢志复仇。难道还会让萧氏血脉继续坐这江山吗。”
萧辰也冷静下來。敷衍道:“好了。母后。儿臣答应你。把晖儿送回他母亲那里去。”
安抚好了冷百合。这晚。萧辰宿在了凤仪宫。
深夜的缱绻之后。他告诉她。他要夺霍太后的权力。并将她软禁。
赵南康和萧辰一起策划了夺权的政变。
冷百合自从尊为霍太后。一直干预朝政。培植私党。威权专断。
以萧语晖一事为契机。赵南康再次帮助萧辰。稳定了江山。
此事之后。萧辰问她要不要语晖过继给她做儿子。
她想了想。拒绝了。
其实她知道。把语晖给她。萧辰定是不放心的。
她也不想终日看见一张和舒雅一模一样的脸。
何琦君当年也参与过陷害舒雅。萧辰便把以前晋王府的一位侧妃吕曼青提升为贵妃。然后把萧语晖过继到吕贵妃名下。
吕氏受封贵妃之后。也并沒有得到萧辰的宠幸。
萧辰來得最多的。依然是她的凤仪宫。
甚至。从大漠接回萧语晖之后。他來凤仪宫比以前更频繁。差不多是夜夜专宠。
六宫妃嫔像是全都虚置了。
至德六年。萧辰将后宫中他从未碰过的三十多个妃嫔。遣送出宫。令她们一一嫁人。
这一载入史册的开明政绩。曾被朝臣称赞。万民拥戴。
谁也不知道这背后潜藏的隐情。
起初连她也不曾想到。
直到那晚。她告诉他。她有了。
摇曳的烛影下。她分明地看见他眼中的惊痛。
那一刻。她全身迅速地冷下去。就像掉进了深深的冰湖。刺骨的寒意一直渗到骨髓里。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现在只睡她一个女人。为什么他会遣散后宫妃嫔。
他怕再生出儿子。动摇了萧语晖将來继承皇位的机会。
他定是对舒雅有了什么承诺。居然在与舒雅千里之隔、一年只见一面的情况下。恪守着这份承诺。
他以为赵南康落了两胎。不会再有生育。所以。当得知她竟有了。他是这样伤痛。这样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日來请脉的太医。在凝神静气拿脉很长时间之后。告诉赵南康:由于赵南康流过两胎。体虚气弱。现在又过了正常育龄。在她这个年龄怀孕。本就是高危孕妇。何况她的体质原本就已经不能再生育。如果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只怕有生命危险。最好是趁胎儿尚小。赶紧用药流掉。
她听着听着。全身都开始颤抖。突然抬目。凝视着夫君。
太医说的是真的。还是。夫君不想要这个孩子。授意太医这么说。
想到后面一种可能性。她连灵魂都在发抖。
早春的雨断断续续。她寝阁外的水池升腾起缕缕寒意。随着最后一线晚霞逝去。寒气徐徐地自水上飘入珠帘。在她的寝殿内弥漫开轻纱般的冷雾。
夫君站在门口的身影。靠着门廊。凝望着水池。被清寒薄雾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轮廓。
许久。她听见他低沉而钝重的声音。缓缓自胸臆间吐出。似乎沉淀了他这一辈子的无奈。也带着他对她始终不变的爱重。“南康。要不要这个孩子。你自己决定。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朕都尽全力支持你。”
眼泪。无声无息滑落。浸了寝殿中弥漫的寒雾。变得像冰珠般。冷冷地划过面庞。
“我要这个孩子。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语气中透出一种疯狂的较劲。
这是她和另一个女人的较劲。
他和舒雅每年都会面。但是只能在一起一个月。
他一年中剩下的十一个月。全都是和赵南康在一起。
舒雅给他生了唯一的儿子。那么。她也要给他生一个孩子。
她才是他的妻。她这一辈子都不要输给一个外妇。
史书里的后妃列传。在各种妃嫔名位之外。还有一个奇特的名称。叫做“外妇”。
外妇。也就是外面的野花。是皇帝在外面养的女人。因为种种原因。不敢带回宫里。沒有正式名分。只能称为“外妇。”
她的倔强与疯狂。深深地刺激了他。
他徐步过來。突然猛地将她揽入怀抱。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与苍凉。不住低唤:“南康……”
她在他的怀里震颤。仰起头。抬手抚过他眉目间的风霜。
他的前额刻满了深沉的纹路。长长的秀目两侧是细密的眼尾纹。两鬓已然斑白如残雪。唯有高而直的鼻梁。线条坚毅的薄唇。永远带着刀劈斧凿般的轮廓。仿佛会永远英挺下去。如同他这一世的英名。永不会凋零。
他的一世英名呵。他为之付出了那么多。
她轻抚他两柄长剑般的浓眉。心房被深深的爱与疼惜涨得满满的。涨得几乎要碎裂。她深吸一口气。缓解胸间的疼痛。轻咬下唇。落泪泣道。“皇上。你何必活得如此累。”
他想要做一个好男人。世人眼中的那种好男人。
而好男人的标准之一便是爱妻子。不为外面的野女人所动。
可是他用尽了一生。竟然还是做不到。
他不爱端庄贤德、与他并肩打天下的妻。却爱着那个艳帜高张、声名狼藉的旷世妖姬。他不爱这个从一而终、德恵六宫的千古贤后。却爱着那个辗转数个男人、美艳绝伦的异族女子。
然而。他却把一生中最多的时间给了他并不爱的女人。
她和舒雅。到底谁更幸运。
给她來生。她愿意做谁。
舒雅和他在一起的时间。全部加起來也沒有她和他在一起的一半多。
在她生命中的最后时光。他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这一年。他甚至推辞了与舒雅会盟的时间。
他在等着她冒着生命危险为他诞育的子嗣。
飞雪连绵。乱舞梨花。遍地琼瑶。
凤仪宫的雕梁画栋、绣阁重檐覆满了积雪。玉树琼枝在明亮天光下莹光闪闪。
巨大的痛楚从腹部蔓延到五脏六腑。几乎被剧烈的疼痛吞噬的意识深处。模模糊糊感到他的身影。一直在她身边。一直紧握着她的手。一直低唤:“南康。朕在这里。”
不论太医怎么劝。他都不肯离开寸步。
在疼痛的最顶端。她的嘴角溢出幸福的笑意。
她又赢了那个女人一次。
她知道。那个女人为他生育时。他根本就不在身边。
蓦然间。腹部的疼痛像被猛地抽出。一阵说不出的轻松。
一声高亢的啼哭。让她越來越模糊的意识。霎时清明。
“恭喜皇上。是一位皇子。”
她黑暗的意识像被闪电撕裂的夜幕。瞬间雪亮。
是儿子。
她也为最爱的男人生了儿子。
上天在她一生的苦恋与守候之后。最大程度地补偿了她。
模糊的视线中。她看见他脸上缓缓舒展开俊美的笑容。他紧紧抓住她的手。激动得胸膛起伏。将脸埋进她的秀发间蹭着。轻唤。“南康。谢谢你……你辛苦了……”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畔。带着她熟悉的香气。他的气味。她迷恋了一生。也终将带到坟墓里去。
“皇上。你爱过我吗。”
她终于问出这个她一辈子都想知道。却从來不敢问出口的问題。
她怕他说真话。伤害她。
她更怕他说假话。欺骗她。
无论他怎么说。留给她的都将是永远的遗恨与痛苦吧。
却沒想到。他紧紧抱着她。蹭着她冰冷的面颊。亲吻着她软玉般的耳垂。在她耳畔低低说。“南康。爱有很多种……”
这个回答。让她全身一松。仿佛在一瞬间。获得了永生的宁静与平和。
一辈子的执念、嫉妒、较劲。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帘外。雪停了。初升的朝霞投映在白茫茫的雪地。宫苑被强烈的光芒照得一片模糊。唯有几株红梅发出耀眼的艳光。一簇簇的红艳交织着。旋转着。飘飞在风中。衬着白皑皑的天地。流光溢彩。令人目眩神迷。
“皇上。给我折一枝红梅。好么。”
“好的。你等着。”
萧辰起身。撩开珠帘。踏入雪地。
寒风掀起他玄青色绣金龙的大氅。他停在一株梅树前。默默观望片刻。折下了最盘曲多姿的一枝。枝头盛开的梅花映着残雪。更显殷红如血。
扑鼻的冷香立刻沁入肺腑。这气味。跟舒雅身体的香气有点像……
他凝目看梅花。心中默默叹息:舒雅。对不起。都下第二场雪了。朕还未赴盟。南康生了。朕终于可以脱身了。只是不知你能否原谅朕多了一个儿子。
一边叹息着。他一边执着红梅返回。
拂开珠帘的一刹那。梅枝霍然从他手中掉落坠地。飘落的花瓣如一滴坠落的鲜血。
赵南康静静地躺在榻上。秀目安宁地合上了。嘴角轻轻勾起。一丝幸福宁静的笑容。如三月春花般脉脉盛开。
旁边的摇篮里。初生的儿子哇哇啼哭。然而。她再也听不见了。
这个和他做了二十年夫妻的女人。这个和他在一起时间最长的女人。这个他爱抚的次数最多、进入她的身体最多的女人。这个一辈子属于他。为他怀孕三次、为他付出最多的女人。
她去了。
寒风吹起珠帘。几片雪花飘进。在他面前打着旋。
十多年沒有掉过的眼泪。沿着他眼角深邃的皱纹蜿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