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高兰心
梦中醉卧巫山云。觉來泪滴湘江水。
湘江两岸花木深。良人不见愁我心。
这一场高烧。烧得她意识昏乱。噩梦联翩。
一忽儿看见母亲临死前的哀容。一忽儿看见大娘怨毒的眼神如毒蛇吐信。一忽儿看见父亲冰冷厌弃的目光。一忽儿仿佛又被卖进青楼。老鸨挥鞭毒打。疼痛一阵阵撕裂身体。
乱梦折磨得她翻來覆去。呼吸粗重。
迷糊中听见焦急的声音:“母后。她还有救吗。”
冷冷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过了今晚才知道。”
这声音越发焦急:“母后有几分把握。”
冰冷的声音越发冷厉。“你急什么。母后莫非不知道那个女人的重要。”
那个焦急的声音不再多言。
模模糊糊中。她又睡去了。
再醒來时。满眼都是烛光摇曳而成的朦胧光影。
柔光脉脉中。她蓦地落进两泓清澈深幽的湖水。
那么美的黑眼睛。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也是最后一次。
之前。她见过最美的眼睛。是舒雅的紫色眼瞳。后來她到大草原上见过各种颜色的眼睛。包括她夫君的海蓝色双眸。
但是。都比不上那晚她醒來时看见的那双湛亮的黑眼睛。
那浓黑莹润如墨玉的眼眸。流转着说不出温柔与关怀。默默地注视着她。见她睁开眼睛。顿时欣喜若狂。“兰儿。你醒了。”
他的声音真好听。清朗。宏亮。
她疑惑地四顾:“这是哪里。我在哪里。娘亲呢。”
“我是你娘亲的弟弟。也就是你的舅舅。今晚你就睡在舅舅这里。我可以帮你治病。你这病会传染。要等病好了。才能见你娘。”他一口气说了一串。揉弄着她的秀发。“在舅舅这里要听话。舅舅这里有好玩的、好吃的。你乖乖听话。病就好得快。就可以早日见你娘。知道么。”
听他叽里咕噜地说着。她简直晕头转向。搞不清状况。
舅舅。
朦胧的烛影里。高兰心怔怔地看着他。
娘亲从未给她说过这个舅舅啊。
这么好看的舅舅……
十一岁的女孩。蓦地有些羞涩。面染桃花。将脸埋进枕头里。
他一掌轻拍过來。“天。阿姐居然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这晚。他就睡在她旁边。
后來的十來天。她在这里治病。养息。每晚。他都和她同榻而眠。
他缠着她给他讲娘亲的事情。他把舒雅叫做阿姐。他喜欢听关于阿姐的一切。
其实她也才认识舒雅三个多月。并不了解舒雅。所知不多。只好把讲过的反复再讲。而他百听不厌。一再让她反复地讲。
她讲的时候。他也会插科打诨。有时两人在床上笑得抱成一团。她钻进他怀里。深深嗅着他身体的香气。
舅舅的香气。她一辈子不会忘记。
后來她嫁给胡人。每次在床上嗅到自家男人的狐臭。对舅舅的回忆便会像锯子一般拉扯心扉。痛得她半晌呆怔无言。
“黎帕娜。在想什么。”
夫君唤着她的疏勒名字。再次骑上她的身体。猛烈地抽送。
她咬紧牙关。强忍着厌恶。头侧到一边。试图躲开男人的呼吸。
当她发现实在躲不开。男人恶心的唇舌像某种软体爬虫般腻在脸上、脖颈上。她猛地起身。纤腰轻扭。换了跪姿。将丰满挺翘的臀部。留给男人冲撞。
脸背朝着男人。泪水顷刻间倾泻而下。
嫁给这个男人。也是为了舅舅。
那一年。是她十五岁及笄日。
舒雅按照汉人及笄礼俗。亲手帮她把一头秀发盘成椎髻。插上精美的涡形青玉笄。柔声问她:“兰儿可有什么心愿。想要娘亲帮你达成。”
高兰心从铜镜里直视着舒雅。“无论什么心愿。娘亲都可以帮我达成吗。”
“当然。只要我力所能及。说吧。你想要什么。”舒雅的笑容宁和亲厚。映在铜镜里。虽已而立之年。比起铜镜里高兰心青春明媚的花容。丝毫未见逊色。
高君琰在一旁静静望着铜镜里妻子和养女。两种截然不同、但相映生辉的美貌。让他心中悄然荡起柔波。
高兰心看见高君琰神思恍惚地凝视铜镜。忽然就有一厢情愿的误解。
她知道舒雅的美貌无人能及。但她年轻气盛。自视颇高。总以为年龄的优势可以让她不输于舒雅。
她自我陶醉地认为。高君琰是在看她。
高兰心娇媚地侧眸。眼风斜斜飘向高君琰。深不见底的情意在眼底漾开:“我想为高家延续子嗣。这是娘亲力所能及的。只是不知娘亲是否愿意。”
这个回答。大大出乎舒雅和高君琰的意料。
舒雅还沒反应过來。高君琰就霍然变色。瞠目怒喝:“我和你娘是白养你了。你给我滚。滚出这个家。”
高兰心怔住。咬着下唇。委屈的泪水涌上琥珀色的美眸。泫然欲泣。无尽娇怜。
高君琰见她不动。忽然怒气勃发。冲过來便扯住她的袖子。将她往外拖:“你给我滚。。”
这时舒雅过來了。拉住高君琰。“好了。好了。夫君。兰儿一时糊涂。让她自个留下好好反思一下。我们先出去。”
在舒雅半哄半劝、连拖带拽之下。高君琰和舒雅一同走出了高兰心的房间。带上了房门。
高兰心坐下來。怔怔地流泪。
铜镜中。舒雅给她精心打理的发髻。华贵高雅。衬得她脖颈修长、锁骨清晰。淡青色簪子。显得她肤光如雪。美眸如珠。
她忽然有些懊悔。深恨自己一时糊涂。
舒雅对她。就像亲生女儿一般。把她往最美打扮。一点不存嫉妒和戒备。
她想起娘亲刚才听明白她的话之后。那苍白的脸色。舒雅必然是气极了。然而。当高君琰震怒地要赶走她。舒雅却敛去了怒气。反过來劝高君琰。
思及舒雅的这份隐忍与镇定。高兰心有说不出的疼惜。
高兰心爱舒雅跟爱舅舅一样深。她是真心想给高君琰做妾。与舒雅共事一夫。她真心想给深爱的男子生儿育女。也真心原意以妾室身份。竭心尽力地服侍舒雅。
舒雅能理解她这份情怀吗。
夜色降临。她慢慢起身点了铜灯。
波斯地毯上描绣的异域风物。让她有一刻的恍惚。
她想起几年前在楚国的生活。那时高君琰每晚都來陪她。在舒雅逃婚到前线去找萧辰的日子。她独自一人享有高君琰。
那是她一生中最美的时光。
坐在绮霞宫的台阶下。冷月照梧桐。白露点苍苔。她听高君琰讲故事。和高君琰天南海北地瞎聊。一起消磨掉一个又一个长夜。
高君琰甚至不去临幸六宫妃嫔。而宁愿陪着她这个小女孩。并且乐在其中。
如今。远离了湘江秋云。远离了汉阳晴川。來到这平沙莽莽、草原千里的大漠。恍然如一梦。
铜灯幽幽暗影里。门被推开。
她抬起泪眼。
她挚爱一生的男子走进來。头顶剃光、左衽皮袄、粗犷矫健的他。与束发戴冠、长衣广袖、飘然若仙的他。在层层烛影里交错叠映……
她痴痴望着他走进。在她面前的地毯盘腿坐下。
就这样看着彼此。相对无言。
她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滑下。他伸出食指接了她的泪。动作温柔。却沒有放进嘴里品尝。
他这一生只尝过一个女人的眼泪。在十七岁那年破庙的月光里。那个十七岁的小女孩。在寒冷与害怕中瑟瑟发抖。泪流满面。她落一颗眼泪。他便接一颗。放进嘴里……
“兰儿。还记不记得。我和舒雅一道回大漠的第二日。我们刚逃出江州治下的盘水郡。在客栈里。突然走失了庆生。”
高兰心努力地回忆着。点点头。
高君琰看着她。眼神透出从未有过的伤感。“庆生从我登基便是我的内侍总管。是我最信任的心腹。我逃出郢京时。不管后面追兵如雨。也不曾丢下他。可是。我决定回大漠之后。他却突然消失了。这么多年。你就沒有奇怪过。”
高兰心眼中浮起疑惑。“我以为他是不习惯大漠的生活。不愿意去。”
“不愿意去。可以跟我道别。分道扬镳就好了。为何要偷偷逃跑。”
“这……”高兰心费力地摇头。
高君琰笑了。摸摸兰儿的头。“你的政治头脑毕竟不如舒雅。我们刚发现庆生逃走。舒雅就猜到了。”
高兰心咬着下唇。有点委屈。“我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如娘亲。我并不想僭越。我只想……”她娇羞无限地垂首低鬟。“我只想做你的侧室。像婢女一样侍奉你和娘亲。给你……续嗣香火……你就当我是个生育工具好了。我……心甘情愿……”
微微的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她低垂的长睫被烛火投下清幽的暗影。轻抿的唇微微颤抖。
他俯首。深深凝望她。叹息着抬起她的下颌。“兰儿。庆生是我母亲安插在我身边的暗线。那年母亲跟萧辰一道回国之后。给庆生留下了一味毒药。如果我和萧辰争天下。庆生便要负责在我的饮食里下药。这种药不会要我的命。但却会使我的精力逐渐衰退。最后会像废人一样躺在床榻。生活不能自理。
我答应舒雅远走大漠之后。庆生知道我对萧辰的江山已经沒有威胁。便不忍心再害我。自行离去了。他离去之前什么也沒说。但我和舒雅都猜到了。回到大漠之后。舒雅请了医生帮我看病。这味毒药对我的身体已有侵害。虽然庆生半途而弃。但是药性已经有一部分侵入体内。这很可能是我和舒雅沒有要到孩子的原因。当然。这是我的猜测。医生并沒有这样说。舒雅也总是归咎于她自己的身体原因。她说当年她曾服用红花。能够生下晖儿已是奇迹。不可能再出现第二次奇迹。”
高兰心愕然地看着高君琰。烛光下他的容颜英俊得不真实。深黑如夜空的眼底。暗藏着从未示人的隐痛。
突然有无穷无尽的疼惜涌上心房。高兰心再也沒想到。她至爱的男子。竟有这样悲惨的遭遇。
然而。他依然是这样坚强而乐观地面对。
自从來到大漠。他勤练骑射。在胡人中站稳了脚跟。不容任何大漠汉子小视。他学会了疏勒语。断发髡首。披毛食腥。完全融入了胡人当中。他承欢扶日。被封左律王。领下治理着几大部族和大片草场。他经常巡视于各大草场。与治下的牧民打成一片。常与牧民一起劳作起居。
他就这样兢兢业业、克勤克俭地打下了一片家业。从靠裙带关系爬上左律王的尊位。到后面建立了有目共睹的功勋和声誉。
在他打拼家业的时候。舒雅安于室内。管理公主府诸般事务。从不擅自外出。所以。与其说她是公主、他是汗达(疏勒语。驸马)。不如说。他是左律王。而她是王妃。
高兰心伸手轻抚高君琰脸颊。指尖爱怜横溢地滑过他微带鹰钩的高鼻。她最爱他的鼻梁。微微鹰钩的鼻梁。透着说不出的性感魅力。
“我明白了。舅舅。今天是我错了。以后我不会再提这事。我也不会再存这种念头。”
眼泪再次涔涔而下。高兰心仰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捧起她娇媚的面庞。他微带戏谑地赞道。“兰儿。你真美。我少年时混迹花街柳巷。见过各色美人。后來贵为至尊。拥有三宫六院。但从來沒见过像你和舒雅这么美的女人。舒雅是天下第一美女。你是第二。你这样的美貌。难道就这样埋沒吗。你若看上了谁。告诉我。我和舒雅一定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舅舅。我这一生不会爱任何人超过你和娘亲。我……我不是故意要伤害娘亲的。我只是希望我们四个人永远地在一起。还有语晖弟弟。如果我嫁人了。就不能够永远和你们在一起。对了。如果可以。让我嫁给语晖弟弟吧。”
高君琰笑着敲了敲兰儿的额头。“傻丫头。你比晖儿大十一岁。等晖儿长大。你就老了。虽然你和舒雅一样。不管多老都是美人。但是你不觉得可惜吗。最好的青春就要在等待中虚耗了。”
“你看到了我最好的青春。这就足够。”
她痴痴说完此句。难言的感动在他心间淌过。
他轻抚她娇嫩的面颊。眼中流转着绵绵的温柔。“兰儿。我也已足够。有些美丽。不一定非要占为己有。”
她点点头。将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胸膛。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许久。许久。都不说一句话。
他也不开口打破这静谧而温馨的气氛。只是轻轻地抚弄她纤细的后背。她穿着舒雅亲自设计的汉服。轻绸柔软的质地。让他恍惚间想起失去的家园。想起曾经的雄心壮志。曾经的隐忍不发。本想最后一飞冲天。却被母亲残酷地折断了羽翼。
如果不是跟着舒雅來大漠。他又岂会得到新生。得到另一个奋发有为的机会。
“兰儿。你可知。与其说是我为舒雅放弃了江山。不如说是舒雅在我穷途末路时收留了我。”
高兰心从他的怀抱仰起头。“舅舅。你仕途最大的阻碍是右丁零王。对不对。”
高君琰阴鸷地冷笑。“那个人。我迟早要搞死他。”
“让我嫁给右律王的儿子吧。这样。我们就多了一个盟友。”
高君琰微微一惊。低首认真地看着高兰心。“你真的愿意嫁给他。除非是你自愿。否则。你娘亲不会答应。”
高兰心一瞬不瞬看牢高君琰。“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能够帮你。于我就是最大的幸福。”
深深的感动掀动着心房。感动到极致。反而无言。
他唯有久久凝眸注视她。最后才说。“右律王位高权重。家族显赫。放眼色目国。也唯有他的儿子配得上你。舒雅和我一直希望你能结一桩好姻缘。如今看來。也只有这个去处是最让我和舒雅放心的。”
高兰心凄凉地笑了。
其实。高兰心早就知道。右律王是舒雅和高君琰早就为她选定的夫家。她有一次曾偷听舒雅和高君琰谈及此事。右律王的儿子少年英雄。配得上兰儿。关键是。如果和右律王联姻。就会多了一个对付査何烈的盟友。
兰儿就是因为听到这个才慌了。才会一时糊涂要给高君琰做妾。
现在。既然知道高君琰绝对不会纳妾。不如主动表示要嫁给右律王。让舅舅永远铭记自己的付出。
新婚之夜。她紧紧闭着眼睛。在撕裂身体的疼痛中。把身体上的男人想象成舅舅。
当男人在身体里猛烈撞击时。她眼前浮现的是舅舅俊美绝伦的面容。眉如长剑。目似寒星。微带鹰钩的高鼻。薄薄的唇线……
这是她闭上眼睛就能唤起的容颜。后來不论过了多少年。不论经过多少风霜雪雨。都深深镌刻在心底。从未褪色。从未磨损。
嫁给右律王的儿子之后。她偷偷见过高君琰几次。告诉他不要对右律王掉以轻心。右律王表面上与高君琰夫妇交好。实际上暗中一直与査何烈有联络。
后來。高君琰奉扶日之命领兵掳掠中原。引起了萧辰御驾亲征。扶日便命高君琰为兵马总元帅。让査何烈所部也归高君琰统领。
高君琰出征之后。高兰心偶然察知了一个惊天机密。原來。査何烈欲趁此番出征。卖国投敌。与萧辰联合除掉高君琰。他打算与萧辰签订盟约。只要萧辰助他登上汗位。他愿意把天山以南割让中原。
高兰心震惊地发现。右律王竟也参与了査何烈的阴谋。原來。査何烈对右律王说的是。只要除掉高君琰。联合中原皇帝。将來扶日驾崩。便扶立右律王做大汗。
査何烈和右律王都沒想到。萧辰会暗中相助高君琰和舒雅夫妇。舒雅夫妇去萧辰大帐见面之后。萧辰听从舒雅建议。派人潜回王城。通知扶日査何烈的阴谋。
扶日并不知道右律王也参与其中。竟把右律王当成心腹重臣。在接到萧辰的报信之后。第一个召來的便是右律王。让他领兵即刻逮捕査何烈的部族。
査何烈被萧辰除掉的消息很快传到王城。右律王以为査何烈一死。便无人知道自己曾参与谋反。
査何烈死后。在平定査何烈余部谋反的战争中。右律王立下汗马功劳。更加无人怀疑他。加之左律王高君琰死了。右律王从此一跃成为扶日之下的头号王公。
扶日升遐之前指定的托孤重臣。其中之一便是右律王。
另一个。是亲生女儿舒雅。
然而。高兰心清楚右律王的老底。
当年。便是右律王对査何烈说。你在前线先干掉左律王。王城这里有我。
不论右律王。还是右丁零王。都对身为外族的高君琰充满了敌意。一个汉人居然得到可汗重用。拥有远远多过其他疏勒人王公的草场和牧民。怎不令他们欲除之而后快。
扶日驾崩之后。十岁的侄子温迪继承汗位。舒雅与右律王共同辅政。
接下來的两年间。高兰心从夫君处得到不少珍贵情报。她全部出卖给舒雅。
舒雅靠着这些情报。成功策反了右律王手下一名部落酋长。在右律王去该部落例行巡查的宴席上。该部落酋长埋伏的刀斧手。群起刀落将右律王剁成肉酱。
然后。事先联系好的萧辰大军入境。被称为“天可汗”的萧辰帮助舒雅平定了右律王治下四大部族的造反作乱。
剪除右律王之后。舒雅大权独揽。她给温迪取尊号“隆吉可汗”。从此之后。大漠上的人们都把她叫做“摄政王姐”。
舒雅沒有饶过右律王全族。她手段之狠辣。比之当年的扶日可汗犹有过之。
包括高兰心的夫君。也被诛杀。
高兰心并未为夫君求情。在夫家灭门之后。她回到了舒雅身边。做舒雅的贴身文书。帮她统治大漠。
她依然叫她娘亲。
每年。她都陪她去赴大卫皇帝的会盟。
这一年。本來约好的会盟。萧辰一再派使者推辞。
最后。推到了來年春天。
会盟地点定在卫国西北边境的白云山。
舒雅带着高兰心和几名胡力郭到达时。萧辰已经先到了。
此处地处边疆。野水荒湾。孤山春寒。
融化的雪水顺着山谷向下流淌。在山间挂了一条条细细的银带。阳光映射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泽。
高兰心远远望见。两骑马伫立于淡淡的早春暖阳下。
两匹马同样雄壮高大。只是错开了半个马身的位置。马上的两个男子身形极为相似。都犹如高山峻岭般秀伟轩昂。远看竟像是孪生兄弟。
渐行渐近。才看清。立马在前的男子。容颜苍然。鬓染霜雪。金龙玄青大氅在风中猎猎展开。兰儿估计萧辰这年应该年近五十了。可是多年军旅生涯练就的笔挺身姿。丝毫未曾改变。不论何时。不论年龄。他永远是这样器宇轩昂、雄姿英发。
立马靠后的青年男子。容貌绝美。虽然身材跟萧辰极像。却不像萧辰那样英姿勃发。反而多了一丝慵懒与阴郁。一袭玉色长袍。襟袖镶着象牙色的水纹锦缘。头戴六寸白玉冠。
舒雅与那青年男子几乎同时跳下马。向对方奔过去。
青年男子在离舒雅几步远时。扑通跪下。揖手过顶。叩头至地:“母亲。。”
高兰心胸中涌起一阵阵强烈的感情:那是她多年未见的语晖弟弟。他长这么大了。
萧辰与舒雅几乎每年会面。语晖却只來过一次。那还是好几年前了。
舒雅将儿子搂在怀里。上上下下打量。从头至踵抚摩:儿子长高了。跟他父亲一样高大。只能用半跪的姿势。接受母亲的爱抚。仰起脸來承受母亲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打落在脸颊。
这时。萧辰下马大步走來。长臂一展。将长子与心爱的女人一道拥入怀抱。
正在此际。白色的雁群横空而过。雁鸣划破层云。山林间腾起了一阵阵烟岚雾霭……
高兰心立于马旁。攀着缰绳看这一幕。眼中忽然有泪涌上。
往年舒雅与萧辰会盟。都会先商谈国事。
有一年是色目国三个草场被沙漠侵吞。三个部族无处牧羊。无以生存。舒雅请于萧辰。萧辰便将三部牧民迁入关内。以子民相待。
另一年是大卫帝国北方的游牧民族南侵。萧辰请于舒雅。舒雅便派出二十万大军从后方袭扰。帮助萧辰夹攻。
每次商谈完政事。订下盟约。载入国书之后。萧辰和舒雅便会留下所有臣下。带上干粮和帐篷。并骑而去。
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哪里。
数日后他们回來。约好下次会盟的时间。然后各奔东西。
他们在人前从來沒有多余的男女私情。两大帝国的统治者。就像所有会盟的王者般。各有威严。互相尊重。
惜别之时也是非常干脆。各自勒转马头。扬鞭径去。
无人知道。这样的两位帝国统治者。他们并骑而去的那些日子。是怎样相处。
当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娘亲还是这样威风八面、气势凌人吗。
每次会盟。舒雅与萧辰双双离开之后。在会盟地住下來等候的高兰心。就会忍不住猜测和想象。
白云山下有临时驻跸的行宫。会盟之后。高兰心在安排给自己的房间歇息。
她以为这次舒雅和萧辰依然会和以前一样。双双离开一段日子。
暮色降临之后。她到语晖的房间去找他叙旧。
却被告知。语晖仍未回房。
她微感失落地回到房间。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在灯烛下看一卷随身携带的史书。
她从小受舒雅言传身教。养成了手不释卷的习惯。
正要就寝。门被推开。舒雅进來。她未卸正装。依然穿着正式的礼服。只有大可汗才能穿的波斯金锻。按照舒雅身材比例裁剪成上简下丰、腰身紧束的袍服。显得舒雅身段更其高挑清瘦。头戴形如倒立长靴的大红罗纱高冠。冠上饰满金箔和宝石。垂下三圈五彩珠玉悬于额头。
“娘亲……”高兰心有点诧异。以往会盟。舒雅和萧辰都是在见面第一天傍晚。就双双骑马离去。
如何现在深夜了。娘亲还到她房里來。而且竟然还未卸妆。
“兰儿。你早些睡。把行囊收拾好。明日我们就返程。”
高兰心大惊失色。“明日就返程。”
舒雅点点头。双唇紧抿。紫眸冷静。容色坚决。
她未解释原因。扔下这么一句命令。转身就离去。
高兰心一头雾水。疑窦丛生。她知道今晚从舒雅口中问不出什么。那几个胡力郭大概也只是接到指令。不知内情。
想了一晌。她决定去找语晖问一问。
语晖的房间在东偏院。开门看见是她。他忧郁的眉间微微染了喜色。“兰儿姐姐……”
高兰心含泪而笑。“几年不见。语晖长变了好多。”
语晖淡笑。“兰儿姐姐进來坐。”
高兰心进房后。在烛光下细细打量语晖。“语晖。你越长越像你父亲。”
语晖还是那样淡漠地笑。并未答言。
高兰心暗暗感慨:语晖不仅越长越像萧辰。沉默的性格也像。
高兰心问语晖。“语晖。你跟你父皇处得好吗。”
语晖侧转脸。望着跳跃的烛火。“他太忙。我很少见到他。”
高兰心决定切入主題。“娘亲明日就要返程。你知道为什么吗。”
语晖嘴角掠起一个嘲讽的笑意。“当年父皇带走我的时候。母亲说过。如果父皇有了其他的儿子。须得要我把还给母亲。”
高兰心微微瞠目。“萧辰又添儿子了。”
语晖颔首。
高兰心幽然长叹。“难怪你娘亲……她明日便要走。是跟萧辰赌气了。”
“那倒沒有。她对父皇睡多少女人。生多少孩子。早就不在乎了。她听父皇说新添了儿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只是平静地说。那你把晖儿还给我吧。是父皇不肯把我还她。她才生气的。”
高兰心泛起悲悯的笑意。“语晖。你错了。娘亲执政多年。早练就远超常人的镇定和冷静。你以为她真的不在乎吗。”
语晖微微挑眉。眸中有幽幽光影变幻。
高兰心望着烛火。眼神深邃。“她有多爱你父皇。你可知道。”
第二日。舒雅坚决地带走了语晖。不论萧辰怎么解释。怎么发誓回去就立语晖为太子。
高兰心骑马跟在舒雅和语晖后面。缓缓西归。回头望去。萧辰孤单一骑逐渐远离视线。
朔风惊沙。白雁掠霜。
越往西去。景色越荒凉。气候越寒冷。
废垄荒丘。烟锁戍楼。
残雪四野。寒水天流。
这日。一行人正沿着天水缓缓策马。
这条被叫做“天水”的河流是出中原进大漠的重要河流。
正是融冰的时候。河水中时有浮冰撞击。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如动人旋律一路伴他们同行。
突然。旋律中带起马蹄急。
急骤的马蹄从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传來。越來越近。
蓦然回首。只见银白的大河从天际迤逦而下。河上浮冰皑皑。有雁群贴着河水而飞。萧辰一骑黑马。大氅翻飞。仿若从银河尽头。从天边海涯。迢迢地追过來。
“舒雅。。舒雅。。”他一路呼喊这个在胸臆间沸腾了一生的名字。这个让他爱入骨髓的女人。
他纵马至她身前。牵住飒露紫的缰绳。喘息未定。凝眸锁住她紫色的眼睛。“舒雅……把儿子还我。我明年便禅位于他。然后与你远走高飞。你可愿意。”
紫色的眼眸定定望着他。许久。一层泪水轻轻弥漫开來。她声音轻柔宁静。“辰。这一生你给过我的承诺。沒有一个兑现。希望这一次你能对我守信。”
大河上吹來的风掠起他染了星霜的鬓发。他黑眸深沉。一瞬不瞬望牢她。“舒雅。我若食言。你起倾国之兵來攻中原。”
她仰天大笑。额头上三圈珠玉宝石簌簌抖动。挥鞭直指向他。“好。萧辰。你若再负我。你我疆场相见。”
第二年春天。果然传來中原皇帝禅位于太子的消息。
夏天。舒雅下旨。还政于隆吉可汗。
这晚。高兰心陪伴舒雅最后一次來到高君琰的墓地。
十二年过去了。舒雅來过这里无数次。摄政期间。每当遇到挫折。每当感到自己快要顶不住。她便会到高君琰的墓前來倾诉。从这里得到力量与勇气。
这里葬着她的夏郎。那个在她十七岁的冬天。把所有衣物脱下來给她取暖。用全部体温暖着她的男孩。
明日。她便要离去。跟萧辰去波斯。然后从波斯去更远的国度。
不知还能不能回來看夏郎。今晚。她要在这里陪他一整夜。
月色下的草原吹起幽凉的风。风中微涩的青草芳香令人神清气爽。
草原广阔。星空无垠。月色笼罩。
高兰心和舒雅抱膝坐在共同爱着的男人墓前。说了一晚上的话。
她们回忆起当年与这个男人。一起在楚宫中的日子。
汉水摇荡。湘云缥缈。那段楚国的生活。是高兰心此生最刻骨铭心的回忆。
第二日。高兰心站在墓前草坡上目送舒雅骑着飒露紫离去。
初夏的拉塞干大草原。铺满了大片大片雪白的银莲花。像雪海般层层叠叠涌到天际。
高兰心望着舒雅策马消失于花海深处。金黄色大摆裙在雪海里绽放。越飘越远。
娘亲。保重。
她十一岁被卖入妓院。原以为从此滑落苦难的深渊。却被人救出。从此有了一位才华绝世、姿容无双的娘亲。
娘亲呕心沥血带她博览群书、出经入史。娘亲会在她不好好念书时狠狠揍她。也会在她缠绵病榻时整夜守护。
娘亲把最美的首饰给她。用最美的衣服装扮她。把她养育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当她要与娘亲分享丈夫。娘亲忍着怒气。以从容的气度和宽广的胸襟。原谅了她的伤害。此事娘亲从未放在心上。后來也未禁绝她与舅舅私相往來。
再后來。她帮娘亲铲除右律王。成为娘亲的贴身女官。在娘亲摄政期间。帮她草拟政令律法。
娘亲在有些人眼里。是声名狼藉、水性杨花的**。在有些人眼里。是心狠手辣、雷厉风行的女王。
然而。在她心中。娘亲就是娘亲。
经历多少苦难也不会放弃、不会言败的娘亲。
那双绝美的紫色眼睛。在最深的黑暗中也会发光。像永不会熄灭的紫色火焰。
高兰心慢慢跪下。轻抚着墓碑上血红的字体:爱夫高君琰之墓。
爱夫……
高兰心喃喃:舅舅。以后我陪你。
舒雅走后。高兰心继续任王庭女官。为隆吉可汗草拟文书。十八年后。高兰心病逝。隆吉可汗依照其遗嘱。将她与高君琰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