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玲珑解倩魂
“墅宇金玉锁?你说这里的一切都是一张令造成的效果,这怎么可能?”白柯和胡红莲奔走在上山的路上,胡红莲挑选的这条路很奇怪,不光没有笔直地走向那栋别墅,甚至在这片密林里兜了不下十圈。
“没错,按照比较通俗的说法,这张‘墅宇金玉锁’的效果就是用来召唤一栋房子,但是这栋房子并不是只存在与现世,准确地来说,这是一栋连接现世和彼方的房子。”胡红莲飞在白柯的头顶,抬头去望月光下的别墅。
“等等!”白柯停住了脚步,他觉得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正在强行逼近他,“你……你的意思是说,进入这栋房子就是进入……彼方?”魂归彼方于白柯的束缚太深,他捏着自己身上的衣服,害怕一不小心便化作游魂野鬼作散。
胡红莲停了下来,眼神有些复杂,“不,你要知道,现世的东西是绝对不可能进入彼方的。你可以理解成这栋房子存在于现世与彼方的间隙之中,它具有二重性,在正常情况下表现出现世的一面,不过是一栋普通的民国老宅,但是在某种情况下它又会表现出这种类似于彼方的一面……其实说它是彼方也不对,只不过相比现世这里离彼方会更近一些,先生的大神通已经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了。”
白柯看着自己的掌纹,又转头看向胡红莲,“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再走下去的话你也会知道的,这些都是先生留下来的讯息。虽然我并不知道这是不是留给我们的……”胡红莲甩了甩头,指向前面的密林,“这道‘墅宇金玉锁’化地为黄符,以林为龙蛇,刚刚我们就是顺着它的魂渠在走动。”
“这些树,都是为了画这张令才种的吗?”白柯抚摸着这些树木枯燥的树皮,想象着百年以前庞释俭是如何一颗一颗地栽培这些巨木,然后杵在旁边吊着烟袋等待它们一日日长成,这时的一代天骄就如一位普通的老农,看着春去秋来草木荣枯,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是的,先生舍弃了自己的神通,悉心栽培了这两百多颗不同种类的树整整五年。这道令的魂渠上下相同,下是盘根结错的浸染‘龙涎绿’的树根,上是高低起落的树冠,先生这张令……”
“是化天地苍生为我用的令。”
奇异的声音突然在白柯的心里响起。他看了看胡红莲,胡红莲却只是摇了摇头让他细听。
这是白柯第一次听见庞释俭的声音,是民国时难得的字正腔圆,说话仍然摆脱不了半文半白的习惯。当他慨然而谈时仿佛在抖落长衫上的灰尘,也许在那个时代,这位庞释俭也称得上是一代翘楚俊彦。白柯凝神细思,按照佛教的说法,推动这位大能轮回的一定业力是非凡的,否则也不能够从民国将前世的纠缠一直流传至今。
庞释俭说的话基本和胡红莲的解释相去不多,刚刚一直阻挠他们的铁面人叫做“金面玉”,是这栋别墅的守护人。它会侵入每个误入的人的灵魂,从而不着痕迹地模仿他们,目的就是为了保护那些“满足特殊条件”的进入者。看来狐狸说得没有错,满足了一定条件进入这张令的人都会听到庞释俭的声音。白柯用天心不着痕迹地锁定了胡红莲,恐怕这个某种条件就是那张“连中令·狐红”,否则的话之前进到过这里的陈辉和有可能进到过这里的苏勇琛为何都没有遇到这个声音。想起陈黄二人依然扑街在密林的山脚下,白柯也只能苦笑了几声。
“此‘墅宇金玉锁’为我毕生凝血之作,若有缘客来访,可堪相扰,拜谢!”
说完这句话之后,庞释俭的声音便悄然褪去了。白柯对于他最后的几句话很是不解,何谓“缘客”,又何谓“可堪相扰”,有事求于我的话倒也不像是询问?莫非是我将有事求于他吗?
“胡红莲,庞先生说的‘缘客’到底是什么?”受狐狸的影响,现在白柯也不由自主地管庞释俭叫先生。
胡红莲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才说,先生这道讯息也不知道是不是留给我们的。”胡红莲停住了身子,“已经到了,你看吧。”
在近处才会发现,这栋别墅确实和刚刚看见的不太一样。没有任何现代化的痕迹,整个别墅只保留着石砌的复古繁华,月色让阴影更浓,让人觉得心头一阵悸动。大门紧闭着,紫金色的门环让它看起来多了一点神秘,门前的阶梯是西洋式的,但是门却仍然保留着典型的清末风格,甚至还张了浮夸的苏画。
“你想好要进去了吗?虽然是我把你带过来的。”胡红莲看着站在门前的白柯,突然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反正你一定会进去的,”白柯转过头看了狐狸一眼,然后用力地推开了门,“也许就现在来说……逃避不是一个选择。”
在大门被推开的一瞬间,白柯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了风铃的轻响,那种声音不是回荡在耳朵里,而是真真切切地在自己的灵魂中荡起涟漪,就像刚刚庞释俭的声音一样。他抬头向屋内望了望,没有人,更没有风铃,连夏夜的风声都被彻底隔绝在外。
一楼的天花板打穿之后可以直接望见三楼,螺旋而上的楼梯盘在别墅的周围。中央的水晶大吊灯从最顶上一直垂下来,点亮的时候也许有一群搂抱的男男女女在留声机古老的声音中翩翩起舞。但是现在一切都在沉睡,一切都不曾喧嚣。
“这个地方的风格……还真是很独特。”白柯眨着眼睛看着门正对面的那副潇洒飘逸的字帖,他完全认不出来那是什么。不过历经《芥子园画谱》一事之后,他本能地觉得令师画画写写大概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不过这里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的样子,又或者说……”他眯了眯右眼,一片黑暗,“也不像是有灵的样子。”
胡红莲飘进了屋子,这间屋子对于和它有着相同气息的胡红莲没有半分抗拒。白柯抚摸着门框,他完全无法想象,这样一栋繁复精致的屋子,竟然可以由一张令变幻出来。想到这里他多少有些懊恼,狐狸的“山野令师”倒不像是全然胡扯,自己和这些真正的令师相比,差距不可谓不大。
“它在找什么?”女人的声音。
白柯猛地扭头,一个女人站在自己的身旁,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灵,但是白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出现得无声无息的灵,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逼真而美丽的灵。月光在女人裸露的皮肤上流转,她穿着复古的吊带睡衣,就像是这栋别墅刚刚睡醒的女主人一样,随意地在周边游离着。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散乱着,但是很正好地露出了脸。脸上的肌肤和锁骨一样在月色下呈现出玉一样的质感,轻薄的亵衣似乎时刻会往下脱落,白柯觉得自己的心跳正在不断地加快。
但是,很奇怪的是,他记不住这个女人的脸。
明明端详了好一会儿,但是这张脸完美到几乎没有瑕疵的脸就是无法在他的心中留下印象。不管是单纯地靠神经反射还是靠灵魂联系,这个女人的面庞没有办法在他的记忆中重现。
巨大的恐惧战胜了魅惑,白柯将手伸进了书包里,握住一张拘魂令。他退开一步,扯着嗓子喊道:“胡红莲!这里有个不太对劲的女人!”
拘魂令的青色电光没有如约出现,那张纸在女人的面前慢慢飘落下来。那个女人伸出她窈窕细白的手指,轻轻地将那只纸捡了起来,然后抵还给白柯。樱粉的嘴唇轻轻开合:“你也是令师吗?你的令很有意思,把它们收好吧。”
白柯颤颤巍巍地从女人手里接过那张令,他听见冷汗滴落在地上的声音。这个女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能生生阻止他的拘魂令。他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撞在了门框上。
胡红莲终于来了,但是它似乎很沉着,没有畏惧也没有动摇,它就这样趴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女人。
“呼啦”
一声奇异的声响中,胡红莲的身体突然变大了,就像那个时候白柯在它的内景中看到的一样。它从一只不过小臂长的小狐狸一下子长成了一只巨兽,将近两米的尾巴环绕在白柯的身边,胸脯高高地扬着,像是待命的将军。
“我认得你,你是狐红对吧?”女人轻轻地笑着,她笑的时候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跟着一起抖动,双腿就这么婀娜着,月光下的影子变成了某种摄人心魂的咒语。她轻轻地绾了绾头发,露出她白皙的脖颈和精致的耳朵,“在这个地方你灵体的力量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放,也不必再拘泥于连中令。”
“你也曾经陪在先生的旁边吗?”胡红莲的声音变得低沉,和它巨大的身体一样充满了威慑。
“应该来说,我认识他的时间要比你长得多。”女人摇了摇头,“看来你终究还是让那张魔令逃出来了……”
“有人告诉我说那是先生做下的孽,但我不相信。”胡红莲恶狠狠的。白柯突然发现,其实这只平时总是懒懒的狐狸也不是那么轻松,它记着很多自己想要记住的事情,尽管或许那些事情的真相都是痛苦。“如果我封印的不是‘猿王’,那么逃出去的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孰对孰错?”女人轻轻地笑了,葱白一样的手指掩着樱唇,“去找不就好了,你找到的话自然就会知道结果的。有些事情没有必要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答案不是吗?”
“你对陈辉做了什么?”白柯仍然紧紧地捏住那张令纸,仿佛这样子自己可以获得一丝力量,“那个频频入他梦的就是你吧。”
“你说的应该是上次偶然闯进来的那个英俊小生吧,也许是我真的寂寞得太久了……我没有入他的梦,我只是送了他一场造化,不过这场造化能不能来得住还是得看他。毕竟很多年没怎么见过男人了,也许我也有些昏了头。不过这样不是很好吗,看上去你们正是因为他才会找到这里来的,也许你们就是他口中所说的‘缘客’呢。”
“我……”胡红莲刚想开口说什么,却被女人轻轻地按住了脑袋。然后它原本巨大的身体急剧变小,最后又成了一只没什么威慑力的小狐狸。
“好了,你现在需要先安静一下,我有些事情想和这位令师谈一谈。”女人看着胡红莲怨念的眼神,“如果你有什么不满的话就当作我是代替你的先生和他谈的好了。”
“你要找我?”白柯指了指自己,但是女人并没有回答他,只是自顾自地往里走去,然后在一张小小的茶桌前面停住了脚步。在这种偏欧式的建筑风格中突然出现一张精致的小几,但是白柯丝毫不觉得突兀,或许正如庞释俭自己所说,这确实是化天地自用的大神通。
“狐红和你说过《灵犀帖》吗?”女人慵懒地开口,然后从空中直接变幻出了八张纸。
“说过,是庞先生留下给后世的一部令集。”白柯想起最早胡红莲正是要自己去找找那本灵犀帖,这才回撞见王以何并最终鬼使神差地得到了那本《芥子园画谱》。
“嗯……算是这么回事吧。”女人支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随意地点了点头。空中的八张纸悄然飘落而下,就这样落在小几上,“这里是《灵犀帖》的八张残页,给你了。”
“给我?为什么?”白柯很是惊奇。
“给你便是给你,你入了此道还问这么多为什么,岂不是自愚?”女人似乎在笑白柯的无知,她轻轻地扬了扬手,那八张残页再次飞了起来,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白柯的怀中,“你能来到这里,又懂得多少为什么呢,有些事情不就是如此吗?”
白柯默默地接过了那八张纸,他没有说话,女人说得没有错,他似乎一直在一个没有完整逻辑链的怪圈中兜旋。而且每当他想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的时候,冥冥中便有什么在推动着他,然后他只能踉跄着不停向前,虽然他甚至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什么。
“你和庞释俭先生……是夫妻吗?”白柯看着角落里的衣帽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挂着一套男士的正装和一套中式长衫,还有一顶帽子叼在衣帽架的最顶端。类似于这样的小细节还有很多,这间屋子明明只住了一个女人,却处处都留下了另一个男人的痕迹。
“你的眼睛倒是很尖。”女人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叹气,但她最后只是说,“也许曾经可以是吧,不过多少事情到如今也不过蹉跎而已,又何必在意呢?”接着她便真的快活地笑了起来,又凭空唤出三张黑色的纸,“这三张是能够将你送回这里的令,‘蓟门’,不到危急时刻不要滥用。”说完她便起身拍拍手,“好了,我的任务也便结束了,你身为他的缘客,这段缘也算是了了。”
“嗯。”白柯淡淡地答了一声,然后他漠然地看了一眼女人,“你在这里很多年了吗?”
“是的,从有这栋屋子开始我便一直在这里。”
“只是为了等我吗?”
“在等人,但不只是等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女人的目光很迷离,她用她白皙的手臂支撑下巴,眼神和月光一起变得融融起来。
“那……告辞了。”白柯站了起来,转身向门外走去,“胡红莲,我们回去了。”
胡红莲看着这个突然很像男人的少年,他很少直接叫自己“胡红莲”。但这个时候他就这样随意地吆喝着,就像背着刀的将军扬鞭催马。胡红莲觉得白柯的身上少有地透着一种肃杀的气息。
女人看着他们的身影在门后慢慢地隐没,突然幽幽地说道,“《灵犀帖》……只是为了留给你一个人啊……”
下山的路白柯走得很快,快到胡红莲几乎赶不上他。他这次完全没有按照魂渠来行走,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三张黑令的原因,金面玉没有再来骚扰他们。直到快到陈辉和黄鹰昏迷的地方时白柯才骤然停了下来,就这样停着,站在原地很久,一动都没有动。
然后星点的火光冒了起来。
白柯点燃了一支烟,是上次白父买来却没有抽的那一盒,白柯用一张唤物令点燃了它。可是他并不会抽烟,呛人的青雾让他弯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白柯……你到底怎么了?”胡红莲看着反常的令师,突然觉得有点不安。
白柯深吸了一口,然后用手指将烟头掐灭,燃烧着的烟灰和渗出来的血液混在一起,白柯将烟蒂狠狠地扔在了地上,面目狰狞,“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巧合得太诡异了吗?从我遇见你开始,魂魄不够强有所谓的‘御魂六相术’,令术不够强现在又白捡了八张《灵犀帖》残页,甚至还有三张紧急保命的护身符。”白柯看着胡红莲,眼睛中冲灌着血色,“你知道什么!?又或者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畏惧自己选择的命运,但我讨厌这种被人推着走的感觉!你们到底有什么企图?”
“别和我说这是偶然!”白柯挥开双手,三张拘魂令一下子丢了出去。青色的电光在胡红莲的头顶闪烁。
胡红莲呆呆地看着这个几乎发狂的令师,它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命运这种东西,有的时候真的是这么神妙的。神妙到所有人都会无力地向它下跪求饶。
胡红莲看着趴在地上的白柯,他的肩膀剧烈颤抖着。
风从他们的头顶吹过,夜月之下,无从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