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若风逝水
白柯静静地望着那件巨大的袍子,穿行的红线轻轻摇晃着,如同蛇舞,玉铃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刚刚化开的流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的脑海中苏醒了一般。
“白柯!血归下丹田,魂回泥丸宫!”胡红莲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肃,从白柯的内景里面慢慢地传了出来。白柯不敢怠慢,急忙收敛了心神,将稍微有些开始游离的魂魄聚拢起来。“那件袍子,我很熟悉,可是我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胡红莲的声音充满着因为迷惑而带来的痛苦,白柯觉得狐狸的状态不太对。自从它曾经在地道中失去意识之后它就开始变得疯疯癫癫的,甚至在面对李景东的时候还一味求死。可是现在胡红莲完全不谈当时的事情,这让白柯觉得又心急又烦恼。
“专心,不要再让你的精神被那东西影响了。”胡红莲的声音很低沉,带着某种阴郁的情绪,“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可我自己都不知道。这道狐红连中令加在我身上的枷锁每当我释放一次力量就会加紧一次,这种束缚不光会伤害我的灵体,还会让我的某些记忆越来越淡化……我现在有些后悔我没有在还记得的时候就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
“总之,既然你说那个叫做郑泽的人也修炼过‘御魂六相术’,那么他就很有可能和你的那位庞释俭先生有联系。包括你和王以何在内,所有谈到过‘御魂六相术’的人都会提到庞释俭。”白柯的双眼中掠过一线清明,在内景中缓缓传达出自己的意识,“我觉得适当的接触他应该可以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不管是关于你忘记的事情的,还是我们要追的那张魔令,或许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消息。”
狐狸沉默了许久,然后终于传达出一道肯定的意识。
“怎么样?白柯,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试试了吗?”廖犁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白柯的身边。白柯回过头去看,郑泽已经退到了一个角落里,坐在一个横放的轮胎上玩着手机,他似乎发现了白柯正在看自己,抬头报以一个轻蔑的笑。
白柯伸手擦了擦额头,可是额头上并没有任何汗水,他觉得自己确实是紧张得有些过头了,“啊……啊,好,我们可以开始了。”
廖犁书从角落里拿了一根竹竿出来,伸上去勾了一个玉铃铛下来,把它丢在白柯的手中,“把它握在左手上,然后把右手给我……其实反过来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是个左撇子,我觉得这样子更方便一点。”
白柯点了点头,将那枚玉铃铛紧紧地攥在了手中,一种冰凉的感觉从掌心传了进去,他觉得自己的魂魄似乎都要被这玉铃铛吸走了,他觉得有些不对,双目一定,就要吸气凝神。
廖犁书伸出手拍了拍白柯的额头,“不要急,这些铃铛只会引导你,不会吸取魂魄的,不要特意去反抗它,你尝试着放松下来,不要刻意压制自己。”
白柯看了看廖犁书,又偷偷瞄了瞄远处的郑泽。这次郑泽只是低着头,没有再和他目光相对。他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缓缓闭上双眼,任由自己的魂魄飘动。
廖犁书伸手握住了白柯的右手,然后自己也闭上了双眼,“放松,让我来引导你,不要轻举妄动。”
白柯此时双目紧闭,唯一能够体察外界的手段只剩下了魂视。而魂视中的廖犁书仿佛一尊发光的佛像,但金光凝而不散,让他的面貌模糊。然后随着两人的呼吸渐缓,廖犁书的魂魄从金光中慢慢地游了出来,栩栩如生的金色魂影就这样悄然站在自己的面前。
这是白柯第二次见到人出窍,看起来廖犁书的魂魄凝实程度丝毫不亚于白正昇。而且白正昇的魂魄只是普通的青光,而廖犁书的魂魄则是熠熠金辉,仿佛神祇临世。
魂视中的廖犁书轻轻挥了挥手,两道白光从两人的身体中冒了出来,然后逐渐汇成了一个白色的圆球,廖犁书轻轻地走进了白色光圈中,进入的瞬间他褪去了那些金光,重新恢复成那个一身便装的黝黑少年。
“他借用了你的内景之力和一部分自己的内景之力做出了一个新的内景,这种手段确实是厉害。”胡红莲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白柯这才发现自己的内景似乎黯淡了几分。但是他还来不及细察,只见廖犁书再次挥了挥手,白柯觉得一股轻柔的力量从自己的魂魄上略过,然后自己的魂魄也突然出离了肉体,慢慢地飘到了那个白色光圈中。
“以前让我通灵的那些人都是些看不见的普通人,这次你倒可以好好看看我在做什么。”白光中的廖犁书笑了笑,扯了扯自己身上的T恤衫,他刚刚想嘲笑白柯身上一丝不挂,连在内景中都不舍得给自己变身衣裳,却在目光移动到白柯的腹部时噎住了,“你这算是……怎么回事?”
白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的上半身已经和现世无异,但是下半身竟然仍是一团白色的混沌,看起来就像是迪士尼动画中那个搞笑的灯神。白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自己的魂魄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呢?难道是在那个奇怪的地道里面?他狠狠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想不起来,真该死。
廖犁书反复打量着他,最后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我已经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你,帮助你出窍了,可是你的魂魄依然没有办法凝聚成形,这要么是你的魂魄凝型所需要的力量太强,不是现今的我可以应付的,要么就是你的魂魄有种天然的限制,没有办法凝聚成形。”
廖犁书摊了摊手,打断了刚刚要开口的白柯,“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什么问题,我今天的业务不是来帮你研究你的魂魄的。”他走上前去,将手伸到白柯的脸上,“现在想着你想见的那个人,当然如果他也想见你的话我们会更容易点。”
白柯的双眼抖了抖,强大的意识传了出来,廖犁书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不算太强的令师竟然能够爆发出这么强的意念,他的魂魄强度突然在一瞬间提高,甚至隐隐有压制自己的趋势。
白色光圈的边缘泛起了涟漪,像是水波一样一圈一圈地往外传递。那些白色的光纹在阴暗的虚空中回荡,像是一串始终没有办法被接收的电波。
这道意念引起的蝴蝶效应突然卷过了整片大地。
无名地道中高大骨骸中的青火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所有的残魂都在一同呻吟;古老云杉树中突然有幽幽的白光闪烁,像是叹息,又像是哀悼;小憩的白正昇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猛地翻起身来,在冷气房中流了一身的汗;一个玉质的匣子上空突然有长长的青色虚影冒了出来,数十双眼睛看着,几十张令瞬间就要爆发,但是那道青色虚影却突然被另一道深邃海蓝色魂魄包庇,然后猛地消散在了空中。
白正昇狠狠按住自己的脑袋,他突然仰天狂吼一声,口鼻中喷涌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衬衫。
“来了。”廖犁书突然出声,然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按照你们令师的说法,你已经能够开启内魂视了,我就没有必要再借给你眼睛了吧”
白柯退开一步,抬起头看着白色光圈外的阴暗虚空。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靠近他,他觉得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抓住了,那种想要狂吼又想要痛哭的感觉包围着他,像是密不透风的帷帐。白柯反反复复地伸出自己的手,仿佛痴人呓语。
“白柯!”分不清楚是胡红莲还是廖犁书,但是白柯至少知道有人在叫他。他勉强稳定了心神,默默等待着那个他期盼已久的身影。他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忏悔,又或许应该拥抱,忏悔什么呢?是没有保护好白家的平和生活还是不慎弄丢了爷爷的骨灰?他应该怨恨白正昇吗,还是应该选择原谅?
白柯最后一次伸出自己的手,他觉得自己握住了什么,又或者有什么东西握住了自己。
白柯慢慢地抬头,那是一张模糊的脸,青光熹微到宛如白羽。只有周围环绕的一圈海蓝色的光芒让他确信对方的存在,他觉得自己的魂魄中有一种熟悉感涌现出来。那种感觉宛如穿越时空,第一次出箭时是他温柔制止,第一次画龙时是他亲手相持。
“爷……爷,爷爷!”白柯用力地握住那只手,他感觉自己手中的真实感稍纵即逝,仿佛这个老人时刻都在虚无和真实中切换。
青白色的影子缓缓颤抖着,白柯觉得他似乎在说着什么。其实他也无法相信站在他对面的真的是白谐元,他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的眼神,他只是凭借着自己的感觉去触摸这个早就已经离开他的人。
“爷爷,爷爷,你在说什么!”白柯加大了自己手上的力量,他觉得那只手闪烁的频率越来越快,让他越来越难以捉摸。
“柯……柯……不……”白柯终于依稀听见了那个老人的声音,颤抖的,像是风中的枯叶。
“什么!爷爷!爷爷!”白柯觉得自己的手突然空了,他拼命地向前抓着什么,可是最后只剩下那片深蓝色的魂魄。白柯觉得自己的灵魂一下子被掏空了,他身体猛地向前一抖,然后所有的一切都从他的面前消失了。
“怎么回事……”他跪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那里曾经留下过细微的触摸感受。虽然他不知道灵魂这种东西是否还有所谓“触觉”,可是那个时刻他分明已经感觉到了那个老人的关怀和爱。他发了疯一眼地扑向廖犁书,“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告诉我!怎么回事!”
廖犁书伸手轻轻推开白柯,白柯的魂魄只有在刚刚释放意念的那一刻强到了空前的程度,此刻却又重新恢复了原状。在这个临时构造的内景之内,魂魄力量占优势的他明显处于上风,“白柯,你冷静一点,刚刚过来的只是一道残魂,也许你真正想要见的那个人早就已经到彼方去了……”
“不可能!不可能!”白柯近乎发狂地扑了过来。廖犁书叹了一口气,飞快地退开一步,交融的内景突然像是失去了束缚一样向两边褪去,他重新回到了自己金色的内景之中。
轻轻放开白柯的右手,廖犁书缓缓睁眼。这个年轻人浑身冷汗,像是刚刚看完了一场恐怖电影,他也稍微有些喘气,这种通灵术对体力的消耗丝毫不亚于一场小型的有氧运动。
“白柯?白柯?”廖犁书拍了拍白柯的手,白柯的身子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他像是木偶那样机械地摊开左手,那枚玉铃铛上已经布满了各种蛇一样的裂纹。廖犁书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原本应该用来固定魂魄的铃铛却被白柯召唤来的那道亡魂生生挤爆了?刚刚他召唤的到底是什么?明明只是一道残魂为什么却有这样的力量?
白柯的眼神依然泛着空洞的色彩,胡红莲不停地在他的内景中呼喊,些微的刺痛终于把他带回了现世。他抬起满是汗水的眼帘,声音轻不可闻,“谢……谢谢。”
廖犁书只是对着他摆了摆手,自顾自地抹了汗水,然后向着郑泽的方向走过去。
“白柯,刚刚那个……是你的爷爷吗?”胡红莲的声音也带着某种惊疑,“明明只是一道力量不全的残魂,却能够破坏那个铃铛。”
白柯说不出话来,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任凭那些汗水滴到地板上,汗液汇成洼,隐隐有灰尘漂浮。他也不太明白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曾经有那一刻,那种思念与自己不过咫尺之遥。
可是他最后还是失去了他。
白柯握紧了那枚铃铛,满是裂纹的玉在他的手中彻底破碎。红绳上的铃铛静悄悄的,这个时候没有一丝风,整个仓库间变成了闷热的烤炉。
“听说那枚玉铃铛被弄坏了?”郑泽这次的口气倒是没有那么轻佻了,他很认真地蹲在白柯的旁边,“也许是那枚铃铛太过脆弱了,如果你之后还想再喝那个人见一面的话我可以再做一枚铃铛给你,强度会比这些东西强得多。”
他的语气十分诚恳,可是白柯看了看那双眼睛,最后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有些庆幸这枚铃铛被毁坏了,否则如果将老人的残魂留下,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可是对于这个男人的不信任感却越来越强。
“我都听小廖说了,你愿意加入我们零巢吗……”
郑泽的话没有说完,三阵锐利的风从他的脸旁掠了过去,那不是现世的风,而是魂魄掀起的巨大冲击。他还来不及回头,突然感觉一道黑色的身影从自己的身边穿了过去,然后某种真实的巨大风压向他席卷而来,郑泽条件反射地向后仰身,一下子脱离了对白柯的控制。
白柯觉得自己被某种巨力带着飞出了好几步远,他抬头看见了一副巨大的黑超,然后是棒球帽下瀑布一样的长发。右手上流动着着肉眼可见的液态空气,以常温的状态将空气压缩到液态,巨大的压力差导致狂暴的气流呼啸如猛虎。
“他不会加入零巢的。”那个女令师摘下了那副巨大的黑超,随手丢在一边。白柯勉力推了推她的肩膀,这个姿势让他觉得有些不自然,更何况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令师也让他感到十分的棘手。
少女似乎感觉到了白柯的挣扎,她退开一步,转过那张有些清冷的脸,“夏秋旻,平台官方的,我们在江南草坟群见过一面。”
白柯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懵,他不太清楚这是什么神展开。为什么这个明明只见过自己一次的女令师要三番五次对自己出手,又在这个关头突然冒出来一副要救自己的模样。可是人家明明也没有要取自己性命的意思啊?
“你,你……”白柯本来想说一句谢谢,但又好像实在没什么好道谢的。他现在算是明白了,那个和零巢开战的令师组织正是自己打算投奔的“非主流110”,难道这是见不得新人临阵倒戈,所以非要出场拉一波粉丝?简直毫无道理啊喂!
“总之……你不能加入零巢。”少女皱了皱眉,然后又很快地将脸转了过去,“杨哥说了,你是要加入的新人,不能在这种时候临阵倒戈。”
白柯觉得她像是在为自己毫无道理的行为找借口,不过现在显然已经不是找借口的时候了。包括郑泽在内的三名通灵师已经围住了他们,手中抛耍着一个和廖犁书一样的小圆铁桶。唯有廖犁书本人还游离在圈子之外,眼神有些迷茫地看着白柯。
“要动手吗?”夏秋旻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液力钳一样的巨力让她的手瞬间穿破了地板,另一只手则扶在白柯的背上,眼神冷酷如冰霜。
白柯有些欲哭无泪,这个外表像是冰山的女人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杀胚,他现在觉得自己像是个突然卷入事故的无端路人,抚摸着自己的书包,不知道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