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胡红莲的秘密
惨白色的光打在大理石地面上,白柯看着自己映在地板上的影子,那张模糊的人脸上有一双他很陌生的眼睛,就像另一个的世界的自己,隔着光影交错的颠倒和自己相视,彼此都能看得见对方眼里的惶恐。
李晋陵靠在另一面墙上,他没有看向白柯,筋节分明的手指交错在一起,上面暴起青蛇一样的血管。关节发出瘆人的弹响,他的力气大得几乎要把自己的手掌捏碎。可是他知道此刻他就算把自己的颈椎拧断那个躺在病房里的男人也不会马上苏醒过来,他只能默默地等待,白光下的脸煎熬而沉郁。
白柯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唇,夏秋旻被李晋陵遣回大厦了,毕竟今天的值勤工作还得继续,虽然现在看来应该不会有比自己和杨毅昭更大的摊子了,不过李晋陵的原则性很强,他不会为了任何事情动摇按部就班的顺序,尽管现在他在意地自己都坐立不安。
他被称为平台官方的“鞘”,是可以收束和压制一切的男人。
一身白大褂的医生小心地合上了门,现在已经接近十一点半了,医院里的很多病人都已经开始了休息。李晋陵几乎是从墙壁上弹了起来,脸色紧张地看着那个医生,他快步踱向前,休闲鞋在地面上留下急促的声音,“怎么样丁医生?病人的情况还好吗?”
医生翻了翻手中的病历表,抬起那张挂着金丝边眼镜的脸,轻轻地拍了拍李晋陵的肩膀,“小伙子没事的,不要担心,你的朋友虽然第三根肋骨折断,但是好在急救措施做得还是比较完善的,没有让断骨伤到肺部和其他内脏,骨折也没有发生错位,现在只要用肋骨带外固定后卧床休息就可以了。”
“那……那就是不用手术了?”李晋陵的眼神瞬间舒缓下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医生放下病历表,宽慰地笑了笑,“手术就用不上了,这个月让他好好休息,多补充一点营养,大小伙子年轻力壮,骨头长得不会太慢。”
“谢谢,谢谢医生,让您多费心了。”李晋陵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这几个小时来的第一个笑容,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纸币,“丁医生,还请您多多关照……”
年过半百的医生按下了李晋陵的手,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你这是关心则乱啊,医药费自有前台去清算。何况你这朋友也是见义勇为,就算不收分文我也心甘情愿。”说完便再度拍了拍李晋陵的肩膀,向走廊的出口处走了过去。
李晋陵愣愣地收起皮夹,有些发懵地跌坐在公共长椅上,他仰着脖子,将脑袋靠到了刷得雪白的墙壁上,呼着气吹了吹自己的刘海。他之前还一直在担心杨毅昭会不会因此在卧榻上了结余生,现在看来还真是有些多虑了,这个雄健的男人拥有同样雄健的身体和胸怀,这样的小伤本就不应该阻挡他的脚步。
“老板……”白柯试探着叫了一声。
李晋陵伸出手摇了摇,另一只手则用力掐着自己的眉骨,“后面有空再说吧,最近的事情确实是有点太多了,现在我也想好好休息一下。”
白柯努着嘴点了点头,其实就算是李晋陵要他说出什么缘由来他也无能为力,他觉得说不定杨毅昭了解的情况都要比自己来得多,好歹他也算得上是“真正”和沈良动过手的。
现场的处理情况其实算不上太过复杂,不过因为他和沈良都莫名其妙地从现场消失了,虽然众人合力指正闹事的人,但是警察却因为没有办法找到沈良其人和相信一个“突然跳到空中”之类的借口而不了了之,毕竟其他的小混混已经被带走了,从他们的口中应该也可以套出沈良的消息。而至于杨毅昭,则很生动地被冠以一个“见义勇为”的美名,在众人的鼓励声中被抬上了救护车。
这件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了,不过白柯知道,对于所有的所谓“真相”来说,现在披露出来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他的手指按住自己的膝盖,冰冷的关节让他感觉很不安。他觉得自己其实不应该呆在这里的,但是他又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
自己不知道……可是应该有人知道才对。白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那张残页,这种连中令是他今天唯一带在身上的令,却没有想到能够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作用。现在连中令中的魂渠毫无波澜,胡红莲静悄悄地蛰伏着,像是在等待,又像是在逃避。
白柯按着膝盖站起身来,装作一副有些疲惫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可是他胸腔里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追逐着禁忌的教徒。白柯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老板,今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说真的我也挺累的了,不然我能不能先回去休息一下?”
李晋陵抬了抬眼睛看向白柯,本来他对于白柯想要先行离去的事情是有些不满的,但是想到今天从某种意义来说他也是受害者之一,再加上那张苍白的脸确实没有欺骗人的必要。他轻叹了一口气,最后只得点了点头,看来只能之后再找个时间和这个年轻人聊一聊了。
白柯挥手致意,快步地向着门诊中心的大门走去,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走廊里面。但是过了拐角后白柯并没有继续向大门前进,他转了个弯溜爬上三楼,三楼是呼吸科,现在医生和护士早就下班了。白柯借着幽绿色的应急灯溜了一间厕所里,昏黄的白炽灯和老旧的挡板木门,再加上地面上的污垢。现在应该不会有人来用的,白柯松了一口气,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他暂时还不想回到那栋写字楼里去,这样的话与其费尽心思地找其他地方,倒不如直接在医院里避开李晋陵的耳目找一个所在。
白柯走进了大便间里,伸手拉上了横栓。他突然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那一天晚上自己也是从厕所里醒来的,差别无非就是图书馆的坐便器可以坐着打盹,而这里的蹲坑脏得令人发指。白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残页,他有种一切都回到原点的错觉。
残页入手的感觉清脆,白柯借着灯光查看残页上的裂纹,如同茎叶状的纹路此刻变得更加细碎。白柯甚至能够感觉到魂渠里面寄居的灵体已经浮到了连中令表面,他想起了自己在失去意识之前冲进自己内景的胡红莲,那已经不是普通的交流了,胡红莲强劲的灵体甚至能够得到他身体的主动权。庞释俭留下的束缚正在逐渐失去原有的威力,白柯不知道这对自己和胡红莲来说到底是好还是坏。
白柯攥紧了手中的连中令,他觉得自己矛盾极了。他记得胡红莲说过,其实自己的力量是被这张连中令束缚住的,那么完全解放状态的胡红莲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个时候他还是自己的朋友吗?白柯觉得自己得不出答案。
得不出答案……应该不是停滞不前的理由才对。白柯咬了咬牙,将自己的魂魄覆到了手中的连中令上,他似乎总是在用这种自我催眠的办法促使自己的前进,不过现在看来这样子有些蠢笨的方法偶尔也有值得人肯定的一面。
斡旋的魂魄带动着魂渠中的灵体开始旋转,白柯觉得自己甚至有点握不住那张连中令了,胡红莲的反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白柯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解除封印”,但是他知道,如果胡红莲的灵体继续这样肆虐下去,他很有可能会在召唤出它的一瞬间毁灭掉自己的精神。
好在胡红莲似乎只是不适应这种崭新的状态,它很快将自己的悸动安抚下来,魂渠中的魂魄的节奏重新变得平稳,但是白柯知道,这种平稳之中蕴藏着的却是无比巨大的破坏力。
“胡红莲。”白柯轻唤了一句,胡红莲的身子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凝实而且更加修长。三条橘红色的尾巴在身后摇摆,白柯看着它沉静的眼睛,那双紫罗兰一样的瞳孔同样沉静地注视着他。白柯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我现在……应该有权力让你告诉我了。”
胡红莲低头沉吟,良久过后,它缓缓开口,“你想我从哪里开始说?”
“沈良。”
胡红莲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沈良的身上,附着那一天被你释放走的‘形体’……好吧不能够把这个责任完全推到你身上,但是所谓的‘形’的力量确实已经被他得到了。”
“所以‘形’到底是什么?那应该不是令术吧?”白柯看着胡红莲,他没有释放“梵音”,他之前已经提前排查了这间卫生间,再加上这个隔间里没有其他人,当下便也不大在意这些细节了。
“不是令术,当时先生称之为‘以太之阳’。”
“以太?”白柯目瞪口呆,他知道这个东西,上个学期的大学物理里面提到过这个东西,这是十九世纪的科学家们臆想出来的所谓电磁波的传播介质,不过后来被迈克尔孙莫雷的干扰试验证明是错误的存在。难道庞释俭还是那种在民国时高举“赛先生”旗帜的进步人士?
“不是你认识的那种超距作用的物理模型。”胡红莲解释道,它对于这些现代化的东西也并非完全地不了解,“以太,你可以认为它是层次高于现实物质的一种东西,比较科幻地来讲,有点像是高维下物质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它对目前的人类来说是完完全全的不可知论。但是其实它和人们的联系其实也是很紧密的。”
白柯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什么,他伸手阻止胡红莲继续开口,努力地回想着和这些东西相关的事情,他的额头慢慢地渗出了冷汗,他颤抖着开口,“你的意思是高于物质的纯粹精神,又或者是……魂魄?”
“魂魄也是以太的一种,先生把它叫做‘以太之阴’。”胡红莲暂停了他的拓展延伸,“而那个所谓的‘形’就能够赋予沈良的肉体绝对的力量,就像是在高维度上考察低维度的运动一样,得到了‘以太之阳’的沈良在肉体方面的强大在现世无人可以比肩。”
“等等……你说魂魄也是以太的一种?以太到底是什么?”白柯觉得自己的脑袋炸开了,他想到了一些很诡异的事情,可是他的理智告诉自己那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不可能会发生的。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才对不是吗?”胡红莲的语气淡淡的。
“不……我不知道。”白柯觉得自己的额头一片冰冷。
“彼方就是……以太组成的世界。”胡红莲看着白柯的眼睛,“你应该知道,人体的‘意识’、‘精神’其实和魂魄并不是一个东西对吧。前者的生物学解释就是神经电流和神经节之间的习惯性连接,但是魂魄不是,魂魄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就像我刚刚和你说的那个以太一样,是彻彻底底的不可知论。”
“你是想说,‘以太之阳’其实就是彼方世界的物质,而‘以太之阴’也就是灵魂就是彼方的精神?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情呢?”白柯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要彻底被颠覆了。
“我不介意你这么解释,基本算得上是合理吧。”胡红莲点点头对白柯的说法表示赞赏。
“可是,本来应该是高维度才会存在着的‘魂魄’为什么会出现在现世呢?而且还是人人都拥有的,虽然大部分人并不明白它的具体内涵。”白柯努力地想反驳这个荒唐的结论。
“这件事情的渊源或许就要追逐到你们所谓的‘十大令师世家’了,当然这件事情我们可以之后再讨论。”胡红莲示意白柯他们的谈话内容已经开始跑偏。
白柯按了按自己有些发疼的太阳穴,他原本以为胡红莲的只不过是庞释俭制造出来的一个类似于npc一样的连中令,无非是人格设定有些分裂,但是越和他相处下去白柯就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太过荒唐,胡红莲的真实身份也就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你真的只是庞释俭画出来的一张连中令吗?”
胡红莲沉默了好一会,幽幽地开口说道:“我刚刚这么说的话你就应该知道了,魂魄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被凭空制造出来,也就是说,连中令里面封印着的魂魄只能是从其他渠道得到。就像是之前在钱万山的地道中杨毅昭放出来的那只‘金玉麒’,你记得他是怎么说的吗?”
白柯努力回想着杨毅昭在昏暗中说的那些话。偶然得到的无令,里面禁锢着灵魂,然后依照古籍画出来的“金玉麒”……白柯猛地抬头看向胡红莲。
“那张无令应该是可以保存魂魄的,不过当时我也是想太多了,它不可能是我要找寻的那个魂魄,充其量只是一个人的魂魄,灵智比较高罢了。”胡红莲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的,你……”白柯觉得胡红莲的脸突然变得诡异起来,他的声音颤抖,像是见到了世间最可怕的场景。
“你不用总是逃避这些事情,你想得没有错,我来自彼方。”胡红莲的声音很平淡,它看着白柯,“所以对于你们来说引动魂魄的力量需要经过复杂的令术,但是我天生就能够调用那些东西,就像三维世界中的你们要主宰二维世界的平面一样,是很轻易的事情。这样的话我之前说我的令术造诣应该比你好就不算是撒谎了对吧?”
白柯的头发湿漉漉的,满是流淌下来的汗水,“所以你……你的身体呢?就是你所谓的‘以太之阳’呢?你总不可能是仅以魂魄的形态存在于彼方吧?还有你为什么会愿意成为庞释俭笔下的连中令?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身体……我也不知道,或许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彻底消失了吧,反正我也不在意。”胡红莲正色道:“我之所以愿意作为灵体封印进先生的连中令里面,一方面是因为我对先生的敬重,另一方面则是……我以此为交换获得了停留在现世的资格。”
“停留在现世?为什么?”白柯问道。
“我在找……一个魂魄,它应该和我一样,都是来自彼方的魂魄。但是我已经忘了我为什么要找他,也忘记了他到底是什么东西……”胡红莲自嘲地笑了笑,“当年我以力量和记忆为代价和先生签订了契约,我的大部分力量被封锁起来用以压制那个‘灵’,为了让这种压制更加纯粹,我的记忆也会被洗去很大一部分,而且先生为了保证现世的安全,我每一次爆发力量都会遭到这张连中令的反噬……上次钱万山一事之后,我的记忆就变得更加模糊了。”
冷风从窗口灌了进来,白柯觉得这真是个荒唐的故事,可偏偏自己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