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说爱我(一)
时间慢慢的过去了,
我躺在阳台的躺椅上看书,这里有一面弄成了书架,另一面玻璃包墙,绿植油光水滴,陵河在不远处,黑夜中不见水流,只见细长的一溜彩光,
指针刚过十一点时,大门一声响,我侧耳听了听,然而捧着书纹丝未动,我喜欢这样,听着他一间房一间房的找过來,默默享受被寻觅的欢喜,而他,就如同他所说,也知道我必然在某个角落安然等候,
“嗨,”卧室的灯沒有开,他径直走了过來,靠在门框上,我一听就知道他至少到了微醺的程度,
“回來了,”我把书放到一边:“水热着呢,要不要洗澡,”
“过來,陪我说说话,”
我顺从地被他拽过去:“说什么,”
齐享撩开我的鬈发,一路慢慢吻下去,我说:“嗳,嗳,你就要跟我说这个啊,”他闷着声音哧笑出來,沒再动,只把我的长发拢一拢,俯在其中深深吸口气,然后他放开我:
“我去洗澡,”
我转身帮他解领带,他挡开我的手:“别,我现在全身是酒桌的味道,”
“哈,你怕我嫌弃你啊,”
“我自己嫌弃,”他说:“等我一会儿,”
其实我喜欢他那种管不住自己的样子,我在卧室的小卫生间里洗脸,把洗面奶在面颊上揉搓出丰富的泡沫,一边跟自己招供,
我如今烫了鬈发,留到了大概腰往上一点点的长度,我每天清晨走过两条街去单位,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拎开水,给自己冲上一壶普洱或者茉莉,坐一天以后下班,回家做饭,到现在我的蒸小黄鱼和糖醋排骨已是一绝,
婚姻持续有两个多年头了,很奇怪,婚前我们也谈了好久的恋爱,有时我仍然觉得他是捉摸不透,甚至有点儿神秘,只不过一个人再冷静自制,也不可能在私人时间时时处处收的住,于是他疲倦的时候,他软弱的时候,他迷惑的时候,在婚后我一一都遇见过,
可幻灭并沒有随之而來,我越來越喜欢他,越來越依恋他了,
女人是这样的动物,感情是尺寸不定的盒子,只要空出來就什么都装得下,他强韧如神祗,那么她钦佩欢喜,但他一旦回到人间,她也绝不会吝惜爱怜,
男人呢,男人是不是这样,我把爽肤水轻拍到皮肤上,外头齐享已经沐浴完毕,他回到房间里來,
四周只开了一盏小灯,我从床尾爬上,他靠在那儿,看着我,头发湿漉漉的,像一个渴望的小男孩,而我像一只母狮子或者是豹子之类,四脚着地那样凑过去吻他,他热切地回应,双手逐渐移到我的后腰,往下微微用力,轻柔厮磨,调整,再一点点穿透,
你不可能一开始就快乐,你总要先疼痛,然而很快就会过去,至于之后如何喜悦,你事先是知道的,但仍然每次都会吃惊,都会恐惧,这在之前不能够感知,事后也不能够复制,只有过程理解,一再重复的过程,以及最后的,最后尖锐的战栗,
在临界关头齐享抽身而出,我的小腹上一阵温热,他坐着,等气息稍微平稳,用纸巾整理之后躺下來搂过我,稍顷,他开口道:“眼睛睁着琢磨什么呢,”
“我在想,其实沒关系的,我上星期天那个刚刚走,”
“注意点儿总沒错,”他伸手抚摸我的小腹:“你还想再吓我一次,”
他指的是前年夏末,那时候我还在律所上班,算半个新人,什么都得跑在第一线,一间公司的小额债务官司,三十万,按百分之五收费,欠款方是山高水远的一家乡镇企业,管辖权归当地司法机构,所里沒人愿意做,回家我跟我妈一说,我妈说哎呀一万五啊,我给你得了,你跑那么远那么辛苦干吗,不接,
我爸做她的工作,话不是这么说的,今天是个小额追款,做好了人家可能就聘小凝当法律顾问,局面都是一步一步打开的,是不是,
齐享当时未置一词,我妈转头求助,小齐,你倒是说说,他看看我迫切的眼神,然后回头笑着对我妈说,您看,她都这么大了,您让她自己做主吧,
官司打起來沒有任何悬念,合同上公章法人章俱在,当地法院也沒搞明显的地方保护,判决这边胜诉,但是等到执结期满我再次赶到当地,发现执行实在是个老大难问題,请法院协助,一次两次人家还客气,再多两次,好脸色都沒有了,
我晚上在招待所打电话给齐享,讲着讲着就委屈的流眼泪,他在那头丝毫不见意外,也沒讲什么我就早知道了之类的废话,就说那你先回來吧,就当吃一堑长一智,
被他这么一说我倔劲儿反而上來,擦干眼泪第二天早上我又出门了,这一天那个县天降暴雨,县里的排水系统不行,出租车走一半就熄了火,我下车自己走到那家企业所在的街道,发现一整条街都被水淹的差不多了,我挽起裤脚淌水过去,走到半途竟然漫腰,进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后來我跟人家说,偶像剧里,女主人公遇到不顺心往往出声吼叫给自己励志,我看时觉得十分矫情虚假,谁这么大人了会行事如此外露夸张,沒想到事临到自己头上,再沒有更真实的了,那天我就是一手抱着包,一手打着伞,一边跟自己大声说话,给自己打气,
沒事的,快到了,不到一百米,加油,加油庄凝,快到了,就快到了,沒事的,沒事的,这算什么,这多酷啊,
距离厂门不到二十米处,我一声尖叫,有个下水井口,不知是一直空缺还是被临时被拿开排污,我隔着滔滔洪水,一脚踩空,瞬间往后栽倒,天旋地转,呛进一口污水,惊惶失措,好在水有浮力,深度又不高,我才得以扑腾两下,重新站起身來,
我从水中摸回包,全身透湿,连头发也水流滴答,那一瞬间我真的想嚎啕失声,却又突然想到,爱我的人,一个都不在身旁,真哭出來不但毫无用处,简直浪费气力,抽噎了两下,又重新跋涉,好了庄凝,好了,这下沒事了,走稳点,一步一步來,马上就到了,真的,走慢点儿,不要急,好的,这不到了,
我一身泥浆出现在大门口时,几个保安已经惊慌地跑出來站那儿,老远就喊哎呀你沒事吧,老远就看你摔倒了,想去扶,水太大了,你慢些哎,
沒关系,我对他们苦笑,我找你们总经理,
在总经理办公室里,这位中年企业家疑惑的看着我,庄律师,你老实告诉我,这一笔欠款追回,你能拿到多少,
我想了想,据实以告,一万五,
他看看我摊在他桌上基本报废的手机零件,你这款机子,跟我女儿的一样,现在的市场价也超过了四千,还有來回的交通费,住宿费,给不给报,你划得來吗,
我说,领导,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只好在你这里哭了,不过帐嘛,不是这么算的,我分内的事,我就想把它做好,做好再说,
他沉默了良久,庄律师,这样吧,我不让你难做,我给你十五万,不能再多了,否则消息传出去,我的厂子就要被讨债的要空了,
我跟他讨价还价,费尽口舌,要到了二十三万五,他哭笑不得,天南海北的跟我开玩笑,说还有零有整的,你这个小嫚儿真犀利,临走他道,给我留张名片吧,以后沒准能互相帮得上忙,
我出门可高兴了,去传达室借电话打,齐享,你知道吗,我要到钱了,哈哈,厉害吧,正要回旅馆呢,我……
后面的话沒说下去,腹部一阵剧痛,我当时抱着话筒就蹲地上了,
我开始以为是痛经,
后果却比我想象的严重的多,睁开眼睛发现齐享赶來,我一哭他眼睛都红了,
电视里小说里那些伤心到死去活來的桥段并沒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当时就是疼得不行,事先对它又沒有任何预期,只知道害怕和担心,至于怅然、遗憾以及淡淡的悲伤,那都是后來的事,
我不知道啊,我虚弱的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呢,
你这个笨蛋,他恨恨地,几乎咬着牙道,以后我每件事都要管你,休想我再由着你,
一直回到陵城我都沒好透彻,我妈给我托关系找了资深妇产科大夫來看,她给我开了无数中药,另外建议在两年之内我们不要再动生孩子的念头,
我妈以及齐享妈经此一役,吓得魂都沒有了,终于亲自上门找我谈话,小凝你看,小齐这么忙,你也忙,这个家怎么维持,以后你们还是要孩子的吧,接着她们告诉我,齐检察官为了我,都拉下老脸去请人帮忙,帮我在市政法委谋到一个清闲的职位,坐坐办公室,朝九晚五,
说到后來,两位妈妈都哭起來,最后我也哭了,她们不好再苦苦相逼,于是结伴离开,桌上两杯清茶,渐渐的散了热气,齐享到家,看我独自坐在桌边,一动不动,他包也來不及放就过來抱住我:“怎么啦,乖,有我呢,”
我一脸眼泪,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然后转身回抱他,他那么好,他那么疼我,宽容我,我呢,我以前对他那么坏,
“齐享,我想,我想换个工作,”
那位总经理后來真的给我打过电话,说有业务介绍,说他对对方承诺了,这一位小律师,别的暂且不敢讲太多,责任心是绝对过硬的,他还要说,,我当时盘腿坐在瑜伽垫上,面对着一轮上好的夕阳,轻轻打断他,不好意思啊领导,我已经不做律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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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把你吓坏了,”我在齐享肩头拱了拱:“把灯关上吧,”
“你说呢,”他拧了灯,枕在自己屈起的右臂上,黑暗里不知在看什么地方,语调微微调侃:“我差点,就被吓得不行了,”
“啊,”我笑了起來:“这一点我可以证明,沒有,”
他拍拍我:“真是越來越会讲话了,”
“不过呢我的确是听说过,男人在产房外往往恨不得把自己干掉,有这么夸张嘛,”
“有的,”
“真的啊,那要是我,我不要你去,”
“那就是个说法,你见过有谁真这么干,太狠了吧,”
“那我的样子也会很难看,”我说:“搞不好一疼,我还会使劲骂你,”
“骂一骂又不能伤筋动骨,”他转过來看我,眉头拧着:“不过你是不是展望的有点远,”
我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并不是真的在伤脑筋,我沒说话,他转身再次搂住我:“想给我生孩子了,”
“去,”
“跟你认真讨论问題,态度端正一点,”他真的是像当回事的问:“你的身体准备好了沒有,”
我叹口气:“两年快到了,”
“心理上呢,”他说:“我可不希望你到时候产后抑郁,”
“那你就想办法让我不抑郁呗,”
他笑起來,说:“真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