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帝者英华
午后，天空几分阴晦，寒气悄然而至，明公子候在宣福殿外，披着一身白裘大衣，看着院内的梧桐树叶已繁华落尽，心中若有所思。据说这棵梧桐树曾是先帝陈霸先亲手所栽，算了一下它的年纪可能比自己大了一圈。当年先帝废了大梁的梁敬帝萧方智，并派人杀了他，萧方智死的时候也就十六岁，仅比自己大一岁而已，才当了两年的傀儡皇帝，也是够惨的。虽然自己跟他同是生在帝王之家，可想来自己要比他幸运的多，萧方智生在一个徒有虚名的帝王家，最后只能任人宰割，而自己仍然有机会凭借自己的才智改变自己命运。
正在感慨之际，听到宣福殿的内门打开，走出一人，低着头阴着脸，年约六十多岁左右的老者，一身整肃的官服，嘴下一簇络腮胡，腰上别着一个尚书府玉令，来者正是五兵尚书毛喜，公子明赶紧恭敬一拜道：“晚辈公子明，拜见毛尚书。”
毛喜怔了一下，刚才出神没注意到身边有个人，赶紧回礼道：“哦。。是郡王公子明啊，老臣失礼。”
明公子看他神不守舍的样子，心里已经猜到他此行是为了何事，以自己的洞察力和御史台的各方情报，对朝堂上各方势力及其动向都已了然于胸，毛喜是老派的谋将，曾在平定侯景之乱的时候，追随父皇左右，两人是几十年的故交，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才让他魂不守舍的脸色这难看。其实明公子心里比谁都清楚，当今朝廷的大事除了北伐还能有什么。
“毛尚书，此来可是为了北伐之事？”明公子知道跟他是个聪慧的人，拐弯抹角只会让他鄙视，所以上来就开门见山。
毛喜也知道这个皇子不同于其他几个皇子，按礼数这个公子明是所有皇子里最恭谦的，按才智也是其他几个皇子不所能比拟的，年纪轻轻便被升为骁智将军，任御史台赤司司正，知道他并非世俗之人，轻叹了口气道：“圣王用兵，非乐之也。。。”
明公子听完心中一惊，没想到这毛尚书言语中会有这么大的怨气，竟然敢当着皇子的面讲这样的话，这话就算是自己说的，传到父皇耳朵里，估计第二天就成废人了。这不是骂父皇庸君吗！当然自己也没那么傻的跑去告密，自己苦心经营起的信誉一旦毁了，朝中各方势力对自己支持也就不复存在了，为一时取悦父皇，而招来实祸，蠢人才干的事情。
赶紧恭敬道：“毛尚书此言言严重了，您与父皇艰苦患难几十载，不避艰险的辅佐父皇登上皇位，父皇是深知您的忠心的，对您的信任必是不同于其他外臣的。有些话，父皇现在可能听不进去，但是过些时日就会明白做臣子的一番苦心。”
毛喜虽然知道明公子是在敷衍安慰自己，但自己也不会沦落到强求一个十几岁的青头小子跟着自己死谏去，回道：“但愿如此吧。”
两人相互一拜正要告辞，毛喜转身就看见一个黑漆漆的大棺木横在院内，心中大惊‘这小子不会是真的要去死谏吧！’一脸不敢置信的看着公子明，手指颤颤巍巍的指着棺木。
明公子也是一脸尴尬的解释道：“毛尚书不要误会，晚辈并不是要抬棺死谏。这只是御使台密探送回来的一个物件而已。。。”
毛喜听完舒了口气，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郡王请多保重。”说完微微拜了一下，转身出了宣福殿。
明公子看着毛喜离去的背影，又恭敬的躬身一拜，心中对这个毛尚书的为人气节还是十分敬佩的。
背后一个尖细的声音问道：“郡王可是来见陛下的？”
明公子转身一看正是贺公公，赶紧恭敬回到：“贺公公，父皇现在可有空？”
贺公公满脸堆满微笑道：“陛下在等着您嘞。”
“哦，帮我把这个棺木也抬进去吧。”
“这。。。”
“放心。”说着对贺公公点头微微一笑，贺公公这点察言观色的能力还是有的，知道这个明公子虽然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但从来不会做出让陛下为难的事，赶紧挥手让四个侍从抬进去。
公子明进到殿内，看到父皇陈帝，正躺在一张扶椅上，盖着毛毯闭目养神。陈帝陈顼年约四十八，身形伟岸，脸色略显青白，头发梳理得十分平整，眉心处有条凹沟纹，看来平时没少操心政事。
“儿臣，参见父皇。”公子明躬身跪地，扣头等候。
陈帝睁开眼睛，侧头看着他，一个温和的声音道：“哦，子昭来了。。。”子昭是公子明的字号，平常陈帝都是这样称呼他的，说完坐了起来“来，来，快起来。。。”招呼着赐坐。
公子明刚站了起来，就看到后面抬进来一具棺材。
陈帝见到，好好的脸色突然一沉眉头一锁，责声问道：“怎么着，你也想学蔡景历和毛喜他们不成！还来个抬棺死谏？”
公子明倒是哑然一笑道：“父皇啊，您这是太过操心北伐之事了，之前御史台不是跟您汇报过周国妖狐的事吗。”
说到这，陈帝突然想了起来，拍了一下自己脑门，闭眼摇了摇头，最近处理各方事务太过繁杂，朝中的怨气有增无减，自己的心思全都放在这上面了。“对，对，你看，朕这都忙糊涂了。。。哎，对了。。。御史台那个虎司正百里沙怎样了？听说受了重伤。”关心的问道。
“百里将军此次任务断了一条手臂，不过不辱使命，在长安的华山放了一把大火，并将此物带回。”其实公子明心里也是清楚的，百里沙此行并非去盗九尾狐的尸骨，赤峰早就将狐骨藏好，趁着百里沙回来就顺道送了回来，并给自己送来一封书信，道明了天下大势，并给了自己两条路，可以拯救陈国的王族命运，或是拯救江南的百姓命运。自己也早就打定主意，两者都要救，相信赤峰是不会怪罪自己幼稚的。
陈帝欣慰道：“之前还以为义门不会真的为大陈效命，看来是天下人皆错看义门中人。”
“多亏父皇的明见，此次收编义门之后，御史台反而比以前更强大了。”
“御史台伤亡怎样？”
明公子回禀：“龙司和赤司协助吴老将军攻打吕梁，共死伤五十三人，龙司亲自带领黑羽营死士偷袭击破北门，助吴老将军破城，为首功。虎司百里将军潜入长安西岳镇，纵火偷袭敌人后方，死伤四十人，五人失踪。共计死伤九十三人。”
陈帝一听，这伤亡还不过百人，就能取得如此战果，看来这次听子昭的建议，动用御史台的决定是明智的。“听好了，你一定替朕好好奖励他们，论功行赏，该奖赏的不要吝啬，对于战死的家属多给一倍抚恤，此事由你去办。”
“儿臣明白，可御史台是暗部，赏罚不能明示，三司的部下也多是孤儿或孤身之士，儿臣知道父皇仁慈，如今御史台便是他们的家，父皇也不必为他们的安置过于忧心。”
陈帝隐隐觉御史台还有些微妙的地方，心中有些放心不下。“子昭啊。”
“儿臣在”
陈帝一脸严肃的对子昭道：“御史台必须牢牢掌握在皇室的手里，这点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父皇的意思，不会让它落入权臣手中。”
陈帝看着子昭的身影，心中深感宽慰，自己在位的这些年，山河分裂，先帝的基业苦心经营，其中的艰辛旁人不懂，真正肯为自己分忧的除了朝中几个大臣之外，就只有这个小皇子最能体察自己苦心，也肯不顾自身安危的为朝廷效力，自己也曾经历过宫闱之争，那些流言蜚语攻心之道自己又怎能不知呢。
对着子昭招招手，让他过来，坐在自己身旁，握着他的手道：“朕知道，前些年冷落了你和你的母后，让你寒心了一段日子，可朕在的这个位置，容不得那么多的私情，这是个乱世，不争则亡，大梁的教训你也是看到了，北周国主宇文邕是个百年一见的旷世雄主，朕的一生可能都要与他争斗不休，走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所以你也不要怪父皇无情。你也该知道‘帝者得其根荄，王者得其英华，伯者得其附枝。’的道理，并不是父皇真的对你有所芥蒂。
“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儿臣必以一身之才学，辅佐国家之根荄，至死不渝。”嘴里虽然毫不犹豫的作答，可心里还是有些哀伤的，赤峰对自己也曾说过着差不多的话，不过是‘帝者得其英华，王者得其根荄，霸者得其附枝。’大争之世，又怎自缚于天命，自己无意夺嫡，也无此志向，可父皇这番话虽是坦诚不公的心底话，但也是诛心话。
“子昭若能明白，朕心甚慰。”陈帝温柔地看着子昭的眼睛，拍了拍他的手。
“父皇，还有件事咱们还没办呢，得请你书信一封。”公子明指了指那个棺木。
“哦，对，差点把正事忘了。”呼喊贺公公取来纸笔，下笔前突然有所疑虑。问道：“这一封书信加一堆白骨，真的能骗的齐国那些败家犬起兵？”
“父皇，您这是圣人多虑了。正是因为他们现在不敢起兵，所以咱们才要让他们看到希望，哪怕那是幻觉他们也会相信。”
陈帝年少时也是经历过沙场洗礼的人，论智谋并不在朝中的谋士之下，但对这个小皇子的想法还是挺感兴趣的，知道他总是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便想借此考考他。“行，那你说说，以高绍义的残兵败将，拿什么起兵复国？”
公子明微微一笑，眼睛低看着地上，不缓不慢的道：“回父皇，自从今年初，北周的齐王宇文宪灭了高湝之后，从形势上来讲齐国已复国无望了，若是此时让高绍义登基称帝无异于鸡蛋碰石头。可是就算如此，他们也必然去做，只因他们心中亡国的仇恨不会熄灭。他们的亲人被周国所杀，他们的佛被一把火烧毁，他们的妻妾子女，沦为敌人贱妾奴婢。那些北齐的皇后、妃子穷困到靠买蜡烛为生，日夜都盼着复国的一日。”
“那你这也太武断了吧，如果他们只想复仇，何不依附突厥引兵入关，何必要自己称帝招致实祸呢？”
“因为从形势上来讲，他们也不得不这样做，只有名正方可言顺。引突厥入关必须得有中原势力的里应外合，他们才会真的敢打进来。现在北周目前也有三难，第一是民心不稳，大量的战俘都成了奴隶苦役，心中多有怨恨。第二是齐国旧臣未能斩尽杀绝，跟突厥相互勾结留有后患。第三是稽胡趁北齐军队败退，收集了不少丢弃的武器装备，其数量足以装备一只大军，这也就让他们有了野心。所以高绍义之流若想生存，只有利用好这些形势，而要利用他们，首先是得有个名分，如果他连帝都不敢称，那么突厥、齐民还有稽胡谁还会去相信他的话呢？当然更不会为他去卖命。”
“好，那你再说说，要利用好这些形势该怎么做？”陈帝不断追问就是考验他的应变能力，毕竟亲手把朝廷的情报中枢交给了这个他，如果没有审时度势和随机应变的才智，是不会让他在这个位置久坐的。一边说着一边凝视着他的脸色，看他有没有为难的神情。
公子明倒是轻松的一笑，知道父皇的用意。“其实要用好这三点并不难，除了第一点齐国民怨需要时间积攒以外，其他两点都可以马上帮我们分担北伐的压力。关于民怨父亲是亲历过侯景之乱的，知道当初侯景的军队打到梁都时，侯景军中的士卒其实多是三吴之地的奴婢苦役，这就是因为大梁的氏族只顾着自己醉生梦死，而不顾百姓死活所至。现如今北周的将军氏族府中，大肆收买北齐的亡国奴隶，而不愿善待他们，将来必会引发怨恨，一点火苗便可引发熊熊大火，这都是前车之鉴。次之便是突厥，高绍义是铁了心要勾引突厥南下，往年，突厥都是骚扰掠夺一番便就径自离去，可是这回以前的敌人反成了自己内应，野心和胆子也就大了起来，高绍义为人短视，为了报复北周，是不会在乎自己将来怎样的。最后便是步落稽，他们并没有什么真正实力，部族之间分布散乱，关系又很复杂，多藏在山谷险要的地方，只要他们不会傻到正面守着等着北周带军来攻打，而是及时躲进深山跟北周军队周旋对耗，也能让北周在西河地区难受上几年。”
陈帝低头细想一下，审视一下其中是否有纰漏，看着棺木眼睛一亮，继续问道：“我们不过给他们一个狐狸骨头，是个人都知道这是欺世盗名的计谋，他们凭什么拿这么一个明知是虚假的东西去诓骗世人呢？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公子明答道：“自古以来，凡是称帝者都需要天降祥瑞，可如今齐国哪去找祥瑞？人们之所以相信神迹并不是因为它的由来，而是源于人心中迷茫。人心中的迷茫正是源于自身的无知，而众多人的无知就会产生盲目的崇拜，他们想要的只是这个崇拜的力量。现如今北周灭了齐国的天子，又灭了他们的佛，等于灭了他们心中的神明。以儿臣来看，只需向他们施展一点神迹，不管真假，高绍义之流，都会当做救命稻草一般加以利用，其实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齐国实际上已经亡了，剩下的只是一个虚名，但如果连这点虚名也失去了，他们就真的失去了一切。所以儿臣一点都不怀疑他们称帝的事，必然会做拼死的最后一搏，反正左右他们都要死，不如咱们好好加以利用一番。”
陈帝拍手道：“好！”
“帝者得其根荄，王者得其英华，伯者得其附枝。”——《礼纬·斗威仪》帝王之所以为帝王，是因为他们的禀赋与宇宙之原、万物之根相合。禀赋之优既是成为帝王的资格，又是帝王功能的论据。本篇中“帝者得其英华”是说帝者以英雄才干而当之无愧，而非天命所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