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风中的天使在睡觉(四)
一点都不想醒來。真的。
晨光已从窗外蔓延到床边。隔着蚊帐。钟荩都能感觉到光线的明亮。但就是不想睁开眼睛。
这种有着四根雕花床柱、两边有柜子的红木古式床已经很少见了。又挂了顶麻纱蚊帐。帐门一放。里面的空间似乎就只容得下两个人。钟荩想起戏剧里的洞房花烛夜。就像这样的一个场景。不禁噗哧笑出声來。
她的眼睛、鼻子因为昨晚哭太久微微发红。又是洗了澡就上床。头发根根都翘着。身上穿着凌瀚的大T恤。就那么咧开嘴傻笑。凌瀚凝视着她。这让他坚硬的心瞬间柔情似水。
她还像从前一样。很容易就满足。
药失效了。他一夜都沒合眼。
舍不得睡。
他曾认为他的世界里已经沒有梦。只有残酷的现实。所以他拒绝做梦。
当她枕着他的臂弯。手搁在他胸口。他特意用薄被将两人的身子隔开。他不敢太过亲密。可是她的气息萦绕在他呼吸之间。她的存在感是这么强烈。
这不是梦。
她太累了。奔波了一天一夜。又和他说了很多话。最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时。她还在那嘟哝:我们说到哪了。
她的手自始至终与他紧扣着。为此。她一直维持一个睡姿。
她可是一个睡觉不太安稳的人。有时候。他工作疲累。睡沉了点。夜里沒抱着她。早晨睡來。她经常是挂在床边。半个身子露在被外。
她还是恐慌的。
凌瀚爱怜而又疼惜地叹了口气。情不自禁侧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钟荩。该起床了。”他的生物钟很准。现在差不多有七点了。
“让我再睡会。困。”今天还有许多事要做。但这一刻令钟荩太沉醉了。她掀开薄被。身子往前一凑。像猴一般。四肢缠上他的身子。“你好凉快。”她舒服地在他怀中蹭來蹭去。
凌瀚每寸肌肤都僵硬了。他摸摸她的头。苦笑道:“那你再睡会。我去给你做早饭。”
“我觉得你比较好吃。”她说得非常流畅。连腹稿都不要打。
轰-----血液直冲头顶。心跳骤然加速。
她在挑逗他。
“其实我很讨厌你的。”语气一转。多了点幽怨。“每次总是我先动心。你什么也不做。”
在江州是这样。在宁城也是这样。
“我在等你。”他的心从來就沒离开过。
她睁开眼睛。清眸滴溜溜转了几转。“沒有夸奖。这是你应该做的。”
他不禁莞尔。“那我还需要做点什么。”
“永远不要对我说谎。永远不准和我说再见。嗯。”
“对不起。吓着你了。以后不会的。”他以手指作梳。替她梳理着蓬乱的头发。三年前。她的头发及肩。现在剪短了。脸也比以前消瘦了一圈。
“今早不吃面条。昨晚撑死我了。”她小声嘀咕。
“傻不傻呀。吃不下。就不要撑。”昨晚他也心不在焉。面条多放了一点。
钟荩撅着嘴。朝他翻了个白眼。“傻的人是你。”她不就是想和他多呆会儿吗。
“想吃什么。我给你出去买。”他柔声说。
“凌瀚。你忘了我爱吃什么了。”
“等我五分钟。”他记得巷子口有家早餐店。有豆浆和小笼包子卖。
在院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里面的人、外面的人都不约而同吁了口长气。
凌瀚站了一会。才往巷子口走去。
一大早。太阳就非常的火。晒得人头发晕。上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他身边飞过。铃铛响个不停。看着他们。他就会想起钟荩上学时的样子。
他很少回忆自己读书时的辰光。其实真沒什么可回忆的。三点一线。每一天内容都是灰暗而又空洞的。因为孤儿的身份。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疏离与同情。他讲话很少。也沒有朋友。想得最多的是赶快长大。早点自食其力。
遇到钟荩后。他的世界才变得五彩起來。
在失控击毙毒枭之前。他就有点异常。情绪莫名地狂燥。行为不受控制。似乎他体内住着一个魔鬼。左右着他的一切。和战友练习格斗时。他不慎将战友打伤。领导找他谈话。问他怎么了。他无法启口。当时在映入他脑中的那个影像不是战友。而是一个罪犯。他必须将之降服、击败。
如果不是这一桩桩意外。他即将升职。
他去医院接受心理辅导。
心理医生姓洪。他正准备出国深造。辅导过两次。洪医生要走了。将他的病案转给另一位医生---他的妻子卫蓝。
卫蓝和他谈过话后。说要专家会诊下。她对心理学领域不太精通。他问他是不是患了很严重的病。卫蓝说不能下结论。
他的睡眠质量开始下降。经常从恶梦中惊醒。动不动就盗汗。出现幻觉的机会越來越多。他渐渐不能抑制。无法分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
他向卫蓝说起自己的状况。
卫蓝说你的意志像钢铁一般坚硬。不然你早就。。。。。。她沒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天。他接到了钟荩的电话。
卫蓝说治疗期间。最好不要外出。他不以为意。自己又不卧床。又不输液。这病应该不严重。
钟荩怀孕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听钟荩说完之后。突地打了个冷激零。但不管怎样。他当即决定结婚。他给付燕打电话。付燕许久都沒有出声。挂电话前。她说你陪我回趟宜宾吧。
他告诉钟荩自己要考虑下。然后就走了。他看见站台上的钟荩委屈的面容。平生第一次。他感到了惊恐。
他和付燕去了龙口镇。
付燕穿着厚厚的羽绒大衣。裹着围巾。戴墨镜。从镇头走到镇尾。她说:这里虽然风景如画。在我眼里。却如同地狱。
她说了一个和她有关的故事给他听。
她读师专时。有一年国庆长假。和同学去北京玩。住在工程学院。在那里。她认识了一个宜宾同乡。他英俊又开朗。谈吐风趣。两个人很快就热恋上。一毕业。她带他去下水湾见爸妈。然后。她也要求去见下他的家人。他说爸妈早逝。哥嫂农活忙。沒人接待他们。不要去。她想想有道理。也就沒坚持。他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为了和他在一起。她也决定去北京。爸妈坚持要两人先成婚。才同意她过去。已婚女子工作不好找。爸妈的要求又不好反驳。两人就匆忙在下水湾办了婚礼。然后在北京也请了几个同学。结婚登记就往后推个两年。
他有个同学酒量特别好。一帮男人全喝挂了。他还优哉游哉地在那敬你敬她。同学对她说:新娘子。今天我无论如何都要敬你一杯。为你的勇气。为你的爱情。
她笑笑。举起酒杯。
同学一脸严肃。指指新郎:他曾经说他要一辈子孤单到老。在他的家族里。婚姻和后代都被魔鬼诅咒。沒一个人例外。但是。你的爱让他战胜了魔鬼。祝你们幸福。
新婚之夜。守着醉醺醺的新郎。她独坐到天明。
第二天。她就坐车去了新郎的家乡----龙口镇。新郎的大嫂接待了她。他的大哥一身道士装扮。坐在土台上念经。二哥坐在悬崖边。一脸呆滞。他的父母其实都健在。妈妈卧床不起。爸爸用一根铁链锁在羊圈里。谁要是靠近。就啮着牙嘶叫。
大嫂让她走。永远不要回來。那样。就越安全。
她沒有回北京。而是去了宁城。她给新郎打了通电话。她认为他们的婚姻太草率。他们并不适合相爱。
山里女子读书的很少。能读到大学的更少。她以为自己已努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沒想到命运又一次将自己推入了深潭。
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她换了名字。很快找到一份代课教师的工作。沒想到。两个月后。她发现她怀孕了。似乎都沒怎么想。她就决定把孩子生下。也许是存着一丝侥幸。也许是心里有一丝念想。毕竟她曾那么真挚地爱过一个人。
是个男孩。遗传了他父亲英俊的容貌。她把孩子留在了下水湾。又只身回到宁城。
故事太长。在宜宾回宁城的火车上。付燕才说完。
凌瀚已经不恐惧了。他所有的疑惑。都在这个故事里找到了答案。
当命运向你扬起刀时。你只有闭上眼。默默等着刀落下。
下火车之后。付燕又和他去了一个地方。那是幢高耸壮观的大楼。“远方”两个大字炫目地立在楼顶。
付燕自嘲地笑了笑。世界真小。三十年后。我们竟然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然后她接着说。他再婚了。但沒有孩子。他是正常的。你也很好。你。。。。。。自己决定。你要不要那个孩子。
他沒有去见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沒有必要。那个男人也不知他的存在。
他回到北京。他问卫蓝。精神病会有遗传吗。
卫蓝震惊地瞪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他吼叫道:回答我问題。
卫蓝说。是的。精神病有百分之六十是基因遗传的。
那有沒有幸免的。
卫蓝沉默了一会。说道:有些人的潜伏期长。一旦发作。会非常可怕。也有一些隔代遗传。但他的子女就逃脱不了那样的厄运。
他摆摆手。离开了卫蓝的办公室。
卫蓝不放心。第二天一早來到他公寓。在这个夜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命运之手夺走了曾经让他幸福无比的一切。
卫蓝同情地对他说。她会努力替他医治。但他必须配合。首先要好好吃饭。让身体强壮。他有坚强的意志。什么都能克服。
他苦笑。
门铃响了。他木然地去开门。钟荩瞪着一双失神的大眼。扶着门框。喘得腰都直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