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阳宪(3)
近年来通商南渚的行商巨贾越来越多,平明古道上七十多年前战乱摧毁的市镇也渐渐恢复了生机,扬觉动有攫取天下的野心,对各州权力人物了如指掌,对南渚的豪强更是小心留意。一番谈笑下来,他若有所思,心中疲惫,用餐后便和浮明光回房歇息。
阳宪是山中小镇,往常太平年月,平和安宁。但如今诸侯纷争,却得提防流寇和兵匪,此外,各种势力豢养的谋臣死士到比流寇兵匪还可怕些。扬觉动等身在南渚,纵然盟约已定,赤研瑞谦应该不会公然违逆赤研井田,再派人生事,但此刻夜深道长,行路不便,为安全计,扬觉动一行决定在阳宪停留一晚。
军中习惯,主将就寝,副将值更。浮明光今夜守在扬觉动身旁,豪麻便带着甲卓航等五名武士守夜警戒。
此刻夜深,店中人却渐渐多了起来,原来往吴宁边方向,下一镇需穿过鹧鸪谷,约有六七十里路程,过往客商大多在阳宪打尖,既是行商,跑得辛苦,也就不分早晚,专有那赶时间星夜兼程的,一般跟随着护院镖师,一路风尘仆仆,都来这里喝上一碗酒。
豪麻和甲卓航换过桌来,留意着来往人等,继续小酌。
这桌得浮明光吩咐,有酒有肉,当地美味一应俱全。甲卓航此时已有了三分醉意,吃那蜜蟹,觉得鲜味太过,尝那獐鹿肉,又觉得凉下来浓膻得难以入口,心中便开始怀念那几道小菜,刚才那姑娘答应得好好的,把几道菜再上一过,不知怎么就没了踪影。
他正吃得不爽,抬眼见豪麻把那桌剩下的两块米糕端了过来,便伸筷去夹,却被豪麻一抬手,封住了去路。甲卓航愕然,不知这米糕到底有什么稀奇,为掩饰尴尬,回手举起了面前酒杯,道,“来来来,小酒解忧、大酒生愁,归程在前,我们一起喝一杯。”
众人见豪麻脸上没有表情,心下嘀咕,不知这杯酒到底是能缓解尴尬,还是更加尴尬,但甲卓航已经举杯,大家必得捧场,于是都闹哄哄举起了杯子。
甲卓航也是心中打鼓,这豪麻性情过于严肃端正,搞得平日里下属见了他,一个个都屏息肃立。不是豪麻有多不近人情,实在是他就是这个性子。你和他开玩笑,他旋即当了真,你和他聊风月花柳,他充耳不闻,你和他说说市井园圃之乐,他闷葫芦一样无话可说,只是提到阵势兵法、山川河流、格斗技击,他的话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若是谈这些谈得高兴也罢,偏偏豪麻生来缺少幽默感,思维和众人不在一个层面上,人家刚说一个山势苍莽,他就来一句伏兵妙地,人家说一句溪水清浅,他就来一句乱石太多恐伤马蹄,最是大煞风景。刚才几个人七嘴八舌聊得正欢,豪麻一过来,马上鸦雀无声,各自吃起菜来。
这时大家一起举杯,十只眼睛的目光齐刷刷落在豪麻身上。豪麻倒是嘴角向上一弯,道,“兄弟们辛苦了!”一扬手,一杯青柠酒直入肚中。他看甲卓航嘿嘿而笑,和众人逗趣闲聊,自己便抬手将面前杯子满上。
众人举筷落杯,桌面微微震动,豪麻杯中的青柠酒也现出一圈一圈的水纹,一缕若有若无的米香便从杯中溢出。酒入愁肠,他便望着这一杯酒出神。
豪麻并非不能喝酒,相反,他酒量颇佳。他平时绝少饮酒,一是因为他从一个侍童成长为一国大将,全凭个人努力,对自己要求极为严格,无论在军中还是生活里,不容许自己出现半点疏漏。他对人对己都极为苛刻,大家有目共睹。
其二,是因为大醉之下,人常常把持不住自己,他对饮酒一事有着深深戒备。这就要说到他的第二个老师周半尺。
浮明光传授了豪麻兵法格斗之术,而周半尺却是他人生成长的老师,他觉察到豪麻的心性坚忍,于是着意对他狠辣的一面多加限制,教会了他许多心性修持之法。
他这位老师一生谨慎、带兵作战,横扫千军,是木莲朝的一代名将。按理说周半尺一般生性谨慎又身居高位的人,不应有太大差池,但他平生没有别的嗜好,就是喜欢杯中之物,最终果然败亡在杯中之物上。
豪麻十七岁时澜青一战军功卓著,被扬觉动选为勤王之将,送到木莲城接受历练。他甫一报到,便被收编入皇家嫡系部队青石卫,周半尺时任青石卫统军大将,作为扬觉动的生死之交,将豪麻带在身边两年,悉心调教,直到霰雪原浮千乘率众反叛,周半尺终于无定河畔折戟沉沙。
当年周半尺率八千铁骑追击浮千乘的三千乌合之众,将对方逼退至无定河边。决战前夜,周半尺不知什么缘由,小酌变成了痛饮,喝得酩酊大醉,做出了轻率出击的决定,终于中了浮千乘的埋伏,惨败而归,葬送了一世英名。木莲不得不派出李慎为亲自率队,经过艰苦作战,才最终平定了叛乱。
当日的生死之战,豪麻正在军中,亲见八千骑兵陷入霰雪部的分段阻击,丘陵地带无法发挥重甲骑兵的长处,本以为的三千叛军变成了六千之众,周半尺脸色铁青,一直催动大军挺进,生生贯穿了霰雪的狙击线,但损失惨重,陷入绝地无法后撤。这一战极为惨烈,待到四日后李慎为大军开到,八千士兵已经不足二千。
豪麻不知道那个雪夜,木莲来的使者和周半尺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只记得周半尺痛饮到夜半时分,睁着血红的眼睛走出了中军大帐,发出了进军指令。
豪麻有幸生还,而周半尺则由于恃众轻敌、招致大败,被木莲打入大牢。豪麻牢牢记住了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回到吴宁边后,扬觉动曾专门让豪麻将此事前后细细描述,只是对周半尺的遭遇却没有发表任何评论。自此之后,扬觉动加紧了吴宁边军备的整饬。
与浮千乘战后,无定河畔的大帐中,周半尺与豪麻对坐饮酒,对他说,杀人不是一件好事情,战场上杀人多了,人就有戾气盘绕,如果不能中和,戾气就会变成死气,人也就和行尸走肉再无分别。周半尺亦是少时从军,一生戎马,杀人无数。他觉得自己身上压得戾气太重,只有酒后放浪形骸,才觉得自己还是个活人。
豪麻年轻气盛,习惯了长枪快马,以身先士卒,奋不顾身著称,并不相信杀人养气之说。周半尺却说,“你若不死,慢慢就体会到了。”
豪麻那日面对骤然老去的周半尺,信心满满道,“如若可能,我这一生滴酒不沾。”
周半尺却笑,“良弓开满,固然利箭逐月追星,但弓弦太紧,一样容易弦断弓折。这酒,有时为旁人喝,有时为自己喝,有时为生喝,有时却是为了死喝。想你以后喝酒是少不了的。”
豪麻想要反驳,但又不忍,于是按刀正坐,不发一言。周半尺那天又复喝多,那醉眼朦胧的的样子,被豪麻牢牢记住。
不料他果然被周半尺说中,扬觉动将扬一依许给他,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淋漓尽致地痛饮一场,这是一种放松的喝法;朱鲸醉宴上,扬觉动又再许婚,他又是一场大醉,这次,种种痛苦、郁结、生死来去,就在他脑中盘旋不去,这两场酒,都是既为别人,也为自己而喝,后一场酒,惊心动魄,也是为生死而喝。他渐渐领悟了周半尺的说法,不知他那一夜的一场酒,又有什么特殊的缘由。自当日一别,他已大醉了两次,想是以后漫漫长路,这杯中之物,也不会寂寞。
至于周半尺的戾气之说,来灞桥前,豪麻对此毫无感觉,而朱鲸醉一宴下来,终于觉得自己不对劲。不仅相伴两年的战马见了自己长嘶奋蹄,有惊恐之状,连爱玩的甲卓航也不大敢在自己面前开玩笑。譬如此刻,面前诸人虽然还在谈笑风声,但都下意识和自己拉开了距离。
他叹了一口气,把杯子一举,众人以为他要说话,马上停住话头,却见他扬手又是一杯酒灌下肚去。
豪麻竟笑道,“我今日才知,原来我不是那么容易喝得倒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心里大为放松,众人都知扬觉动许婚一事实在太过分,而豪麻自己又压抑过深,从不提及,越是这样,众人对他越是小心翼翼,气氛也愈加尴尬。众人也知他朱鲸醉一宴被一杯烈酒喝出内伤,此刻见他自我开解,想是已经挨过了此事,便闹哄哄纷纷举杯,还待再饮。
正在此时,酒肆大门上的风铃哗啦作响,走进几个红缨黑盔的军士,门外战马嘶鸣,脚步杂沓,显然来人数量颇为不少,这进门的几人微微气喘,显然刚刚走过一段不短的路途。
盛夏时节,夜半投宿,这群兵士依旧全副武装,是战时状态。
进得店来,他们显然发现了甲卓航等这一桌的特别,其中有位军官目不转睛地盯着豪麻,直到落座,还选了一个正对豪麻的位置。
陆陆续续进来的兵士有十余人,几乎把客栈一角坐满。
那军官把佩刀解下,压在桌上,便喊老板上酒。
豪麻却似没有注意这大群涌入的军士,只是把左手在桌上一按,几人会意,面色不变,继续吃菜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