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鹧鸪谷（1）

“野熊兵谋反、杀了赤研将军！”适才被逼入驿站的一名赤铁军嘶声叫道，他腿上受伤，一跳一跳、踉跄着扑到刚刚还在把盏言欢的人群中，人们惊慌失措，像躲避瘟疫一般退散，瞬间把他所在的位置空了出来。

一支箭射穿了他的后脑，从喉咙伸了出来，另一支箭贯穿了他的胸腹，他嗓间唬隆作响，拉风箱一般竭力喘着气，瞪大眼睛看着这些相貌各异、高矮不同的人们，慢慢倒了下去。

老唐脸色苍白，看着那颗在桌上盘中歪斜的头颅，面目狰狞、正是统军阳宪的赤铁都尉。他只看了一眼，不禁心惊肉跳，先是慢慢后退，进而转身快步往后厨走去。

向之前经历的千百次一样，他又被有问题的客人拦住了。

“老板到哪里去？”这一次野熊兵神态亢奋，伸手扯住了老唐的衣服。

“诸位辛苦了一日，应该好好吃些东西，我这就去后面亲自张罗。”老唐话音打颤，但还没有乱了方寸。从跑堂小弟到驿站掌柜，他在这里生活了四十多年，大半生时光都在厨房、市场和酒窖奔忙，在达官显贵或者贩夫走卒背后脚步匆匆，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的酒馆里站在了众人的视线中央。

在老唐的脖颈软骨间，士兵把自己的匕首缓缓推了进去。血从老唐的口中涌上来，他的第一反应，是带点酥酪的甜，然后血又继续涌进了他的鼻腔。

老唐的倒地让众人悚然起立，夜来饮酒的客人虽不多，但他们常在江湖行走，也大都身带兵刃，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看眼下堂内至少涌入了二十余名野熊兵士，都觉得此次虽难以幸免，但谁也不想先成为被攻击的目标。

这些人已经公开袭击驻军，想必更不会在乎多擒杀几个过客，那颗头颅已经宣告了阳宪赤铁军的全线溃败，也宣告了秩序和律法的溃败。

在二楼高处，已经歇息的客人们也纷纷起来，惊慌失措。野熊兵们抢占了门口和窗旁，他们堵死了出去的路。

“扬先生，这些是乱兵。”浮明光的手牢牢握在刀柄上。

扬觉动则仔细观察着楼下的人们。

这些野熊兵分成了两个阵营，先进来的那群，聚在一处，并无过多交流，都望向吴亭，似乎在看他的态度，较有纪律。而后进来的一群，则恣意妄为，应该是刚刚厮杀下来，情绪激动亢奋、目露凶光，用挑衅的目光扫视着屋内众人。这是一只由受过严格训练的兵士和临时招募的乌合之众结合起来的部队。最有战斗力的那部分显然并没有投入今夜的战斗。

他们不是为了我们来的。扬觉动想。

“史都尉，你这是？”吴亭站了起来。

“史三口渴了，来喝些酒！”那抛甩头颅的魁梧男子大声道，“诸位，多说无益，请把武器和金钱都交出来吧，我以野熊兵的名誉起誓，保证不会伤害诸位。”他带着白安的地方口音的宣告带点滑稽，但此刻谁也笑不出来。

店内静悄悄的，没有人行动。窗外远处，有火光和呐喊隐约传来。

“野熊兵什么时候还有名誉了？”那名自从进来还没说过话的赤铁军士开了口，他身材不高，稍显瘦弱，看年纪，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虽然身上带着血污，但眼神却清澈明亮，这句话说出来毫不犹豫。

众人都颇为诧异地看着他，史三更是眯起了眼睛。

“你们集兵白安城、诱杀赤研野伯爵、骗开百鸟关，夜袭阳宪镇，有什么荣誉可言！”众人都不说话，默默听着。

“如果你们有荣誉，那在通往驿站的路上倒下的十余名宁州客商和你们有什么过节？被你们用马拖在路上的女人和你们有什么过节？”

“他跟你们有什么过节！”这少年指着倒在地上的老唐，几乎有点咬牙切齿了。

老唐从此以后只能保持沉默，他身下是一滩渐渐扩大的暗褐色血迹。

“你说的对，我们和你们都没有什么过节，不过总要有些人来承担后果不是？”史三缓缓举起一只左手，他的手腕光秃秃的，上面镶嵌着一个黝黑铁托，皮绳穿过铁环，将它和残缺的小臂牢牢捆绑在一起，上面草草焊接一根布满血污的枪刺，在烛光下闪着诡异的光芒，血迹从铁托下面的纱布中渗了出来。

这句话起码比宣称保护和荣誉真诚，史三话音刚落，店内的人立刻乱作一团，纷纷刀剑出鞘。

吴亭站起身来，看了看史三，又意味深长地看着豪麻和甲卓航，道，“那这里就交给你吧。”他起身便走了出去，跟他一起前来的十余名士兵也随他鱼贯而出。

史三用阴沉的目光追随着吴亭的脚步，“好痒，”它把左手的刺尖举到嘴边，用舌头舔了舔，“这只断了的手总是痒。”

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野熊兵们跃过那些听天由命的人们，直奔试图抵抗的商客。

史三则大喝一声，迈步向前，左手枪刺先把那双目已盲的兵士砰地钉在堂柱之上，右手抽出钢刀，却扫了个空，那男孩反应极为机敏，只是头盔被刀扫掉，滚落在地。

厅堂内顿时大乱，豪麻一个手势，吴宁边五人不下反上，形成一个倒楔形，抢上二楼，将浮明光和扬觉动护在中间，甲卓航右手平挥，众人抵着刀剑流矢，迅速退向窗边。

这时店外夜色中的火把越燃越多，远处金铁交鸣，惨叫声、马嘶声不觉于耳，马儿在黑暗中的鸣叫让店内众人更跟发了疯一般，都想夺路而逃，但楼下人数太多，还有新到来的兵士抢进，所有人都挥刀拔剑的结果，就是无尽的混乱。

豪麻顾不得风险，抢先将头从窗外探出，火把燃起，是自己人的脸。

浮明光早已将余下武士分成两组，一组作为外围探路的斥候，一组掩袭马厩、抢出铠甲兵刃，准备突围。

堂中刀光剑影，显然野熊兵们也注意到了豪麻等的脱困企图，撞开人群，向他们奔来，豪麻居高固守，不动如山，他避开一只直奔面门而来的箭矢，把想要登楼的武士一一砍翻楼下。待到他翻出店外时，激烈地打斗让他感觉眼前发白，他扶着一层的水围栏杆，呼吸粗重，汗水滑过额头流入眼中，刺痛不已。

恍惚中，后厨转出了适才那上菜的姑娘，随即被野熊兵们扯到，杯盘碎裂。即使在浓重的血腥中，他依然隐隐闻到了米糕的香气。

甲卓航的重铠正套了一半，接住豪麻，戒备一旁的骑兵教习尚山谷则牵过他的铁骅骝，这马跟随豪麻已有五年，同样身经百战，此刻奋蹄跃动，兴奋不已。

“该死！怎么只有这几匹马！”豪麻低声诅咒，只需一眼便知，扬觉动、浮明光和伍平已经上马，此外还有五六匹马在侧，他们一行有二十多人，马的数量远远不够。

尚山谷苦笑，“只抢出这几匹马已经不容易，有些弟兄已经用不上马了，只是抢出我们的羽箭重铠，已经折了三名兄弟。”他回头，夜色中，满眼都是火把，“野熊兵不是突袭！他们围住了整个阳宪！”

豪麻顾不得多说，略带僵硬地套上铠甲，道，“那么我们现在向哪个方向走？”

“探路的一组兄弟只回来两人，我不知道要不要等，”尚山谷道，“南边商路已先被封锁，至少有一百人在布防，已经架好连弩，竖起尖桩，北进鹧鸪谷的山口处，野熊兵源源不断地加入战场，向北，便要正面遭遇，东西两侧是小莽山的坡脊，阳宪镇有上千把火把，只怕向东西前行，等于把自己变成箭靶子。这里就像一口大锅，我们被扣在里面了！”

尚山谷语速很快，豪麻听得毫无重点，头痛欲裂，觉得口中发苦，往地上啐了一口，却有半口是血，原来适才打斗中他脸颊被冷箭划过，嘴角破开，牙齿松动，却全然不觉。

仿佛为了映衬地面杀戮的残酷，此刻天上浓云泛起，遮住了月光，显得四处影影绰绰，彷如森罗地狱。

“先上马，”浮明光暴喝。这阳宪镇内此刻密布着千余兵士，没有马匹，无论如何也难以逃出升天。

战马长嘶，豪麻翻身上马的一瞬间，耳畔响起一声惊叫。他心道，是那个女孩子。

“傻了吗？快走啊！”扬觉动等人已经打马飞奔，只有甲卓航在焦急等待着豪麻跟上。

火光把酒肆内的人影拉扯得千奇百怪，仿佛妖魔狂舞，世界充满了火焰燃烧的劈啪声和金铁交鸣，偏生唐笑语的细细呼喊能够准确无误地传入他的耳朵。

戴上头盔，豪麻甩去脸上的汗水，嘴角的伤口血流不止。此刻他披上重铠，钢铁沉甸甸的重量让人心安。

唐笑语的呼喊萦绕在他的耳畔。“不要反抗”，他默默低语，随后转身打马，铁骅骝长嘶一声，闪电般奔进黑色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