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鹧鸪谷（3）
“不瞒诸位，我今天抢到阳宪客栈，得到的密令，就是要把所有投宿的客商，全部处决。走了一人，新伯爵便要我的项上人头。”漆黑如墨的长弓被他拿在手中，红色的弓弦在烛光下若隐若现，“虽然他不一定这么做，但他确实是这样跟我说的。”
他的话里寒气弥漫，此刻海风猎猎，天空既无星、也无月，云层渐厚、雷声隐隐，一场大雨即将来到。
这句话听得豪麻心中发紧，如果这吴亭带领数十名射手预先埋伏妥当，在扬觉动等逃奔的时刻，万箭齐发，想必就算有诸人拼死救护，扬觉动也难逃一死。他和伍平对视一眼，暗觉庆幸。
“但是你没有这么做。”伍平道。
“是的，我没有这么做。不但没有这么做，我还看着你们从我的箭下疾驰而去，想到你们也许会回来，我还顺便清理了他们，”吴亭口中的他们，显然就是不肯离开，意欲强暴唐笑语的那几名赤铁军。
“为什么？”豪麻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因为我有太多疑问，也许你们能够解答。这当中最要紧的，是谁要你们死？你们不是跋扈南渚的世家豪族，也不是追腥逐利的行商旅人，甚至不是赤铁军。”
“你不知道？难道不是你们的白安伯让我们死吗？”伍平忍不住大声接话。
“的确是他下的命令。”吴亭纠正道，“他说你们是携带重金的宁州富商，八成他自己也不相信。”
豪麻沉默了片刻，道，“我们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白安也好、阳宪也罢，都太过渺小，今晚，一百个平民丧生，也许会让一千个人悲叹；一千名野熊兵哗变，也许会让一万名赤铁军登上战场；但今晚若有一个人遭遇不幸，却会燃起席卷八荒神州的连绵战火。”他停了停，道，“你前所未见、猛烈燃烧的战火。”
吴亭道，“那看来我真的找对人了。我实在想不出，怎样的人才能你们这些沙场百炼的精兵投效。”
“除非他经营的不是财物，而是天下。”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再抬起头来，眼中带着寒意，“我不知道你们来自何方，但我很想知道，在过去的半年中，是不是你们帮助并武装了野熊兵！”
这话一出，在场的几人都大为震惊，难道白安的叛乱并非简单的举义起事？野熊兵们本来就被赤研野釜底抽薪，赤铁军先扫荡了卫中宵部的中坚力量，又强行占领白安，以赤铁军的军备给养和兵力，星散的野熊兵余部在贫瘠的白安地区本应绝难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如果吴亭此言不虚，这次白安野熊兵突然起事，强攻阳宪，定是大大出乎南渚的意料。背后没有强有力的支撑，实是难以想象。
“绝无此事，”豪麻眉头紧皱，“我们和此毫无干系。”
“否则怎么会自陷绝地。”伍平补充。
风从空荡的客栈内穿堂而过，老旧木窗发出吱呀的声响，门楣上，半截紫色的细绳在风中飘荡，那里原来有一串风铃。
“那么，我还是没有答案。”吴亭神情冷漠地看着桌上摇摆的烛火。
豪麻沉默着，等他继续。
吴亭叹了口气，“从鹧鸪之乱到白安之变，我参与了整个事件的过程，但始终不辨方向，我像一颗棋子，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推着前行。赤研野大兵压境，我护送二公子卫曜逃离白安；昔日的战友被绞死、黥面、断腕，我来重组野熊兵；白安镇我带领三十死士箭杀赤研野，鹧鸪山口我们飞夺百鸟关。但我不知是谁让这一切发生！”
他猛地转身，对着无垠的夜色，“我不知是谁在背后支持了鹧鸪之乱，谁促使赤研井田将卫大人刻枭首示众，谁又暗中帮助野熊兵兴兵白安，我只知道这个人，想要你们的项上人头。”
吴亭的声音渐渐嘶哑，“我活着，不过就是为了卫中宵大人复仇，这决心，如箭矢一般锋利，有老大人的霹雳弓在，我以为终将得偿所愿。赤研野死去的时候，我开心了一刻，但今日见到了你们，我又开始怀疑。也许白安的野熊兵只是这张大棋盘上的一颗小小棋子，而我连下棋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这一番话说得豪麻头晕目眩，心中闪过无数可能，阳宪遇袭，真的是随机事件么？只要变故相关一国之主、一地大公，难道真有偶然可言？
一瞬间，他的心里已经闪过了千百个念头，其中一个就是，为何他们要行经阳宪，是谁帮助扬觉动做出了这个决定。
吴亭回身，似乎已经有了决定，“想必的你的主公，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但如今，也不过是这棋盘中的另一颗棋子罢了。我不知道谁在下这盘棋，但是我真他妈讨厌做棋子的感觉。”
如果扬觉动死在阳宪……如果赤研井田认为白安之乱吴宁边做了幕后推手……豪麻不敢再想下去。
“我也不喜欢做棋子，”豪麻的声音涩涩的，“下雨是最后的机会，如果我们再不离开阳宪，你的疑问，就会变成永远的秘密。”
吴亭的双眼中有火光跃动，“我一生一路向前，从未想过退路。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吴亭声音很轻，但是却充满了狂躁，“让我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们一起来杀掉那个操纵棋盘的人吧！”他向黑暗中招手，另外五名弓手从四围的掩体中走出，他们远远站在店外的黑暗中。
伍平长出了一口气，他不愿意面对吴亭这个对手，宁愿他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他的话道出了所有人心中最重要的问题，“杀谁我都没有意见，但一切的前提，就是我们能够顺利离开这里。”
天空划过第一道闪电，雷声隆隆。
“我们需要一个向导，”豪麻嘴角的疼痛牵引着他的神经，“我们只能穿过鹧鸪谷。”
雨点流星般坠落下，落在吴亭面前的土地上，激起浅浅的浮尘。
“在南渚的歌谣中，电光是海神的利剑，而雨水是它的长鞭，如果我们真的得到神的眷顾，就请他在这个夜晚，让我们得到依靠。”
“我们可以绕开百鸟关——如果你们想离开的话。”唐笑语闪出身来，她已经洗去面上的血迹，神情带着几分憔悴，却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换上了一身蓝布紧身的服装，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雨的喧嚣压盖了火光和士兵的咒骂，隐隐约约中，远方依然有人在搏命厮杀。通往海神庙的路途上，奔驰一些黑色的影子。伍平和安顺带着其余两名士兵，从满地狼藉的马厩货车中，取出了部分粮食和军械，而吴亭则牵来了备用的马匹。
通过商栈旁的道路时，铁骅骝的长嘶惊动了一队在路旁劫掠的士兵，他们护着将要熄灭的火把，拦在路中大声招呼，吴亭制止了伍平的马弓，冲那些士兵含含糊糊大喊了几句，雨声浩大、震耳欲聋，对方赶在泥水溅上衣服前闪到了路边，只是把火把晃了几晃，并没有跟上来。
“这些是你一手征召的士兵吗？”伍平扯着嗓子喊，一张口，带着咸腥的风雨一起灌进了口中。
吴亭拉下兜帽，脸埋在高领大氅之中，“如是我征召的，我们现在已经被射倒在泥水之中了。”
伍平咧嘴，但暴雨制止了他的哈哈大笑。
雨声太大，听不到响箭，豪麻想。他控制着铁骅骝想要狂奔的欲望，黑夜中，必须把控方向。他的身边是一匹枣红色的母马，即使已经把身子压得很低，但暴雨和风依然让她在马上晃来晃去，但她却一直没有掉下来。
片刻之前，当豪麻准备让唐笑语与安顺同骑的时候，还在担心两人的重量和湿滑的路面会影响到大队前进的速度，但是唐笑语却对他说，她可以骑马。“这些是战马，只服从可以驾驭它们的骑手，而且，雨天奔驰和日常的骑行也不一样，你会摔断脖子的。”他说完，唐笑语只是小声说，“我可以。”
于是现在她就在他的身旁纵马奔驰，上了马，她敏捷得就像一只山猫，恐怕连扬归梦也不能将马骑得这样好，豪麻想。雨水很大，从每个人的脸上流下来，他注意到她一直紧咬着牙根，有些哽咽。
在出发前，唐笑语拉住了他的马缰，说，“你爱吃那白米糕是不是？”豪麻愣住了，没有回答，大雨滂沱的时刻，他反而想起了这句话。
“是的，”他低声说，“因为这白米糕中，有月橘花的香气”，但是风雨吞没了他的声音。
前方就是海神寺了，黑暗中，几支火把在燃烧。
地上有尸体，豪麻心中砰砰直跳，抽刀在手、打马上前，火光映亮了他的脸庞，是伍扬。
“不碍事，是几个野熊兵，应该是过来补防的，已经被解决掉了。”伍扬看着马上几张陌生的面孔，神情警惕。
“告诉扬先生，我们找到向导了。”伍平说。
扬觉动等打马上前，扬觉动的右手被简单捆扎在胸前，豪麻心中一惊，他受伤了！
甲卓航越过浮明光和扬觉动，穿上前来，虽有雨水冲刷，他的甲内白衣却都是星星点点的鲜血，像宣纸上点染的淡红桃花。显然刚才的战斗并非伍扬说的那样简单。
而他却没有离开，豪麻望着那个有着钢铁般线条的老人。
“吴兄，”甲卓航笑嘻嘻地迎向吴亭，“你能来带路真是太好了。”
豪麻等准备下马，被扬觉动手势阻住。
他对着吴亭的眼睛看了一刻，又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沉默的兵士，清晰地道，“诸位好，我是吴宁边大公扬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