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海兽之血（4）
“不要射”，浮明光按下了吴亭的手，千百颗荧光中的一颗似乎发现了他们的存在，飘飘摇摇向他们飞来，到了目力所及的范围，大家才发现，原来是一只萤火虫。
“这萤火虫比我们老家田间要亮得多啊，”这只小虫悄悄落在了伍平的马弓上，翅膀翕动，即使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它尾部的光芒也清晰可辨。
浮明光带头拨开苇草，向水声而去，待到众人穿过巨石掩映的拐角，才发现这里被高大数十丈的巨木遮盖，粗大的血藤从巨木的枝桠下垂到地面，上面又爬满了更为细小的绿色藤蔓，在树叶的穹顶下，幽深有如黑夜，只有漫天的萤火虫漫无边际的飞舞，在不远前方溪水中的一块平坦石头上，一个男人正端坐在平滑如玉的黑色石上。
无数的萤火虫从前方一个小湖中奔涌而出，汇成磅礴的光流在夜空中飞舞，像一条在空中奔腾流淌的大河。
光芒下，那个男人暗红色的甲胄上爬满了青绿的苔痕，一张面孔埋在头盔下的阴影中，唐笑语在水边站住，凝望了一刻，忽然扑进齐膝深的水中，努力向那男子奔去，“舅舅，是我。”
水边诸人都在等待不足僧转过头来，却听得咚地一声，却原来是豪麻也跃入了水中，“小心”，他步履矫健，跃了三两下，已经来到了唐笑语的身后。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那手臂冰凉如丝，豪麻的手却滚烫火热，一握之下，两人都是一愣。
唐笑语回过头来，带着诧异的目光，豪麻则用力一拉，将唐笑语扯回到了身边，他已经顾不上怀中唐笑语的挣扎，这一刻，石上的不足僧身上的铠甲发出莹莹绿光，他的眼眸是蓝色的，空空荡荡，他的目光转向唐笑语的一瞬间，整个身子化为无数的流萤，四散飞舞。
浮明光觉察到不对，横刀挡在扬觉动的马前，喝道，“谁！”他嗓音浑厚刚劲，声贯深林。震得无数鸟儿在这巨木搭成的店堂中鸣叫飞翔。
然而一根马鞭搭到了他的肩上，浮明光回头，大惊失色，此刻扬觉动的眼睛混浊无光，嘴角留下一丝涎液，整个人从马上倒了下来。
难道大公的伤势不是箭伤，而是因为靠近了这个古怪的地方，这念头在浮明光心中闪电般掠过。
唐笑语挣开豪麻，跑上了黑色石块，流萤犹在飞舞，她回过头来，脸色苍白，问豪麻道，“刚才我们看到的，不是我的幻觉，是不是？”
豪麻点头，四下环顾，扬觉动的生死，自有浮明光照料，然而此刻更重要的，是他要确保在这个诡异的环境中，不会再发生新的意外。
他飞身掠上黑色岩石，看到唐笑语正在注视着荧光所出的那一片湖水。
这里的水颜色更深，与周围碧绿带有浮萍水草的湖水绝不相容，深蓝纯净，像一片波光粼粼的宝石。
“这就是重晶么？”甲卓航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两个人旁边，吴宁边的射手和斥候已经散开警戒。
“嗯，这就是天下最为昂贵的珍宝。”唐笑语俯下身子，用手掬起一捧重晶，感受到了它沉甸甸的重量，不动时它们就像凝固的蜂蜡，她微微侧手，那水又化作长长细丝，注回湖中。
豪麻往这深蓝之中看去，发现水中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兵刃和甲胄的碎片、有的锋利簇新、有的形制古老，它们曾经沾染的鲜血化作了金属上红褐色的瘢痕。
“怎么这么多兵刃？”豪麻口中喃喃。
“蕉鹿曾是上古先民猎杀的对象，因为它虽是神祗，但是性情温和善良，而且它的眼泪、会化作夜明珠。”
“弑神？”甲卓航满脸的不可思议。
“是的，神也会死，就像海神也必须以神兽变寄托自己的形态。当神兽们赖以生存的血脉断绝，它们也会孤独地死去。”唐笑语抚摸着重晶上的细小波纹，感受它变动不居的棱角。
“传说中曾记载了三次蕉鹿之死，每次，都有一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宣称是自己杀死了海神，这三个人有两位是神祗，还有一位是凡人。当蕉鹿的首级被砍下，它的躯体里，会流出无数移神散魄的夜明珠。但世人都错了，能杀死蕉鹿的，不是巫蛊、鲜血或者兵刃，而是哀伤。”
“哀伤？”
“是的，蕉鹿是海神之善。和犬頡相向而生，它们一温顺、一凶暴、一善良，一冷酷、一个洒下爱与希望、一个散播鲜血与烈火。每次蕉鹿目睹人世间的黑暗和恶意，它的生命就会减损，每次蕉鹿疗救了世人的苦痛，它就承受了更多的苦痛。当恶意、欺骗和血腥耗尽了蕉鹿的生命，它就会倒下死亡。”
“这些，都是想要杀掉蕉鹿的人们的武器？”
“每一次对自己的攻击，蕉鹿都会坦然承受，当恶意的兵刃刺入她的身体，它会将它们全部接受。”
甲卓航听唐笑语讲这传说，讲得他两眼发直，忽然想到一种极为吊诡的状况，便道，“其实一个人就足以杀死蕉鹿。”
豪麻习惯性地皱眉，“这下面的兵刃都够组织起一支军队，一个人怎么可能？”
甲卓航道，“这个人只需不断自残，蕉鹿为了救他便要损耗生命，被救回后他再循环往复，最终蕉鹿就会难过死了。”
豪麻被这古怪的理论弄得直瞪眼，却一时之间也无法反驳。
唐笑语道，“这样的情况永远不会发生，因为千年前蕉鹿的那次死亡之后，八荒神州开始有了黑衣僧。为了不再发生山海巨变、烈焰焚城、百兽食人的惨象，他们发誓在守海人和安息使者不能尽忠职守的年代，守护海神，并为之献身。”
“所以你舅舅？”
“是的，黑衣僧们的信仰历经千年，虽然这个组织已经走向衰败，但大德僧们的生命尽头，一定是海神的身边。”
“蕉鹿不会害人，然而僧侣们会为了神祗打开杀戒。”豪麻的声音闷闷的，看着那重晶中缓缓流动的兵刃，不知道那些化作枯骨的武士们因何而来，又是不是被神的守护者们截杀。
“豪麻”，浮明光脸色铁青，召唤豪麻和甲卓航。
扬觉动躺在地上，脸上乌黑黯淡，毫无神采，的护腕被解开，伤口十分干燥，并无化脓发炎的迹象，但箭伤四周却析出了白色的晶体，他的半只手臂变得肿胀透明，血管像细细的红线，在皮肤下一点一点伸展。
浮明光拉过豪麻，脸色凝重，“这种症状我从来没见过。如果今次大公不能生出鹧鸪谷，豪麻，你要带着大伙回去，如果这次大公不能再回吴宁边，百济候、蓝仓伯一定会为执掌吴宁边有激烈争斗，只希望你能忍耐，前往日光城，请回大公主。”
“大公会没事的！”豪麻有些面目狰狞，一滴眼泪划过脸庞，他伸手去拂拭，手背擦过脸庞，忽地僵在那里，他脸上的那一道箭伤已经悄悄愈合！
“唐姑娘！”豪麻飞身跃到扬觉动身边，抱起扬觉动，向重晶奔去。
豪麻额头冒汗，喉结上下抖动，紧张地看着唐笑语的眼睛，“蕉鹿在哪里？他能不能救回扬大公？”这一瞬间，他不再是烽烟烈火中横刀立马的青年将军，而是变回了那个大安城中曾为了爱人和未来患得患失的少年。
“如果海神尚未神兽变，就只有一种可能让它现世，那就是血和生命的召唤。”
“什么意思？”豪麻心下一片茫然。
“神兽变需要生命和骨骼来支撑重晶，你眼前看到的这些荧光，每一颗，都是这大陆上为海神庇佑过的生灵所幻化。只是在海神沉睡的时刻，在守海人尽职尽责的年代，再多的生命也无法唤醒神兽。但若是新一轮星陨大地、山海巨变即将来临，则百兽复苏的时代又复来到。唤醒海兽，只需要一次献祭和牺牲。”唐笑语语气凝重而缓慢，“黑衣僧们为了不令蕉鹿复生世间，已经守候了千年。”
“然而唤醒它，却只需要一瞬间。”吴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伍平道，“反正我不相信有什么蕉鹿！”
豪麻道，“你看看我的脸。”豪麻脸上嘴角到耳根的伤口已经愈合，只有一道浅色的细线，虽然并不醒目，但这道线割断了他脸上原有的肌肤纹理，多少显得有些怪异。
伍平沉默了。
“先不说蕉鹿能否治愈扬大公，万一它仍在沉睡怎么办？”甲卓航终于没有了风度和笑容。
“我们在灞桥的时候不是听闻到犬頡重现的传闻了么。”豪麻的目光依旧盯着唐笑语的眼睛。
“一旦鲜血和重晶结合，便会源源不断奔涌而出，海兽将以这鲜血作为骨骼筋脉而重生世间，只是这献血之人，却没有再生的机会了。”唐笑语补充，而且，“如果扬大公能被治愈，他也将不再是以前的扬觉动，他体内的一部分，也将同海神同气连枝，生死与共。”
唐笑语一番话说完，众人尽皆沉默。
“事到如今，我只能赞成一试。”浮明光拔出了匕首。
那么是谁来承担不幸？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