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海兽之血(3)
经过黑玉一般的石梯,溪水渐渐离众人而去,前面是一片繁花茂盛的谷底,蝴蝶在淡红色的野薄荷中翩翩来回,路旁缀满了白色、奶黄色的花朵,浮明光注意到,一路上,唐笑语都在跟着路旁零落的粉白色小花。
“这是蕉鹿的蹄印,”唐笑语小心翼翼地蹲下,伸出手去,触碰那七瓣叶子的小小花朵,她的指尖轻触,那花瓣竟慢慢变得透明,可以见到花瓣中蛛丝般的细细纹路,翠绿的花萼带着尖锐的芒刺藏在花瓣之下,同样依稀可见。
“好奇怪的花朵,”浮明光曾在霰雪原上行医问药,颇通草木物理,但生平从未见过如此生物,他也蹲下来,当唐笑语的手指缓缓离开花朵,那花瓣的颜色又渐渐恢复粉白。
此刻浮明光的心情十分沉重,又行了大半日,众人的疲劳闷热都是小事,只是扬觉动却渐渐发起烧来,只半天的功夫,已经舌苔发白、身子火烫。他用随身携带的紫苏叶辅以谷中寻到的水线草替扬觉动清热,但却收效甚微,众人远在深谷,周遭并没有他惯常使用的草药,加上环境湿热,常有瘴疠,他实在不敢贸然处理。
难道是昨日箭伤未愈?晨起出发之时,他曾经检视伤口,伤及扬觉动的,是一支普通的铜箭,恰好楔进扬觉动护腕的缝隙,擦出了半指深的伤口,他曾仔细检视箭头,那箭头老旧,带着自然锈蚀的铜绿,或许有些许铜毒,但经他清创包扎后,应该无大碍。不知为什么走了半日,竟然扬觉动竟然昏沉了起来。
那奇怪的小花在他眼前上下微摆,浮明光也学唐笑语,伸手去碰那花瓣,只轻轻一触,花瓣又生变化,呈现出淡淡的青褐颜色,他沉吟缩手,那小花的颜色又慢慢恢复。
“浮先生,你心中有很重的忧思呢。”唐笑语的话让浮明光一惊。
“我来看看,”伍平伸出他的拇指,按在那小小花朵之上,和唐笑语浮明光不同,他这手指由于常年控弦,已经骨节粗大,变形得厉害,这一按也颇有力道,看起来这小花就要经受不起,不过在过度弯折后,这花瓣竟然又舒展回复原装,花朵亦是慢慢透明,只不过带着些许红褐的颜色。
“这是什么意思?”甲卓航一边问,一边把自己的手指也触了上去。
唐笑语道,“伍大哥心中想必十分焦灼,这红褐色代表躁郁的情绪。”
正说着,甲卓航手触碰过后,颜色竟然也和伍平一般,他忙叫嚷,“这花坏掉了”。
唐笑语却笑,“你的躁郁比伍平大哥还要深上几分。”
甲卓航火燎一般,慌忙收手,心道,他妈的,我果然这么焦虑么?不想则已,这一想,种种烦躁竟滚滚而来。
众人身陷险境、却脱困无方已是令人烦躁,而他的个性偏喜欢剑走偏锋,越是紧张,表现出来就越放松,越是神经兮兮,表面上就越是放浪形骸。此刻他操的都是别人的心,经过白安之乱,伍平无法忍受的是燥热的天气和路途不明,浮明光担忧的是扬觉动突然变化的伤情,豪麻的烦恼多加了一个扬一依,只有他,想着乱七八糟不计其数的事情。一会是白安之乱到底是谁设局,一会是这吴亭一路同行是福是祸,一会又想到这唐笑语身上,这小姑娘舌灿莲花,那些神乎其神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
不管上一刻他在想些什么,只要他一刻不多嘴说话,总会想到一件事,若能出得小莽山,扬觉动不在吴宁边的这些日子,木莲、澜青和南渚,会不会有什么险恶的举动……
唐笑语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却让甲卓航把自己想得愣在了一旁。
众人从未见过这样神奇的花朵,也都伸手去触碰,颜色浓淡各不相同,按唐笑语的解释,也大都不脱烦闷躁郁的情绪。
唐笑语走到豪麻身边,道,“大人,要不你也试一试?”
豪麻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去,触碰了身旁小花,却见一抹淡淡的黄色四散开去。唐笑语拍手道,“大人的心境却最是宁静平和呢。”这结论让所有人都觉得颇为十分意外。
浮明光道,“唐姑娘,这花朵可以感触人的七情六欲?”
唐笑语道,“这小花儿只有这鹧鸪谷中才有,在黑衣僧的经典《黑曜七玄》中,被称为解语花、又叫千忧解,相传是蕉鹿的蹄印幻化而成,不仅能感受人的细微情绪,还能显示人的气血精神、生命元气。”
“这花朵这样神奇,怎么从不见人提及?”
“天神的四季和人间长短不同,传说五天神以八百年为一季,而蕉鹿则冬死夏生,如今我们见到了这千忧解,证明它已经复生世间,然而距离上一次它离去的的神之冬季,已经过去了太长的时间。”
吴亭道,“反过来说,假如这蕉鹿在神之夏季复生,那中间岂不是隔了一冬一春,整整一千六百年?”
“正是,《黑曜七玄》是本古书,一千多年来,再没有关于千忧解的记载。”
“反正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伍平道,“这些花儿虽然稀罕,但现在遍地都是,真正稀罕的,恐怕是你说的那条通向什么重晶之地的道路。”
“我也来试试,”在马上一直闭着眼睛的扬觉动突然说话。
浮明光和豪麻忙将他扶下马来,从清晨到上午的短短几个时辰,扬觉动已经眼眶深陷,脚步虚浮,他在马上正襟危坐,不言不语,众人尚不知他的状况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
扬觉动是个自制力极强的人物,青年征战沙场之时,曾经被羽箭射穿胸部,离心脏只有一指之遥,他硬是挺着拒不下马,直到敌人的随后一面大旗倒在夕阳之中。如今的扬觉动,却满头细细密密的汗珠,紧咬嘴唇、面色苍白,显然走出的每一步都在用极大的毅力在和身体的痛苦搏斗。
扬觉动的手指触碰到花瓣,花瓣上泛起了浓重的紫色,一丝一缕,凝聚不散,过了好半天,才慢慢褪去,然而被扬觉动碰过的那一瓣,竟然落了下来。
浮明光用目光看着唐笑语。
唐笑语咬紧嘴唇,没有说话。众人情不自禁都加快了脚步。
脚下的石子越来越细碎,慢慢转成丰厚的泥土,众人沿着千忧解零落生长的方向,一步步走进山谷深处。
吴亭和唐笑语行走在前,忽地抬手示意众人停止前行,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晃动的蒿草中,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散发着光亮。
众人都是战士,第一反应便是伏击者兵刃的反光。
向着可能的方向,伍平发出了连珠三箭,对面却只有一只鹧鸪扑棱棱飞起,远远望去,除了巨石、古树、血藤,似乎又一切风平浪静。
等众人小心翼翼靠近之后,却发现有一具身材高大的骷髅,斜倚着一颗血藤,盘坐在地上。
他的身上零星挂着几片掉了釉的钢片,残甲上繁复的花纹显示出了精湛的工艺,这骨骼的大部分,都被绿色的青苔所覆盖,有许多关节已经被蛀蚀殆尽,但身体露出血藤的一部分骨骼,却变得莹白如玉,非金非石。
“这家伙死去至少得有一千年了。”伍平走上前去,看着骷髅手里握着的一柄巨剑,它深深插入面前的泥土之中,同遗骨一样,这把巨剑上也爬满了青苔,只有剑脊一面靠近剑柄的地方,一块晶莹的蓝宝石,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夺目的光亮。
“别碰”,甲卓航的话慢了一步,伍平已经伸出手去拔那剑柄,骷髅的手骨和他的手指一接触,纷纷碎裂,显然早已蜕成了空空的薄壳,而这碎裂从骷髅的指尖开始,延续到它的整个身体,除了锈蚀在背后岩石上深深的痕迹,这千年前的武士已经化作空气中的浮尘。
伍平抿着嘴,依旧把手牢牢握在剑把上,他抬手抽剑,剑柄上的青苔让他的手飞快递滑脱,那巨剑纹丝不动。
“有点意思,”伍平两手齐上,握住剑柄,凝神运气,又是猛地一挣,这次到没有滑脱,他憋了一个满脸通红,这巨剑还是一动不动。
“让我来”跟随吴亭的野熊兵孙百里是个力士,他大踏步走上前去,也是双手握住剑柄,躬身拔背,大喝一声,“起!”
轰地一声,孙百里一屁股坐倒在尘埃之中,发现手头只握着一个剑柄,原来他力大无穷,生拉硬拽之下,竟把檀木的剑柄直接薅了下来。
豪麻走上前去,斩断了大血藤的根须,拨开厚厚的地衣和青苔,这才发现,这剑是插在一块巨石之中,而这巨石中也含有金属,天长日久,便和这巨剑锈蚀在了一起,如若想把这剑从石中拔起,必得连着这千钧巨石一起,当然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看到眼前的景象,众人尽皆骇然,这死去的武士不知是何方神圣,竟能插剑入石,这样的天生神力,闻所未闻,只是不知他又如何停留在此处,化为枯骨。
蓝宝石被伍扬敲下,收入囊中,更多甲胄兵刃的残骸隐约穿起了一条看不见的路径,星散的物品有新有旧,年代不一,有的甲胄锈蚀掉了大半,还隐约能看出其上的铆孔和花纹,有的,则只剩下了巨石上留下的轮廓,而那轮廓又被流水冲刷、青苔覆盖,模糊不清。
在那武士残骸后,众人陆陆续续又发现了三具相对完整的骨骼,从盔甲上来看,他们应该是一同进谷的战士,这些留存的骨骼都是依托山崖或巨石,或坐或卧,都被血藤和植物覆盖,所以能够保留至今,但这几具尸体的倒伏方向,却令人惊疑不定。
这些经验丰富的战士,都背对着千忧解延伸而去的方向,正互为掩护,试图躲避着什么,只是也许伤重、也许力竭、也许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他们终究没能再向着离开的方向迈出一步。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每个人都刀在掌中,箭在弦上,缓缓前进。
唐笑语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忍住,因为吴亭已经满弓,他们的正前方,水声激激,弥漫星星点点的绿色荧光、重重水雾中,有一个黑色的影子,隐隐是一个坐着的男人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