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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箭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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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一依知道自己不能休息太久,她必须抓紧时间,赶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嫁给一个陌生人。

勉强站起身来,她两条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只不过骑了三个时辰而已,清晨的时候,毛民镇外的草叶上还挂着露珠,但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尘土和草屑就成了这一路的主题,整个大地都开始变得滚烫起来。

她极目远望,一道宽阔扁平的灰色缎带在青绿的大地上盘旋,从一千五百年前开始,平明古道已经数次被青草和树木占据,但每次奔驰的骏马、吱呀前行的牛车以及走卒、歌师、农民和流浪者的双脚,又重新在大地上勾画出它的轮廓。

现在,这条宽阔而布满尘土的大路,将引领她走向一个陌生的世界,那里,有座海边的城市,而她从未见过大海。

按照计划,今天下午,他们将抵达进入南渚后第一个较大的村落紫丘,在那里,他们将会补充水和食物,然后继续奔驰,争取在午夜前抵达第二个补给地林口乡,然后,等待着他们的是又一天的急速骑行,这样,在第二天的傍晚,他们就能抵达南渚重镇箭炉。

她很早就听过它的名字,这是座奔流河畔的城镇。作为灞桥的北面门户,南渚最重要的军镇之一,它扼住了平明古道的咽喉。从箭炉向西北,绕过金麦山,可以抵达与澜青接壤的原乡镇,向南,两次穿越奔流河,就是南渚首府灞桥城。一个月前,父亲和豪麻一行人,就行进在这条路上,进入了灞桥,一去不归。

她尽力伸展酸痛的肩膀,他可以听到关节中生涩的骨骼在咯咯作响,两鬓染霜的杜广志来到了她的身旁,和她并肩远望。

“现在看来,平明古道不过是条普通商路,但在古时候,它的青石路基曾经严整坚固。”杜广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是第一代南渚王的大工程,他举全国之力,经过了整整四代人的努力,才得以基本完成。”

这些我都知道,但扬一依没有表达这个意见。她又把这个中年人打量了一番。他没有像白旭那样穿着笨重的重铠,他没有那么健壮,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但他的轻甲永远一丝不苟,就算天气再热,他也不会解开一寸衣领。他没有头盔,少有的短发已经花白,胡子修剪得很整齐,永远彬彬有礼。

几天前,她刚刚到达毛民,李精诚就把他带到了她的眼前,这样介绍,“他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整个毛民一半的智慧,是一个值得依靠和信任的商人、军人、医生和……僧侣。”是的,他曾经是一名南渚的黑衣僧,和没有信仰的扬家人不同,他信奉海神。

李精诚是一个不会胡乱说话的人,扬一依欣然接受了杜广志,他将和她一同奔赴南渚,照顾她、辅佐他,渡过可能的漫漫时光。

“这条路好长!”强烈的日光让扬一依眯起了眼睛,“但我看不出它曾经的样子。这么长的时间,这条路还存在,真是奇迹。”

“公主,”杜广志先拱手致意,“时间太久,它早不是最初的样子了,那些青石路基已经碎裂、化为尘土,被草木的生长推移,被雨水和江河冲刷,如今只剩下零星的残石,它们每隔数里,便毫无规律地冒出来。这是海神在提醒旅人,神迹曾经的辉煌。”

他顿了一顿,接着道,“平明古道其实已经改了几次,尤其是它在平原上蜿蜒的部分,但在箭炉至南渚的这一段,却千百年来从未更改。因为奔流河的泛滥,经常会将原有的道路藏在流水、湖泊和沼泽之下,但只要沿着平明古道的旧线,人们便无需借助舟楫,总能在水面上安然通过。这是它今天依然存在的原因。没人知道这条路当初是怎么勘定出来的,人们只是传说,它建在海兽的脊梁上,在洪水到来时,将永不沉没。就像奔流河上标志性的那两个渡口。”

“好吧,这路是神迹,”扬一依努力不去想她灌了铅一般的双腿,艰难地说说,“我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她知道她此刻说出这句话并不受到欢迎,但她没有选择,不管这条路是不是神迹,如今,她必须用尽可能短的时间来丈量它。就在昨天,每个人都在期盼的书信终于来到,李子烨发来了南渚的盟约。

南渚和吴宁边盟约已定,赤研井田在调度士兵集结箭炉,准备挺进原乡,而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赶到灞桥城,去做她该做的事——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张开双腿。

李子烨,那个显得有点土气的男孩,现在应该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吧?

她还记得他在大安城的欢宴上拘谨而生硬的表情,妹妹淘气,明明知道他是被带来求婚的,偏要逗他比试。天底下又有哪个人敢在大安城伤到扬觉动女儿一根汗毛呢?这个少年只好带着眉毛上的一道伤疤返回毛民。

他的信非常简单,在简要说明了定盟条件的磋商原则后,还轻描淡写地提到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他带人突袭澜青派到灞桥谈判的特使卫成功,并把他烧死在暂住的府邸,为此,他点燃了一整条街。

她看到了李精诚的复杂表情,正是这最后的一句,坚定了他的信心。

收到信之后,李精诚立即调度毛民的守军,大规模向柴城移动,准备和浮明焰及商城伯尚山岳合兵,即刻进击商地。尚山岳是刚刚册封的伯爵,为了让他聚拢两年前他父亲战败后四散的军队。

大安不断传来消息,在观平城下,伍青平已经和澜青军展开了血战,吴宁边必须有所行动,减缓北方的压力,他们已经没时间再等。

因此,扬一依必须马上启程,赤研井田的条件之一,就是当她赶到箭炉后,他才会发兵原乡,配合吴宁边进击花渡。由于时间对双方来说都很紧张,所以,没有时间留给她风光地出嫁,当然也没有迎亲的队伍——虽然赤研井田礼貌地表示,将派出相应规格的迎亲队伍,但被扬一依一口回绝了,那太浪费时间。与其让所有人尴尬,还不如把这个大度的姿态留给自己。

在所有需要处理的事情中,她的个人感觉是最为无足轻重的,因此,仅仅在几个时辰之后,甚至她都没有囫囵睡一个好觉,就晃晃悠悠骑在了奔驰的战马上。

然而,这毕竟她的出嫁。和她千百次在心中描摹的场景不同,从未想过她会在这样的情境下嫁人,没有聘礼、没有丝竹、没有漂亮的嫁衣和体面的仪仗,没有人来迎接,没有新郎。相反,她必须自己骑上快马,匆忙又焦虑,只希望自己能快一点赶到一个她无法理解的地点,去履行她从未尽过的义务。

想到昔日无数公子王孙、达官显贵对自己的殷勤讨好,她只感觉昨日的一切和过去的近二十年的人生一样,都只不过是大梦一场。

“帮我穿上铠甲”,周围战马嘶鸣,她的战士们已经准备出发,她看着那幅精美的铠甲,叹了口气。谁知道呢?它看着是那么的精致华美,但是穿上后,却让她如此的笨拙滞重。它很精美坚固,但却无法保护她的人生,甚至会让她中暑。但她别无选择,她必须穿上它,就像她无法不做扬觉动的女儿、必须成为温柔娴静的公主,注定嫁给毫无概念的陌生人,和这些更难理解的事情相比,起码它还精美绝伦。

靳思男和杜广志一同为扬一依穿甲,靳思男很机灵,她瞪大眼睛注视着杜广志如何将这甲片牢牢固定在扬一依的身上。他的手指节粗大,充满了力量,他将皮绳抽得很紧,她看到扬一依皱眉、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但是没有说话。

“是不是有些太紧了,”靳思男忍不住去拉杜广志的手。

“没关系,”扬一依说,“这是为了使战甲不致在战斗中松脱。”她转过脸来,从她的笑容中,看不出一丝的勉强。

杜广志赞许地点点头,继续将皮绳抽得更紧。

靳思男了解扬一依,这不是她的真实想法,但靳思男不敢再说话了。

我总能赢得每个人的赞美,也赢得越来越紧的束缚。扬一依的身子随着靳思男和杜广志的动作而微微摇晃。

总有一天,我要摆脱我的人生,第一件要脱掉的,就是这件铠甲。

莫名其妙地,她涌出了些奇怪的念头。就把它留给小妹吧,她穿上这铠甲,她极其兴奋,永远不会觉得累,这样难受而奇怪的东西也有它的用处。

“你不懂得保护自己,”这句话扬归梦曾经跟她说过,因为她讨厌一切和金属、战争相关的东西。这次从毛民出发赶往箭炉之前,无聊的杜广志又跟她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她确信他并没有见过扬归梦。那时候,她还没有用礼貌来武装自己,她失控了。

他的那种语气,和小妹一摸一样!她的怒气总是莫名其妙地产生,我穿得再厚再牢固有什么用!我只有我自己!

她忍着疼痛,好不容易坐到了马上,铠甲将她紧紧包裹,让她变得挺拔,让她变得像一个男人一样,挺起胸膛,也带给她驾驭坐骑的信心和面对敌人的勇气。

对,没错,它就是为此而设计,但这些东西我通通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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