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箭炉(1)
烈日当头照下,地平线一望无际,整个世界蒸发着无穷无尽的热量,继二十日前一场连绵的大雨之后,平明古道又迎来了永不坠落的太阳。
已经连续十几日没有降雨了,五月本该青翠的野草竟枯黄了叶尖,这一路没有茂密而生机勃勃的树林,只有连绵不断的上坡、下坡和干燥的酷热。
一只百余人的队伍在辽阔无垠的平原上打马疾行,这一行人有的带着斗笠,有的穿着轻便的皮甲,也有一丝不苟身着重甲的武士,看这些人的马上装备和随行的庞大备马,他们应该都是职业军人,而且非同一般。
道路前方稀稀拉拉出现几颗香樟树,马队中的一位黑甲将领身举起一只拳头示意,整个队伍渐渐慢了下来,从日出时分,这一队人马已经连续奔驰了将近三个时辰,此刻已经疲惫不堪。
这将领夹马来到队伍中一个身着褐色犀牛皮甲的武士面前,这犀皮武士骑一匹青色母马,神骏异常,见那男子驰来,为了方便说话,也是耐不住闷热的天气,便伸手摘下了头上的兜鍪,散出一头乌黑顺直的长发来,开口一笑,竟是个皓齿明眸的女子。
“娴公主,我们要不要停下来歇一歇。”那马上的男子一脸络腮胡子弯弯趴在面上,身材魁梧,大热的天,还穿着六十斤的重甲,他胯下的黑色战马虽然和主人一般魁伟,但是显然已经跑得十分吃力,鼻孔内喷出的气息像火一样灼热。
扬一依微微一笑,知道面前这汉子心疼他的马,便道,“白旭将军说得对,我们暂且少歇片刻,倒是不知道离紫丘还有多远?”
“回公主,不远了,往前再过二十余里,树林边的小村落就是紫丘了。”白旭示意众人下马休整,士兵们纷纷抄起皮囊,把水倒进喉咙里,鞍袋侧的皮囊被太阳一路暴晒,里面的水已经滚热,喝起来带着一股皮子的腥味。
扬一依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恶心,哇地吐了出来。靳思男忙走上前去,递给扬一依一条白丝巾擦嘴,同时用手轻抚她的后背。
“快,快帮我把皮甲解开,”扬一依适才在马上,全副心思都用在控制身体的平衡,不致掉队,到后来渐渐适应,以为自己可以继续坚持前行,如今突然停下来,才觉得浑身处处酸痛,尤其两条大腿内侧,不知道是不是磨破了皮肉,火烧一样的疼。脚一沾地,脚踝都肿了起来,这才知道自己早已经在马上被颠散了架。
这一刻,她身上精致的犀皮甲仿若有万斤之重,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的好的,”看扬归梦的脸色惨白,靳思男不由得十分紧张,显得有些慌乱,她忙去扯甲扣上的皮绳,手尚未触到皮甲,已被另一只大手轻轻握住。
“思男姑娘,这样是扯不开的,如果这暴露在外的绳结能起到卸甲的功用,我敢打赌,这战场上一半的将士,用不了几个回合,就会开始裸奔。”这是一个认真的声音,周围响起了开心的笑声。
“喏,若是这犀皮甲甲绊一开,连披膊带胸护可就都稀里哗啦散架了,没有个半日功夫是装不回来的。”这个瘦瘦高高,鬓角花白的中年人放开了靳思男的手,道,“姑娘,你看着点啊。”
说罢,他转到扬一依身后,撩起她腰部缀着的烂银甲片,解开绳扣,这一身皮甲自然地分成了前后两片,他小心地将这并不沉重的薄甲取下来,恭敬地递给扬一依,礼貌性地招呼,“娴公主!”
扬一依把薄甲堆在身边,身上铠甲一去,顿时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忍不住深深吸了几口气,她一边体味着空气中淡淡的青草味道,还不忘对着帮她脱甲的杜广志点头微笑。
靳思男就红了脸,她从小就进了扬府,只比扬一依略小两岁,和这个主人性格一样,相当细密沉稳,不过她虽然服侍了扬一依七八年,也帮她穿过了天下的绫罗绸缎,却从来没有为她穿过军甲。
盔甲堆在树下,青色的犀皮外包着一层乳白色的软壳,在粗糙的皮革纹路中,有金色和银色的回字花纹,穿戴起来,在甲的后面,这些线条勾画出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就算现在它被随意地堆在地上,也难掩它的精美绝伦。
扬一依看着这套犀皮甲,它是扬觉动十几年前从宁州带回来的,当时扬一依只有三岁,扬觉动则正当壮年,为了对父亲手下的叛将金满城斩草除根,一路高歌猛进,攻占了宁州大部分疆土。这场战役中的唯一意外,是他在宁州遇到了一位能文能武的绝色女子。
然而扬觉动的归期并未推迟太长的时间,一年后他回到吴宁边的时候,却只带回了一个哭泣的婴儿和这一身巧夺天工的铠甲。
扬觉动将这铠甲收在青基台的甲胄库内,这个房间除了扬觉动和扬归梦,没有人敢进入。自然,就算是扬归梦偷偷溜进去,被抓到,也免不了扬觉动的一通怒火。
有的时候,扬一依非常羡慕自己的小妹,这个小妹天不怕地不怕,只是担心祸闯得不够大,从来不考虑后果。其实扬一依对父亲的甲胄库也非常好奇,但她从小就是父母的乖宝宝,如果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就要被自己的负罪感压垮,是以一贯留给人家温婉谦和的乖乖女印象。
因此,当有一天,十四岁的扬归梦偷偷溜进甲胄库,把扬觉动珍藏的这套铠甲堂而皇之地穿了出来,在她身前得意洋洋地炫耀的时候,她真是要嫉妒死了,她不是嫉妒扬归梦穿上这铠甲的英武迷人,也不是震撼于这铠甲的精工细作,她是再也无法忍受自己的唯唯诺诺、循规蹈矩,每天过着毫无目的,梦游一般的生活。
那天,穿上铠甲的扬归梦欢呼雀跃,缠着让扬一依求她夸奖,扬归梦那时还很瘦弱,没胸没屁股,完全不能撑起这幅漂亮的铠甲。扬一依当然夸赞妹妹的美丽,却忍不住想象,假如是自己穿上这一身铠甲,想必一定是无比合身的,既潇洒,又漂亮!那一定是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然而,这一直只是个愿望,直到这次来毛民前,她都没有勇气跨入父亲的房间。父亲嘴里轻轻说过的两个字,就像一条燃烧的火线,让她避之不及。
真是个没用的草包啊,太没有用了!扬一依一想到这件盔甲,就满腹怒气。
是的,吴宁边没有人敢不听扬觉动的话,啊,不对,也许她的小妹是唯一的例外。但是,那时自己只有四岁啊,父亲只不过说出两个字而已!而且,她不确定,父亲到底有没有用比较严厉的语气。她实在太小了,记不清楚。她只记得自己高高兴兴地去推那扇沉重的黑檀格子门,却听到了“停下”两个字。
她满面笑容地转过身来,发现耀眼的阳光从父亲身后照过来,父亲留给她的只有一个高大而黑暗的影子。然后她哭了。
后来浮明光告诉她,那时候,她口渴,他以为她去院子中那个幽凉的角落寻找冰块和葡萄。而扬觉动只不过是轻声在呼唤自己的小女儿,并向她伸出了手,但她却哭了,害怕地缩到了墙角,说,我不去,我再也不去了!
“你从小就是个胆小的姑娘。”浮明光说。
“是啊,”扬一依坐在草地上,平原上灼热的气浪翻滚奔突,低低地在枯萎的花瓣和低垂的草叶间徘徊,“我从来就是一个胆小的姑娘。”扬一依小声对自己说。
可胆大的妹妹失踪了,她反抗父亲。
她很爱这个妹妹,姐姐杨苇航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生,因此,她从来都认为这世间,她只有这一个姐妹。她爱扬归梦,就像爱另外一个自己,那个她永远向往,但却无力完成的自己。可是她又觉得不平衡,因为扬觉动对小妹过于明显的偏爱。他纵容她、娇惯她,对她很少冷言冷语和大声斥责,他允许她练刀,鼓励她骑马,给她找习武的老师,还带她去木莲参加杨苇航改嫁的婚礼。
而他另外一个女儿呢?她安静地生活在角落,一切都那么普通,不犯规、不逾矩,努力对每个人微笑,努力去照顾每个人,每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她会想起自己孤独的母亲,她病得太重,只能孤独。偶尔一个人的时候,她闭上眼睛,会觉得自己并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父亲永远是忙碌的,当然,他也很少斥责扬一依,但和扬归梦不同,扬一依觉得,自己的尊严,是靠自己一点一点的在意和努力小心维持的。
扬觉动的两个女儿,一个娴静、一个跳脱;一个温柔、一个顽劣;一个受到满城百姓的交口称赞,一个却为半城的居民避之不及。然而,为什么最受欢迎的却是离经叛道的那一个?
当十五岁来到,扬一依像其他女子一样加笄成人,她就期盼自己能有一个英俊挺拔、能文能武的夫君,然后她就陷入了年复一年的失望。前来求婚的贵族王公,外州公子,被父亲一一回绝。再后来,他们都转而去追求自己的小妹。小妹不像她,会礼貌对待每个求婚者,送上浅浅的微笑,她不喜欢的,就把那些珍贵的礼物,通过窗子直接扔到大街上。
当扬觉动决定把她许配给豪麻的时候,她对豪麻其实并没有更多的概念,是的,他很爱自己,也许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但是,她好像从来也没有喜欢过他,因为,她不确定他到底是自己生命中的哪一个时段的主角。或者,他就从来没有当过主角?
她知道,他和她结婚后,很快就会得到某座大城,扬觉动会帮他经营自己的势力和军队,让他的忠诚和才干变成左右吴宁边政局的强大力量,直到有一天,他会恭敬而全心全意地拥戴自己,坐到父亲天天坐着的那把麒麟椅上。在他的有生之年,他都会拼尽全力,爱护她、保卫她,捍卫扬家在吴宁边的至高利益。
因为他没有背景、世族,他年轻、执着、单纯,他感激扬觉动、全心全意爱着自己。
真是够了,她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