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平武城(2)
他又来了,细长的手腕和脚踝,活像两岸林中啸声不住的山猿,两道稀疏的眉毛几乎是竖起来的,这张脸上的胡子永远刮不干净。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穿着军服的时候,还算挺拔,但换上了便装,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塌了下来。
他叫张望,是陪同或者说押解扬归梦的十二名赤铁军的头领,每天三次,他都会来到扬归梦的床前,查看扬归梦有没有好一些。显然,那天在海潮阁,米容光是将周道的话听了进去的,扬归梦身受重伤,不能再动,如果硬要远行,照顾稍有不周,便会变成废人。但是她还是被放入金丝软榻上,抬入了卧车,他们一行十七人还是离开了南渚。
这张望对扬归梦的关心,似乎比乌桕和越传箭还要多些,比赤研大公派来照顾梦公主的小丫鬟月儿还要多些。
乌桕看着张望走进扬归梦的船舱,略一停留,又退了出来,想来扬归梦的伤势没有大的变化。扬归梦的舱门外,不分昼夜,都有两个乔装的赤铁军在把守。
初上青水,纤夫还没有把他们拉上山中湖之前,水流带着漩涡,把麦浪号冲撞得歪歪斜斜,一天总有几次被迫靠岸抛锚,扬归梦旧伤未愈,被折腾得日渐消瘦,竟至不起,乌桕急了,找到张望,扯着他的衣襟对他嚷,“这样下去,我们再好的药也没有用,她会成为废人的!”
张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成为废人总比成为死人强!”说着便大步走开,他的步子不很稳当,微微向一侧倾斜。
封长卿说,这人的右腿受过重伤。
张望离开时,月已中天,盛夏的水面上难得有些凉意,封长卿喝多了,又不见踪影,越传箭跟着月儿睡,乌桕也应该回去睡觉了。他活动着站得僵直的双脚,向自己的舱室走去,那里还睡着封长卿和两个兵士,封长卿特别钟爱甲板、楼梯和桅杆,喝多了,就不知道挂在什么地方。他清醒的时候,是个还算端正的大叔,但是酒每天都会把他打回原形。在乌桕的记忆中,封长卿以前喝酒从来没有这样多这样厉害。
星星上来之前,封长卿嘿嘿笑着,对他说,平武城是个好地方,“青沼的水养人,城里到处都是水一样柔美荡漾的姑娘,”封长卿吧嗒着嘴,道,“她们拿着采药镰、眼睛亮得像星星!”然后他被自己的动作逗笑了,呛了酒,趴在船舷咳了老半天。
然后他们抬头,就看到了无比高远通透的星空。
然后封长卿的脸色就僵硬了起来。他长久地看着那颗在遥远天穹上闪耀的血红色星星。它比所有星星都要亮,像一颗红宝石,流转着火焰的光华。对于那些从来不抬头的平民百姓,这样的星空,繁星闪闪,那暗红色刺目的光芒常常被火光、烛光和其他的亮光所掩盖,但对于经常观测天空的星算师们而言,他们都知道,只有熊熊燃烧的烈焰,只有十倍百倍于普通星星的强光,才能让这颗从不显形的星星露出它的轮廓。
“鸦之眼亮了。”信奉火神的浮玉水手走到船头撒尿,睁着惺忪的睡眼,对它表现出了一点兴趣。“你们叫它犬頡之目对不对,小鬼?”
乌桕躲开了他刚刚系上裤带的手,浮玉的男人都有苍白的肤色,在浮玉蛮族的观念中,黑皮的男人最健壮,而黑皮肤的女人最柔美。这个白色的下等水手喜欢摸所有他能够到的东西,而乌桕却不喜欢人家摸自己的脑袋。
水手抓了个空,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走回舱室。而乌桕依然在对着那颗星发呆。“都不对,它是弥尘”八荒神州的永夜中,它主掌混乱和杀伐。乌桕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他总疑心离开灞桥的那个下午发生了什么,他们把扬归梦搬上软榻之前,给她喝下了用曼陀罗花和香白芷调成的淡酒,封长卿双眉紧锁,他疑惑扬归梦身体里哪里来的狼奔虎突的浑厚劲力。
仿佛得到了什么突然的指令,他们必须即刻从灞桥出发,出发的时候,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后这雨水越来越大。钻到那宽敞舒适的大车之前,乌桕一直以为他们会向北通过野非门,走上平明古道,虽然赤研大公看起来并不想送扬觉动的女儿回家,但是,那确实是一条人们已经习惯谈论的友善的道路,起码,在白安之乱之前,是这样。
车子穿过商市街的时候,雨中的街道空空荡荡,两边占满了魁梧的士兵,他们在雨中石雕一样伫立,任雨水在脸上汇聚成小小溪流,看得乌桕心中发痒。一辆青牛花车在众多将领和武士们的簇拥下,拥到了青华坊的门前,车子那织金绣银的荷花华盖被雨水洗刷过,显得格外浓艳鲜亮。片刻之后,一个身着淡绿色荷裙的女子从车上走了下来,她背影窈窕,步态沉静,不知怎地,乌桕竟觉得十分熟悉。
雨中的喧闹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他们的车子又可以前进了。他们在潮湿而安静的街面上颠簸着,最终来到了灞桥西侧的青水码头,上了一艘阔大平稳的平底商船。毫无疑问,张望带了很多金子,因此这艘停泊了很久也没能载满乘客的客船在片刻之后就聚齐了船员,扬帆起航。
乌桕想了很久,不知道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直到登船前扬归梦突然从沉睡中醒来。
“我做了个梦,”她说,“她来了,我和父亲看着父亲离开,这次,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又只差了那么一点儿。”扬归梦有点不大对劲,她一脸倔强,好像那些眼泪是自己迫不及待的地要跑出来,和她本人没有半点关系。
怎么会突然就醒了呢?乌桕有点慌张,淡酒的量明明可以让扬归梦昏睡上两个时辰,那时候,他们本应在青水之上了。
“谁来了?”越传箭掂起脚,拿着手帕去给扬归梦擦眼泪,对于这个小姑娘,扬归梦倒是从来不发脾气。
“我姐姐,扬一依,吴宁边的大公一失踪,她就被他们卖掉了。”扬归梦的声音冷冰冰的。
闪电在远方的天幕上分出无数枝桠,亮得耀眼。乌桕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南渚需要一个扬家的继承人,也需要联姻,但不需要两个。扬一依是被送来的礼物,那么,扬归梦这份大礼又将会送给谁?
“唉”扬归梦叹了口气,道,“真倒霉。”
“对嘛,小姑娘年纪轻轻出来乱跑,把世界都跑乱了!”听说扬归梦突然醒来,封长卿也钻进车内。
“可恨没时间,事情没做完!你们这些笨蛋,只会用那些苦的发腻的药水捆着我,真倒霉!”她看着乌桕,道,“小孩,你说是不是?”她笑起来,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带着几分小女孩的天真。
乌桕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遗憾自己没能在扬一依到来之前宰了赤研弘。幸好她无法动弹,否则,灞桥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伤得这样重,居然还没有一点觉悟。乌桕除了挠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这雨大了就不好走了,”封长卿舔了舔落在手上的雨水,道,“来,咱们要快点把小蛮子挪到船上去!”
“哼,老酒鬼!”扬归梦闭上眼睛,任他们折腾。兵士们抬起金丝软榻,将扬归梦移上船去的时候,封长卿自告奋勇来替扬归梦打伞。结果只顾着看上面,一脚踩空,跌到了青水里,发出噗通一声巨响。把船上几个船夫下了一跳,倒是乌桕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封老师喝多的时候,常常跌进金叶池。
准备出发时候,正起东南风,史老大面有喜色,扯起了风帆,船离开了青水码头,开始向着济山深湖逆流而上。然后,他们目睹了让他们终身难忘的场景。
一声隐隐的雷声化为震动天地的巨响,一股涌起的水浪将整艘商船平平抬起,青水只是一条河流,居然出现了鸿蒙海中也没有的大浪。他看到两岸矮小的木板窝棚被浪花雷霆万钧地拍碎,熟睡的人们光着身子,被卷进雨中,他们的呼叫在狂暴的风雨声中显得格外纤弱。
然后是那道让众人永生不忘的电光,亮白的巨剑从遥远的天际直插而下,青水再次沸腾,然后他们见到了火,是的,在大雨滂沱的夜里,灞桥燃起了熊熊大火。狂风回旋,卷走了这艘商船的部分顶盖,直接把扬归梦暴露在了大雨里,她依然躺在软榻上,但直接面对的,却是浓暗如墨的天空。
没有人顾得上她,史老大趴在甲板上,死死扣住木板的缝隙,大声呼叫他的船夫,人们匆忙下锚,希望能在滚沸如汤的青水上稳住这艘即将支离破碎的船只。当空中飞舞的碎木屑飞旋着劈向静静躺着的扬归梦的时候,是张望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用随手抓来的一只船桨将它劈开。
雨势未歇,旋风又起,黑色的影子带来了燃烧的火焰,就在他们身旁,青水被吸到十数丈的空中,形成了圆筒形的厚厚水幕,把这艘正在远行的船儿与灞桥彻底隔绝,史老大太过恐惧,他去降帆,但手抖得厉害,解不开绳索,船夫掏出了匕首,颤抖着,横七竖八的划痕有一多半出现在了桅杆上。
不过没关系,自从旋风卷起,他们小船之下的水面便一直平静无波,而这小小的方寸之间,也没有风。
直到风暴退去,天空出出现了那颗血红的星星,这帆也没有降下来。
狂风息止,灞桥完全变了模样。乌桕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寻找越传箭,和他差不多,封长卿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去寻找他的酒壶。
暴风过后,大伙儿忽然记起了自己的信仰,船上多了许多火神和海神的信徒。
第二天,经过修补的麦浪号终于起航,这一次,它很快就被焦急的乘客挤满,这可能有三方面的原因:首先人们纷纷传说,灞桥是座被诅咒的城市,要早早离开才好;第二是风暴毁掉了青水码头三分之二的船只,船票一下子金贵起来;第三,是史老大自己说的,由于他虔诚的信仰,所有他船上的乘客,都会得到海神和火神的共同保佑。
乌桕把这个消息带给了扬归梦。
“重晶。”扬归梦疲惫而又厌倦地闭上了眼睛,说出了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