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平武城(3)
弥尘在天空日夜闪烁,而世界还是惯常的模样,蓬勃的东南风吹起,让颇有规模的麦浪号小艇一般轻快,把那些微小的浪花压在它坚固的身躯之下。麦浪号上五根桅杆上都起了帆,史老大的嘴一直咧到了耳朵根,露出了满口黄牙。
“在青水上航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的速度,船老大能赚多一倍的佣金吧。”张望走到了船头,弯下腰来,趴在栏杆上。没事的时候,他和封长卿总是要闲聊几句。
“前路不平啊!”封长卿感慨,今天尚早,他还没有开喝。
“龙牙口的风真大,”张望伸出五指,江风从他的指缝间吹过,“二十年前来灞桥的时候,可不敢想象逆流回到青沼。”
就是就是,史老大凑了过来,“过去,摆渡船只能在山中湖航行,过龙牙口的时候,只能下船翻山,到了响箭深林,才能换船继续走。”
这几天的接触,乌桕知道了张望就是平武人,还曾经是平武的大族后裔,可惜家族破落的太早,不过万金之家的败落总需要一个过程,他还是在吃不上饭之前,来到了灞桥,后来又在灞桥加入了赤铁军。
“嗯哼。”封长卿不说话。
船已经过了龙牙口,在宽阔的河面上行驶,同劈开济山一样,青水的雷霆万钧同样劈开了这片茂密的森林。靠近河岸的地方,淤泥肥厚,稍远,是和河水时而并行,时而背离的南渚官道。
虽然众人已经对龙牙口的险峻描述了无数遍,但是当乌桕面对气势万千的青水在龙牙口陡然收成一束的时候,还是被那奔涌的水浪震惊了。由于龙牙口的落差太高,过去靠纤夫拉船,短短的一段水路,往往要两天的时间,才能将笨重的商船逆流拉上。是米容光在老大公赤研易安的支持下,斥巨资整饬河工,投石固沙、开山引渠,在青水旁单独辟出一条较为平缓的航路,并在航道两侧的巨石和粗木上设立了无数绞盘,人力畜力并用,商船左右牵引,才解决了这逆流而上的难题。
一路上,开始还有零星的兵船继续顺流而下,落叶一般从麦浪号旁漂过,但过了龙牙口,这样的船只越来越少了。看来由平武向南渚的兵力调动基本已经完成。而水上的商路贸易,则络绎不绝。
“平明古道走不了了,大家都挤到了这边来!”在一旁和乌桕下棋的,还有一个黄先生,他是个北地牙商,据说从宁州远道而来,专门做拼缝的生意,但却由于平明古道的战火无法返程,不得不尝试着从水路穿过浮玉远上澜青,绕到大半个八荒神州返回。
这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但却掩饰不住眉目间的精明,他这次身边带着几个仆从,都是一幅练达能干的样子。这黄先生最近几日总是围绕这乌桕一行绕来绕去,似乎总想搞明白他们到底在做什么生意,好看看自己能不能从中介绍买卖。
“过了这段河道,就到平武了,你们没看到前几天,不管什么大船小船,上面都塞满了野熊兵,这些家伙蚂蚁一般涌进了灞桥,又一窝蜂上了平明古道。就连我的船也被李候征用,白跑了三趟。那白安候就有那么厉害?连半个南渚的兵都压过去了?”史老大棋艺不精,被乌桕杀得丢盔弃甲,把位置让给了姓黄的,加入了几个人的闲聊。
“好多年没回平武,都不知道现在平武竟然发展得这样繁荣,看看近些日子灞桥大街上的野熊兵,若是二十年前,他们自己都喂不饱,哪有如此多的兵员。”张望微微佝偻着背,蛮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行商,但是他偏偏忘了,如果是常在南渚混的老商人,怎么会二十年不过平武。
“嗨,野熊兵和浮玉蛮子打了几十年,最近倒是两家越来越亲了,你看我这船上有小一半都是浮玉的船夫,你不知道,前些年,平武城里,到有一多半百姓都跑道赤叶城去了,这些年,倒也有相当的浮玉蛮子跑到了咱们这边。”
“这是怎么回事?”封长卿看着史老大。
“以前嘛,这浮玉蛮子只会打家劫舍,加上咱们的老王曾经攻占过长葛,两家结下了血海深仇,说着跑去跑来本不可能。我就说嘛,那树林和大沼边上,到处是瘴疠,咱们南渚人就是不习惯嘛,这种地方,你说抢过来又有啥用?啊?还非得去抢,病死的比打仗死的都多,这人死得稀里哗啦的,还不跑个精光?那些蛮子打输了跑到林子里一藏,哪里去找?”史老大是灞桥人,但却是靠着这青水航运吃饭的,对平武和浮玉的故事了解的颇多,此刻说起来,唾沫星子横飞。
“你说的那都是哪辈子的事儿了!后来赤研享不是主动退兵了么。你就说说这人都跑到浮玉去了,是怎么回事。”时辰差不多,封长卿又习惯性地去摸酒壶,空空的,他朝乌桕晃了晃,乌桕把眼睛盯在棋盘上,装作没看见。
“大家风里来雨里去的,还不都是讨生活么,你们到了平武就知道,这城被深林和沼泽包围,只南边耕地多,但是又早已被平武的大贵族瓜分完毕,这平民百姓没法生活么!后来,浮玉公季无民不知道从哪请来一个北方人做丞相,一上任,就号召大家去开垦荒地,凡是不依靠官家,独自开出的地,免除九年的赋税和徭役,开始还没人信,后来见是真的,就都一拥而上了。”
“浮玉蛮子不种地的,”张望有些错愕,“我就是平武长大的!”
“浮玉泽大,里面都是鱼,林子多,松果和猎物也多,他们的地里只能长草,种不出粮食!”封长卿也哼哼唧唧,“要不怎么都在水边林子边跳来跳去啊!建个长葛城,盖得跟个窝棚似的!”显然,封长卿也到过浮玉。
在场的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似乎没法评价这几个人的说法。他们看起来都是四处行商的老江湖,显然却没人知道这北地人是怎么让浮玉人去费尽千辛万苦去开垦耕地的。
“什么呀,他们是不种地,都是临近各州跑过去种的!”史老大道,“这可是免除九年的赋税和徭役啊,这是小事么?如果是咱们南渚,免了九天,他们都觉得被打劫了!那跑过去的,都是附近几州的人,在浮玉当初实行这律法的时候,平武城几乎跑了一半多的人,后来凡是有私过国境的,抓住一律砍头,这也挡不住,砍头也跑,真是他娘的!”
季无民和他的北方人做的比这还要多,乌桕虽然没说话,但是这早已经不是一个新鲜的话题,在阳坊街上厮混,平武来的商贩多得是。原来的浮玉人喜欢举家同住,不管家中男人女人,统统都在一张大床上睡觉,兄弟同妻、父子易偶、乱伦滥交的情况也不罕见,这也是浮玉人被南渚人鄙视的一点,但是自从季无民任用肥州的北地人姜潘以来,对此做出了雷厉风行的改革,强迫父子兄弟姊妹分室而居,并且严令禁止买卖人口。这让那些用米面换浮玉床奴小妾的平武富人大为不满。
同时,姜潘还让大批不干活专门享受的浮玉贵族亡命天涯,其中,在兼味斋中寄食的就有不少,他们在浮玉,以往是可以凭着贵族身份不干活的,然而姜潘取消了所有贵族的封地,统统改为俸禄,如果只吃饭不干活,就会被抓起来,没收家产,送到浮玉泽畔去垦荒捞虾。
这姜潘还禁止了浮玉盛行一时的民间决斗,以往那种不服就打,打死拉倒的解决问题的方式被严格禁止,全部交由官吏裁判,如果私自杀人,不管有没有道理,一律重刑流放。这些措施导致灞桥满坑满谷都是浮玉流民,但是乌桕今天才知道,原来有更多的南渚平民都跑到浮玉去了。
“为啥往浮玉跑,可以吃饱饭啊,不用交税,干活干得好季无民还有赏。对了,这些年,还有不少人参加了浮玉的军队,因为浮玉公宣布,不管是不是浮玉人,只要有军功,就可以得到升迁,真给官啊!就算是浮玉的王室家和大族,如果不上战场不抡刀片子,就升不上去。你说说,咱是来参加野熊兵吃糠咽菜,还是去浮玉,给自己挣好生活啊!”
“这还真没啥可说的,”封长卿眼睛有点发直。
乌桕知道他来自遥远的木莲,喝多了讲古的时候,他提过这个地方,那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古老故事了。乌桕今天还记得封长卿的描述,“浮玉州的公爵都是捡来的,这地方鸟不拉屎,朝承露都不愿意多看它一眼。”
“要是季无民早点这样搞,我也不去灞桥了。”张望哈哈一笑。
黄先生道,“我怎么听说野熊兵也蛮好,这几年李秀奇李候不是也做了很多事,你们不也都说平武城也一样繁华么?”
“哎,以前野熊兵什么鬼样子,赤研享在位的时候还好,野熊兵就是他当国王的时候搞起来的么。那时候,南渚四大名将,三人在野熊兵中,著名武士就更不计其数。这平武城自李高极建城以来,就没那么风光过。不过呀,人家都是灞桥、桃枝这些好地儿的精锐老兵,人家来自啥地方!这些家伙来还不是希望通过军功再往上爬一爬?只要有仗打就有机会么!这开始打蛮子也打得蛮开心么。连长葛城都攻下来,浮玉王都成了俘虏,被我们的赤研享大人剥皮抽筋了。啧啧,真是辉煌啊!”
“哎呀!”乌桕一子落下,黄牙商的老帅被活活逼死,脸上不爽,把棋盘一推,站起来道,“不下了不下了,不如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