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平武城(4)
“我们的国王,”张望说到这里顿了顿,自从木莲立国,赤研夺主动退位、领大公爵封号,南渚已经太久没有国王这个称呼了。
“赤研享国主进攻浮玉,可不是为了抢他们的地盘。”
“听说老王是个雄才大略,心比天高的君主,这举动动静太大,在我们北方也传得沸沸扬扬!”牙商输了棋,推盘起身,加入闲聊。
乌桕则收了棋子,趴在船边,看着江水泛着白沫,打着旋儿流过。
麦浪号是艘颇有规模的方头商船,青水奔涌,水浪击碎在乌黑厚实的木板上。
“是嘛,老王想打通三泽水道,这大家都知道了嘛,三湖之中,泥麟人畜都难以靠近,真是死了不少人,所以老王才起意在浮玉的地盘上建一条人工的河渠,打通青沼和浮玉泽,不过浮玉王肯定害怕,死活不同意嘛!”史老大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这是他每逢一笔生意需要定夺时候的习惯动作。
“他妈的,然后老王就打得他不同意也不行!不过假如打通水道这件事能做成,我们可真就是赚翻了!”史老大嘴里啧啧有声,发出遗憾的叹息。
史老大的船头烙刻着浮玉和南渚水系的大略地图,乌桕见过比这个更加详细的,此外,他还在圈龙坊中读过许多关于三泽水系的历史,阳坊街上也流传着许多关于这场战役的传说。
浮玉是南渚的西北屏障,大泽深林、群山环抱,恶劣的地理环境,阻断了坦提草原和南渚之间的贸易交流,如果想要直接和遥远的坦提草原、神秘的熊耳、甚或木莲王朝发源的富饶大州阳处交通往来,必得解决往来交通问题。虽然南渚王赤研享为此发动了一场战争,并付出了惨重代价,但这一目标却未能实现。即便如此,通过水路打通坦提草原到南渚的航线,确实是通商最为可能、代价也最小的办法。
“想一想,坦提的风马横跨大陆来到旧吴,再从平明古道进入南渚,一匹马的价钱上涨了十倍不止,而灞桥和桃枝的一顶血珊瑚,市上也不过十数金,到了坦提,可以让贩卖者带回百匹骏马!啧啧,如果我能拉倒一两个赤研享这样的大主顾,我拼了命也要打通这三泽水,让徐昊原征税!让他见鬼去吧!”黄牙商提到百年前赤研享的壮举,忍不住还眉飞色舞。
“这些年,阳处、木莲、肥州、澜青这些中部大州之所以能有源源不断的金帛入账,一直压着东部和南部的各州,不就是凭借了交通地利,坐地起价才富起来的么!”旁边也有出来吹风的商贾,听到这边聊得热闹,忍不住也来插话。
“要我说,一步领先,是天下英雄,走得太快,可就容易掉到沟里了!今天的浮玉,密密麻麻都是人、吃得东西穿的东西都不用发愁,如果来凿水道,没准就成功了。可是一百年前有啥,啥也没有!把一群过惯了好日子的公子哥们,派驻到荒郊野地,去大树林子里抓人挖渠,这可就是开玩笑了!”史老大半晌没插上话,不很满意众人对他的忽略,接过话头,又开始说个不停。
“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老王的死和这水道开凿也有关系,那可不是一个两个人反对他,几乎整个南渚都在反对他!唉,他也够狠,谁敢反对,立刻处斩,弄得没人敢说话,用了一个吴国的河工,又狗屁不是,东边筑了坝,水就改到了西边,西边再筑一个坝,水又流回了东边,这济山厚不厚?青水都能给它劈开,你弄些石头粘土有什么用啊!”
“兄弟说的太过了,那白腾的治水功夫是一流的,在旧吴,风旅河直上宁州的水道和柴水与安水的通渠可都是他主持建造的,我们几个来到南渚,听说这青水穿城的改造也是他主持,没有他,恐怕灞桥也要年年受灾。”牙商把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连连摇头,这人是从吴宁边来的,想是看史老大贬低旧吴的著名工匠,心里不舒服,忙出来辩驳。
“我听说,这三泽水道开凿不成,最后主要还是浮玉地广人稀,没有民夫服役,本地人性子又执拗蛮横,正面打不过,就背后捅刀子,甚至派出女人来睡野熊兵,在云雨过后,趁机毒针刺死。导致开渠进展十分缓慢,最后赤研享手里没了钱,不得不停了工程。所以说啊,你们的老王攻占浮玉,势如破竹,这是英雄造势时,可后来一心一意一定要贯通三泽水不成,这可就是时势造英雄了!”
牙商这一段话出口,众人又觉得有些道理,便纷纷点头。
“跑题了跑题了,刚才明明在说两州百姓跑来跑去的事,你们说人都跑到浮玉去了,那李秀奇西里呼噜往扶木原投入的这许多兵力,难道都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封长卿耐不住,自己跑去提了一壶酒,回来发现众人讨论的话题已经转到了赤研享身上,便要来纠正。
“倒要问问你们,李秀奇这人到底怎么样?”
封长卿这一句话出口,众人都收了声,不再说话。
他奇道,“怎么回事,难道你们都哑巴了?”
他瞪着眼睛把众人看来看去,终于把刚才抢话的那个胖子商人看得老大不舒服,道,“这位老哥看起来是个黑衣僧吧,从来没跑过平武这条线吧,为了你的舌头着想,且跟你家主人学学,吧嘴巴管的严一点儿才好!”说着,他看着张望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出来行商怎么这样不小心,什么样的人都带出来。
张望哈哈一笑,道,“这是我家孩子的远房舅舅,原是十几年没有离开灞桥了,所以对平武的事情十分好奇,这眼看就要到了,李候又是主政平武二十余年的人物,连我也想知道到底这是个怎样的人呢。”
史老大奇怪地看了张望一眼,小声嘟囔,“奇哉怪也,在灞桥经商,居然也有不知道李秀奇的。”众人显然没有注意到他在说些什么,但乌桕人小,正在他身边,就把这句话听进了耳朵里。
胖商人道,“李候的事情不能多嘴,他这人的行事风格太过爽利,在前些年大肆整顿野熊兵的时候,发过一令,妄谈平武军政者,要拔舌头的!敢问这位老哥,你有几条舌头?”
这胖商人一边说,封长卿在一边笑,道,“有什么,这李秀奇我也经常见,听说他治军严明,把个糜烂的平武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却原来也只是个凭着打打杀杀来压服民众的草包!”
“咳咳,可不能这样说!”史老大倒是一脸严肃,“大家都不说李候的故事,是因为李候确实是个好人,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平武城,事实上他也没有拔过谁的舌头,不过当年易安老大公在位时提拔了他统帅野熊兵,”他探头探脑地环顾了四周,好像在寻找什么秘密的敌人。小声道,“后来不是发生了洪烈世子暴亡的事件么!大家都说,洪烈公子年青有为,身体健健康康,怎么会突然死亡,都说、都说,这个,都说是兄弟下的手。”
他这几个字细的如蚊子叫一般,惹得众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什么新鲜事,你不说有的是人说,现在我们在水上,就这么多耳朵,你怕什么,这事情就差被编成书在灞桥满城讲了!”黄牙商是外地人,满不在乎。
“什么话!这话在南渚讲没有问题,要是在平武被人听了去可就不得了!”
“什么意思?”众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的意思是说,李候最大的一次灾厄,正是和这个相关,所以呀,这个在平武就成了最大的禁忌了!大家不说,不是怕被李候拔了舌头,而是李候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为我们商旅百姓着想的好官,要是他一不小心再被灞桥那些泼皮流氓抓住什么把柄,出了意外,这可怎么好!”
“怎么回事,说说看嘛。”封长卿和张望常在南渚,虽然未必和民众有过多接触,但听了这番话,多少明白了个中的含义,只有牙商一行来自北地,万分好奇。
“诸位可不要出去乱说。”胖子商人见大家都点头,才小声道,“这野熊兵和营兵、赤铁军不同,从建立以来,就是国王、大公和世子的直属私兵,别的不说,主要人事任免,都是大公和世子直接决定的。这李秀奇,本来就是青沼之畔的一个猎户,生活实在过不下去,才顶了人家的额,做了野熊兵。”
牙商又好奇,“怎么当兵还要顶额?”
这胖子一脸无奈,显然这旧吴来的家伙什么都不懂,他只得耐心道,“老王当年刚刚去世,不是反对屯兵平武的声音就一窝蜂全都冒了出来嘛!刚刚即位的赤研夺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摄政的恰是当年极力反对进军浮玉的李家,他们为了收拢人心,就东调野熊兵大部东进,守卫平明古道及白安镇,那叫一个天下大乱,谁愿意留在这蛮荒的青沼边上吃鱼啊!”
“留下来的呢?怎么了?”这军队的管理一向是各州重中之重,冒出顶额这样的事儿来,这黄先生的兴趣大增。
“平武野熊兵当年都是跟着老王的南渚精锐,大都来自灞桥、桃枝这些丰饶地区,看到自己要被抛弃,自然哭爹喊娘都要求东调,留在平武的军镇就渐渐荒废了嘛。但也不能都走,谁来守城?所以有背景的就开始各找门路,其中有些有钱无势的,没有别的办法,就花钱雇佣当地居民代为服役。本来呢,这野熊兵的挑选一向是颇为严格的,但由于跑的人实在太多,尤其是公卿贵族带头跑,青华坊也就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此以后,农民、猎手、山人,甚至浮玉蛮子为了一口饱饭,也都名正言顺地进入了野熊兵之中。这风气一开就刹不住,凡是野熊兵中混得好的,都千方百计跑回好地方,到了几十年后,竟然成了惯例,不知哪个天才拟了一个代役税,钱南渚收走,缺找穷苦的百姓来顶,平武的治理,那叫一个一塌糊涂!”
“我们的李大人最初就是这样进去的,他运气好,顶了一个百夫长的缺!”
“当年确实是这样的,”张望呵呵笑了两声,他也是东奔的平武野熊兵后裔,“我离开平武的时候,大约还有这个制度,别说猎户还会舞刀弄剑,就连握锄头的老农当上百夫长的也不是没有过,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