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死生(2)
矮脚马耐力特佳,速度不快却冲劲十足,银梭营余下的七八百匹战马一起催动,踏得大地也摇动起来。
“将军,前面不能去!”银梭刚刚把这个弯子转过来,屠隆就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有一张扁平的方脸,瞪着眼睛看着掠过身边乱作一团的坦提骑兵,这些骑兵显然刚刚被猛烈冲击过,所谓的阵型已经不复存在,这些惊慌的士兵甚至对银梭营发起了攻击。
“必须前进!”赤研星驰沉着脸,他知道,宇文拔都的骑兵陷入了和自己一样的困境,已经开始溃败。但眼下的局势,只能继续挺进,后面有离火骑射的箭雨,继续向北,是熊熊燃烧着的坚固阵地。他更不能回头,作为前锋主帅,赤研星驰如果后退,对南渚的士气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甚至有可能使尚未投入战场的部队也陷入溃败之中。他不能为了一己的生死,葬送整个南渚赤铁的锐气!
只要不是骑射、不是花虎,总可以一战!就算前面真有刀山火海,他也只能赌上一赌!
“整队冲击,西北方向!”
口令在夜色中被迅速传递出去,矮脚马放开了马蹄,黑暗中另一拨沉闷的蹄声却越来越近,蹄声不重、不是花虎的重骑,距离不够,也不是骑射,密集的马蹄声正越来越近,赤研星驰端平了长枪,脸上露出了喜色,对于赤研星驰来说,他不害怕战斗,可是他一定得先找到敌人!
辽阔的花渡战场上烽烟四起,火光熊熊,在战场的西侧,乱作一团的坦提骑兵和澜青百姓布满了整个战场,却有两道利刃一般的影子犬牙交错,只差一点点,便咬在了一起。
赤研星驰并不知道对面的军队到底有多少人马,所以不敢勒马厮杀,他要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进行调整。几乎和银梭们相向擦肩而过的这支队伍也是一般想法,经过了对冲中的小股摩擦,两支骑兵又分了开来。
“他们不是一般的骑兵!”屠隆黑着脸,适才这短短的一瞬马上搏杀,以精锐闻名的银梭营居然失去了四十多个弟兄。
赤研星驰眯起了眼,显然就是这支队伍冲乱了坦提骑兵,他现在的疑问是,对方的统军大将是谁?对面这支军队就像影子,士气昂扬、下手狠辣,悍不畏死!
“将军,这是永定坦提骑兵!”斥候身后跟着几匹高大的坦提风马,马上是十五六个浑身浴血的兵士。
“我们被冲散了,在你们身后,有一支骑射部队!”当头的大汉喘着粗气,眉骨上一道裂痕,拿着一把长枪,“我们不想这样回去,请将军带上我们!”
这十几名坦提风马上的兵士的眼神里充满了恼怒和羞辱。
“发生了什么?”赤研星驰回头遥望,银梭的尾部正缓缓向自己的方向聚拢,那些陷入混乱的坦提骑兵已经失去编制,正在三三两两撤离战场,百姓们在盲目地奔跑。身前,漆黑的原野上晃动着微弱的点点亮光。
“他们用少量步弓手做引诱,混在平民中,让我们将平民误判为步兵,所以先头的冲杀很盲目,我们追逐敌人,不知不觉失去了队形,而那个中间阵地十分坚固,攻不下来!”
“他们是什么样的部队?”赤研星驰打断了他。
“轻甲骑兵和一队骑射手!”
“就这些?”赤研星驰十分诧异。
那大汉略显尴尬,道,“就这些,再有就是那些零散的步弓手。冲锋起来后,他们把我们引向中间的车阵。“
“那是一群恶魔!”旁边一个兵士吐出了一口血沫,“他们列阵冲锋,射手在前,枪兵紧跟着,已经在我们阵内撕扯了一个半来回!”
赤研星驰大感震惊,这样的切割战术,他只在三年前的风旅河战场见过,不过实施者是所向披靡的花虎骑兵,但这些骑兵又没有花虎的重甲,这样的战斗力、组织能力和策略,绝非一般将领,是浮明焰还是甲卓航?他还有个更大的担忧,花虎在哪里?
“我知道你们心有不甘,但你们有更重要的事情做。”甲卓航沉默了片刻,扬起马鞭,指着永定大营的方向。“这一夜,战火已燃,必将不死不休,如果你们真有血性,请代我请宇文拔都将军沙场一唔!”说着,赤研星驰解下随身的铁牌,丢了过去。这是几日前南渚吴宁边会盟,决定共同进击时的凭证。
这十几名士兵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那大汉点了点头,道,“星驰将军的银梭营是仁义之师,的确和其他部队不同,这句话,我们一定带到!”说罢遥遥抱拳,领着众人转身策马而去。
仁义之师!赤研星驰苦笑。笑自己这仁义之师今晚不知踏碎了多少平民的骸骨,笑赤铁军在四马原一路烧杀抢掠,居然连从永定赶来的一位小小都尉都知道了。花渡镇方向灯火通明,却一片安静,他叹了一口气,今晚,徐前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平野辽阔,银梭已经冲到了战场的边缘,刚才几名坦提骑兵所言的离火骑射已经远远绕了过来。赤研星驰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去,用和那支轻骑的死战避开箭雨,和后续接应的龟甲会师。
“回头!列阵!我们要和刚才的骑兵真刀真枪较量一场!”赤研星驰大吼,“三年了,银梭没有扬眉吐气过,今天不是在昏暗的朝堂上,不是在酱缸般的军营里,你们要拿什么来证明自己?!”
“血!火!”这些年轻的士兵们是赤铁军中的异类,正常的兵饷补给还要被借故刁难,更不用说那些讥讽的目光和鄙视的眼神。赤铁各营校尉都有背景靠山,总有执行不完的军机要务,大发横财。前阵子派到白安的陈兴波,只不过执行一项坚壁清野政策,就借机大肆搜刮、屯粮百万,一路明抢暗夺、贱买贵卖,凡是敢于争辩的小民商贾,统统被定为野熊逆匪,加以屠戮,搞得扶木原平民卖儿鬻女,富户则十有八九倾家荡产。而相关的朝臣和大员却在灞桥广置宅院,收购商船,一派热闹景象。
相比较之下,银梭营虽然是赤研星驰的直属,反而过得叫花子一般,他们心中的不平积郁已深,此刻赤研星驰的话正中鹄的,整个银梭营立即沸腾了起来。适才仓促应变中还留有的一丝慌乱也消弭于无形。
“冲锋!冲锋!冲锋!”
“明亮!”赤研星驰看着这个打渔的少年,他从军不过才几个月而已。“顶上去!”
“将军放心,无论什么时候,大旗不会倒下去!”明亮的声音斩钉截铁。全军沸腾,只有左手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
银梭营的冲锋开始了。
“我们会被包围的,你这是把整支队伍送上了绝路!”左手就骑在赤研星驰身旁。
“不会,”赤研星驰端平了长枪,努起了嘴,“龟甲和飞鱼就在身后,我们只要坚守一刻,吴宁边的兵力就会被反包围。他们需要甜头,我们就给他们!”
“但是不管胜败,没有了银梭,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赤研星驰心中一紧,他说的是实话,但是在此刻的战场上,只有胜利和失败,没有胜利,也就没有赤研星驰的价值,他觉得还不应该去想遥远的未来。他看着左手,不知道这个少年怎么会有这样深沉的心思,不过初在军中,他倒好像把一切看了个明白。
赤研星驰没有回答,用力夹马,前冲了出去。不料左手也打马紧跟,又接了一句,“关声闻和戴承宗不会管你的!”
赤研星驰看着眼前火光熊熊的战场,沉默着,没有说话。
和预想中一样,那只幽灵般的黑色劲旅出现在夜色中,猛烈地撞击开始了!
“连名号都没有,有什么可怕的!”屠隆大吼,“他们不过是些影子!”
“把旗举得高一点!告诉他们,这里是银梭营,我的名字叫做赤研星驰!”
明亮奋力振臂,火红的长旗迎风飘扬,赤研星驰举枪把一名冲到眼前的士兵挑落马下,他一身红甲从不更换,在浓浓的夜色中更显得明亮灿烂,银梭营的士兵和对手不约而同地向大旗的方向集中起来。
他的这些影子对手就像是沉默的漩涡,一拨拨开始轮番冲锋,银梭虽然和对手实力相当,但是在人数上却处于劣势,伤亡的便更多一些,赤研星驰的长把一个士兵刺了个对穿,那士兵当场死亡,却牢牢抱住枪杆,他拽了几次都不能抽回长枪。只一瞬间,又有兵士攻了上来,他没有办法,只能推出长枪,抽出佩刀,继续血战。对手的勇悍让他十分震惊,虽然他曾经和这些士兵并肩作战,但却远没有战得这样苦,这样惊心动魄。
这些比他还要年轻的士兵的血在他的周围飞溅,惨呼连成一片,既有敌人的,也有兄弟的。他的两名都尉只剩了屠隆一人,十个百夫长已经战死五名,但只要有一人死去,马上就会站出一名什长,接替死去的百夫长继续指挥,双方的激烈争夺仍在继续,但是银梭的队形始终没有乱。他们个个都是好样的!这些年轻的士兵都看着他们红甲的年轻将军,他是王族的弃子,是落魄的人质,是和他们同生共死的弟兄!此刻,他就是这暗夜中的光芒,他从不退缩,他这是银梭们的信心和力量所在!
“将军!”屠隆的声音不对,赤研星驰正把他的钢刀压进对手的甲缝,一回头,却看见一只羽箭破空而至,噗地射中了明亮的前胸,明亮的身子晃了晃,从马上落下,又迅速爬起,把大旗重新竖起,用力插在地上,牢牢攥住。
然而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噗噗的声响在战场的喧闹中显得如此细微,然而每一箭都像射在赤研星驰的身上。
火光映着明亮年轻的脸,他紧咬着牙关,口鼻中都流出血来,仍死死握着大旗,直到一匹战马冲过来,马上骑士一枪将他刺穿,继而马儿高扬起前蹄,把他踏入了泥土之中……
赤研星驰纵马前冲,吼叫着格挡开致命的攻击,这一刻,他觉得一切都慢了下来,只有明亮那张依旧望着大旗的脸消失在滚滚尘埃里。
“我不要掌旗,我要跟着将军!”出征前他的话言犹在耳。赤研星驰没有告诉明亮,在这样的大战中掌旗,要么迎接死亡,要么迎接容光!但这个结局,是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种。他虽然健壮,却只有十五岁!
那个突袭大旗的士兵一把拔起火红的旗帜,刚刚举起,斜地里一匹黑马狂奔而来,刀光如练,一闪而过,他的头颅就飞上了半空,他手中的大旗被另外一个少年攥在了手里。
赤研星驰终于驰到旗下,他终于看到了明亮,他身上插着六只羽箭,每一只都足以致命。
“踏碎的铠甲是战士荣誉的勋章!”他对着这个嘴角青紫,双目圆睁的少年说了最后一句话,明亮的双手依然是擎旗的姿势,胸前的鲜血渐渐凝结。
“你们通通要付出代价!”那个叫做左手的少年单手举起大旗,仰天怒吼。他手中的火把划过夜空,翻滚着掠过那些正生死相搏的士兵,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他叫所有人抛掉火把,他自己却留了一支。
一团纷乱的战场上,赤研星驰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夜色和火光让这张脸孔显得有些陌生,那鹰隼一般的眼睛也正望着自己。
“甲卓航!”他口中喃喃报出了这个名字。
“好,就让我们痛痛快快地战一场!”他努起嘴唇,将他的长刀举向夜空,澎湃的激流在他的血管中奔涌,夜风骤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薄云散去,星光洒下大地,所有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他的怒吼和左手的怒吼融在了一起,和银梭营所有战士的怒吼融在了一起。
大旗不倒,银梭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