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死生（3）
鼓声隆隆，和木莲绝大多数军队使用的牛皮战鼓不同，南渚的进击鼓是用虎鲨皮和红柳木制成，相比较吴宁边用水牛皮和桦木制成的雷鼓沉闷滞重的声响，南渚鲨皮鼓的声音要清脆激越得多。
轮番冲击告一段落，甲卓航的队伍伤亡同样惨重。
赤研星驰勒马在原地兜着圆圈，看着那些影子一样的士兵渐渐撤离战场，他知道一切尚未结束。远方传来的阵阵鼓声。每一声都好像敲打在他的心房上，将他浑身的毛孔震开，是龟甲营。
“敌人暂时退去，很快骑射手就会顶上来！”斥候浑身都被汗水浸透，白麻中衣已经被血水和汗水洇成了浅褐色，这个士兵的嘴角一片血肉模糊，说起话来也有些含混不清。
屠隆喘着粗气点头，说不出话来，他用的是四十斤重的劈山斧，极是耗费元气，连续一个多时辰不停地策马奔驰，奋力作战，已经筋疲力竭。
左手依然擎着长旗，来到了赤研星驰身边，胸口也在剧烈起伏着，他的马术和灵活性要比明亮好得多，受伤的右手牢牢牵着马缰。
“再不走就没有机会了！”他眯着眼睛，仿佛要把斥候说的每一个字都掰碎了细细咀嚼。
“现在冲出去，或许还有机会。”这个人说话喜欢一句顶一句，逼得你透不过气来。
鲜血在燥热的空气中泛起令人恶心的腥甜，一股疲惫从赤研星驰的心底升起，他回首看看身后的银梭，还在马上的士兵比刚才又减少了许多，大都伤痕累累，神色彷徨。不要说这些士兵，此刻如果让他赤研星驰丢下武器，永远倒在四马原上，恐怕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这样不行。
“我们还有多少人能作战？”赤研星驰的声音已经沙哑。
“大约有三百多些！”屠隆身边，又聚过来仅存的四个百夫长。
战场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初战时吴宁边诱敌的巨鼓已经不再响起，而鲨皮鼓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很好，”赤研星驰用力捏了一把自己左腿上的伤口，一股尖锐的疼痛把他从疲劳中拔了出来。他展臂从鞍袋中掏出酒壶，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感到身子火辣辣的，现在他的一句话，可以让整个银梭营再次振作，也可以让他们瞬间崩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纵马从这些年轻疲惫的兵士身前走过，道，“银梭们，听到鼓声了么？！”
显然每个人都听到了，这鼓声声势浩大，每一下都仿佛要使整个大地沸腾起来，几乎把整个战场上的厮杀惨嚎统统湮没，但是没有人说话。
“这是龟甲营的战鼓，龟甲和飞鱼的万人编队正在向这里挺进！”赤研星驰顿了顿，“战争中没有幸运者，现在，我请求你们再最做最后一件事，相信他们！”
赤研星驰纵马在这三百余人的队伍前小跑，“相信他们！不管曾经有什么嫌隙，他们是你们的战友！是你们的兄弟！只有牺牲和相互依靠，我们才能度过这个漫长的夜晚！龟甲和飞鱼会来的，经过这个夜晚，他们同样会相信我们的勇气，崇敬我们的牺牲！”
“我们要守在这里！吸住攻击我们的敌人，给龟甲和飞鱼吃掉他们创造机会！我赤研星驰会在这里，你们愿意和我一样，留在这里，流尽最后一滴血吗？！”
他挺胸昂头，勒马向前，一瞬间，空气似乎也凝滞住了。他知道这个要求太不合理，如果没有人跟上来，这支队伍将在今夜彻底溃散、成为历史。
马蹄声从身后缓缓传来，左手骑着他的黑马从阵列中走出，停在了赤研星驰身旁。
长旗如血。
赤研星驰回过头来，等待命运的决断。
屠隆把手中的巨斧舞了一个圈圈，虎虎有声，打马冲出队伍，对着这些士兵们吼叫，“你们还在等什么！！”他是银梭营的直接统领，平时话并不多，但身上有种天然的勇悍之气，令人侧目。此刻血战之后，这样的撕心裂肺的话吼出来，每个人都脸上变色。
“我们愿把生命交给星驰将军！”百夫长们首先发话。
“我们愿意！”当数百人喊出同一个声音，虽然这些声音参差不齐，但是却充满了血性和力量，他们留下来，陷入死地，更多的不是为了那些渺茫的希望，而仅仅为了一个名字，那个在夜风中缓缓展开，飘荡他们头上的那个火红的名字，赤研星驰！
“下马，筑阵，准备防守！”
左手抢上一块缓坡，把那面大旗深深插入泥土之中，银梭们拖来马匹和战士的尸体，拖来枯枝和石块，层层垒起，飞快建起了一个简陋的防守阵地，这个阵地将要抵住骑射的利箭和骑兵的冲击，这个阵地上，生命为盾，鲜血为泥！
左手来到了赤研星驰身边，看着远方战鼓传来的方向，“他们不会来的！”
赤研星驰回身，看着这个陌生的少年，当明亮把他从火海中拖出来的时候，他显得那样的瘦弱狼狈，而今天，在战场上，他却镇静得像个老人。
“明天来临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叫我疯子。”赤研星驰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你呢？你真的只是一个猎户？”
“这里和野兽出没的山林没什么区别，”左手解开了手甲，抖了抖他的右手，只两天的功夫，那被贯穿的手掌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大半，“父亲早就教过我，人是一种比野兽还要残忍的动物。所以，对待人，要比对待最凶猛的野兽还要残酷才行！”
左手看到赤研星驰惊讶的目光，也抬起了自己的手，细细端详，“我从小就这样，村里人都说我是妖兽附体，我受过不只一次致命的重伤，然而就在那天，我才知道有些伤痕是永远也无法恢复的！”他抿起了嘴唇，看着绣着赤研两个金字的大旗。
那天，明亮把他从燃烧的灰烬中拖了出来，这个少年就像丢掉了魂魄，直到明亮把他放上马背，他的眼神还一直盯着那熊熊燃烧着的房屋。赤研星驰不知道在那个夜晚，他还失去了什么。
“我欠你们两条命，今天晚上如果还不了，我来世再偿。”左手细细将手甲套回到他的伤手上。
羽箭袭来，骑射们没有靠近的必要，同样看得出来，他们似乎也不想干脆地消灭赤研星驰这支小小的队伍，只是骑射的羽箭后夹杂这小股部队的冲锋，如此一点一点消耗着银梭们的生命和耐心。
“将军！已经没有箭了！现在只能靠射入阵地内的敌箭来补充。”屠隆的眼眶深深陷了下去，他的后背也中了一箭，离火骑射的羽箭带有倒刺，强行拔除，会割断筋脉，扯坏皮肉，只能削断箭杆，勉强应付。
“我们翻出去一个人，就被射倒一个，我们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冲入阵地了！”百夫长燕峻举起了他的长弓，由于开弓过于频繁，三石强弓，弓弦已断。
赤研星驰侧耳倾听，鼓声似乎越来越近了，不远处已经传来了激烈的喊杀声。是不是龟甲飞鱼已经和甲卓航交手了？
他的长刀也已经卷了刃，握刀的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再坚持一下！最后的冲击就要来了！”屠隆和燕峻默默地点头，没有多说什么，退开，继续组织防御。
事情越来越清楚了，围而不杀，是为了引诱龟甲飞鱼前来救援，赤研星驰不知道甲卓航的实力究竟有多强，是不是能够一举击溃龟甲飞鱼，如果是，自己和银梭困守在这里，同样引诱甲卓航不要离开，就毫无意义。龟甲飞鱼的装备精良，由于吕尚进被李熙然诛杀，这次统领中军的正是关声闻。他虽然和关声闻有隙，但是关声闻是一个真正的军人，在战场上，他相信关声闻会做出和他一致的判断。他只能祈祷，希望一会两军主力正式开战，冲过来的不是浮明焰所向披靡的花虎重骑。
除了龟甲飞鱼，他还有些隐约的期盼，就是那个看起来面孔白净的宇文拔都，两州会盟，初见宇文拔都，这个人就有一股野气，是个敢担责任的将领，这次他率先把永定的坦提骑兵投入战场也证明了这一点。只是不知道他在折损了主力之后，还会不会鼓起勇气，再次进入。
星光已经笼罩了战场，局势即将明朗，一旦双方主力正式接触，自己这只小小的诱饵部队就失去了意义，甲卓航必定拼尽全力予以扑杀。
也该准备准备了，虽然夜已过半，但这一场鏖战还远远没有结束！
击退了两小波试探性的冲击，声势浩大的冲击果然到来，鲨皮鼓的剧烈声响掩盖了战场上的一切声音，在赤研星驰的小小阵地上，攻击者和防御者仿佛在上演一出哑剧。带血的长枪刺进来，沾上新的鲜血，又被卷刃的长刀砍出去。无论是金铁交鸣还是厉声惨叫，都不能引起极度疲倦的士兵一丝一毫的注意，每个人都在用尽最后的气力搏杀，当武器也举不起来的时候，他们就动用牙齿和拳头。
死亡在无声继续，但希望也在接近，鼓声已经近在咫尺，甲卓航真的抵不住关声闻的步步进逼了！
“将军！”屠隆再次出现，脸上又多了一道伤疤，“你是对的！龟甲和飞鱼马上就要突过来了！他们没有抛弃我们！”和其他士兵一样，屠隆的情绪非常激动，当人知道自己必然面对死亡的时候，可以变得决绝，但一旦有一丝生的希望，所有的脆弱又会大海回潮一般汹涌而来。
“他们来了！来了！”
银梭营中的士兵一直在苦苦坚持，包围圈已经缩得小得不能再小。敌人的冲击依然凶猛，但是银梭们的反击也更加凌厉。对于生的渴求终于给他们带来了最后的力量。
关声闻，你个畜生！还要再快一些才好啊！赤研星驰咬紧了牙关，嘴里干涩得着了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