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秦淮一抛碎金声,轻身笑掠遇船夫(下)
天绍青脱离赵铭希的视线,在街上走了没多久,便注意到被玄天门的人跟踪,原是她见有几人拿着画像紧紧盯着自己,目光有异。
当下也没敢多做停留,连忙奔出金陵城,到了城外的官道,见一马车停在道上,立马搭剑在三十多岁的车夫肩上。
车夫不知道她意图何事,只当抢劫杀人,脸上冒汗,颤颤地道:“姑娘,别杀我!”
天绍青瞥了眼身后方,见隐隐有玄天弟子跟来,连忙跳上了马车。
马车里还有一妇女,那妇女见她拿剑上来,连忙求饶,车夫却道:“别杀我娘子——”
天绍青掀开车帘道:“谁要杀你们?借你的车用一下,随便去哪儿都行,就是别让人跟上来!”
车夫连声应是,往城门口瞅了几眼,果见有人向这边跑来,当下也不敢怠慢,更不敢拿自己妻子性命开玩笑,忙上车挥动马鞭,随着一声长嘶,地上顿时落下了两道车印,尘土飞扬,只消片刻,便扬长而去。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马车停了,车夫跳下来喊道:“姑娘,到了!”
天绍青掀帘一看,却见是杭州城外,不免怔愣呆住,车夫过来做了一揖道:“小人不知道姑娘要去哪儿,就自作主张拉着姑娘到我姑丈家!”
他欲要再说,天绍青却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了几两银子,递给他道:“刚才多有冒犯,真对不起,这是一路上的费用,请收下吧!”
车夫见她态度转好,一时间有些意外。
天绍青将银子塞在他的手里,跨步进了杭州城。
夏日的江南水乡也如金陵一般,人流如梭,曲径亭台,水榭深涧,水流自一座座桥下淌过,不知不觉间,天绍青已将西湖走了一遍,站在断桥之上,猛然抬头,眼光扒开人群,瞬时瞥见了人多处的柳枫,令她愣住的倒不是柳枫,而是与柳枫一道行走的乌南,看到乌南的一瞬,急忙按紧剑身。
她见二人进了‘楼外楼’酒楼,顿了片刻,亦举步进去。
此时,店小二嬉笑着跑来,招呼道:“嗳!姑娘,请进请进!”
因她久久扫视楼外楼内厅,却不入座,店小二不免奇怪道:“姑娘是找人还是?”
天绍青越过店小二,目视二楼,道:“我找人!”
她疾步上楼,逐间厢房寻着。
却见角落里一间微开的房内,柳枫对乌南轻声道:“王启生旧居一无所获,想来是将兵策移交别处了,他对刘言等人心存顾忌,兵策应该不在刘言手上,而王启生私下与郭威结交,巴结讨好,有可能兵策已经给他了,那如今我们再留在吴越也没有用了。这样吧,待会儿我们离开此地……”
乌南本想问是否要去大周,舌头却突然打结,柳枫见他神色怪异,顺着他的目光一瞅,从细微的门缝看到刚刚经过的天绍青。
柳枫一时意外,见乌南脸色骤变,惊慌失措,不由笑道:“怎么?你们有仇?”
乌南立时将注意力转向柳枫,巴巴地道:“公子救我?”
柳枫道:“你先行一步,外面等我!”
乌南点头,避过天绍青急急下楼,柳枫顺着窗户瞅到他走出楼外楼,回身走出房间,不过倒没有离去,而是瞥了一眼天绍青,见其正在回廊四顾,便下楼要了酒菜,坐在了显眼处。
天绍青始终也没有看到柳枫,寻了一圈下来,不免有些灰心失望,见曲廊边的扶栏离自己颇近,便顺势坐在了一张桌子旁边,一时触景伤情,想起了一件关于乌南的事来:
天绍青有位师姐,名唤柯应儿,三年前嫁于晋阳的纪永,在她十六岁那年,一次路经晋阳,便打算顺道看看师姐,来到他们的住处,久唤无人,一时诧异便擅自推开了屋门,疑惑四顾,道:“师姐,你在吗?”依然没有回应。
天绍青隐约觉得事有不对,举步往里面走了几步,却见屋里一片狼藉,似是久未有人收拾,姐夫纪永一人缩在角落,披散着头发,形容枯槁。
纪永听到轻微的脚步声,连忙疯了一般上前扯住她的衣袖道:“应儿?你回来了?”待看清天绍青面容后,方才失望地松开,失魂落魄地道:“不是应儿,不是应儿!”
纪永走到角落,无精打采,双眼空洞,又换回了原先的颓然。
天绍青见到此景,当下便觉有异,走近纪永问道:“纪大哥?你怎么如此模样?师姐呢?”
于是纪永便缓缓道出了事情的来龙,原是上玉华山提亲后,回到晋阳没多久,妻子柯应儿上街期间偶被路过的乌南看中。
乌南性急,派人一打听,知道是纪永妻子,纪永在晋阳,人尽皆知,父母双亡,穷困潦倒,却是个难得的孝子。
乌南遂贼贼的一笑,买通杀手来到纪家,当时纪永还未曾学的武艺,很快便被擒住,要挟柯应儿,柯应儿心念丈夫,一个不备被强行掳走。
天绍青听过这事,顿时气愤难鸣,毕竟柯应儿曾经对她甚好,十岁那年上玉华山,见她年幼,处处照顾她,因此,天绍青冲进乌府,剑指乌南道:“无耻之徒,我师姐在哪儿?”
乌南对着自己的下人猛使眼色:“给老夫杀了那个丫头!”
那些杀手各个凶神恶煞,俱是乌南买来的亡命之徒,有些武功底子,一听乌南命令当即冲向天绍青,招式狠辣,连攻死穴,双方激斗了个把时辰,乌南见自己有些胜算,兀自在旁摸须发笑。
不多会儿,那些杀手在他惊诧中悉数倒在了地上,乌南只见天绍青凌空飞掠,眨眼间,天绍青的剑尖已然抵着他的颌下,冷喝道:“说!我师姐呢?”
乌南盯着抵着喉颈的利刃,仍抱着一丝侥幸道:“姑娘何出此言呀?”
天绍青又作势递过些许剑锋,怒声道:“信不信我杀了你?”
乌南慌忙摆手道:“我说,我说……”
于是得到消息,天绍青疾跑至乌家大院,顺着一处敞开的屋子进去,一眼便瞅到倒在地上的柯应儿,只见她昔日风采尽失,头发凌乱,衣服破碎,屋内狼藉萧索,地上隐隐带着血迹。
“师姐?你怎么了?”天绍青几乎震撼莫名,一把扶起面无血色的柯应儿,那一瞬间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果然在扳过柯应儿的身子时,看到一把带血的利刃插在胸口。
天绍青顿时泪沾双颊,失声道:“师姐?”
此时的柯应儿早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当日她为了纪永被抓回乌家,被人强行灌下迷失散,功力尽失,受尽乌南凌辱,只觉贞洁已失,一时想不开便自残了结生命。
柯应儿气息微弱,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要哭,青儿,这是我的命,你答应师姐,照顾相公,我怕他——会——随我——而去,你——要——”
天绍青哭着抓住柯应儿伸出来的手,道:“我答应你,青儿一定为你报仇!”
往事如烟,浮海沧桑!天绍青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禁不住狠狠锤上桌子,站起身叫道:“乌南,我一定要杀了你!”
猛然,楼下店小二的响亮声音打断了她:“客官,您要的酒来了!”
随着店小二的脚步,只见柳枫坐在那里,稳稳如泰山一般。
见店小二放下酒食,柳枫嘴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自斟一杯酒握在手里,赞了句:“好酒!”旋过酒杯,他的余光微微扫了眼斜上方,却正是天绍青的方向。
这不经意的声音顿让天绍青向楼下望去,此时,柳枫却忽然起身,手上纸扇大力甩开,笑着步向了门口。
天绍青见他要走瞪时着急,想也没想便抽出长剑,以一个凌空飞掠直刺柳枫。
风吟传过,柳枫嘴角扬起,扇面跟着朝后扫去。
天绍青见机不对,赶紧收招疾掠,落在门口先一步挡住柳枫去路,她手中剑锋冷冷带过一阵风,面向柳枫冷喝道:“乌南在哪儿?”
柳枫一脸的若无其事,既不看她也不说话,天绍青不由着急,一只手将剑往前送了些许距离,再次喝道:“说!”
柳枫眉头轻扬,盯着她笑了一笑,转过脸收起扇子,只管把弄着道:“要是我不说呢?”
“你!”天绍青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哼!”柳枫瞥过她一眼,纸扇甩开,径直绕过天绍青出了楼外楼,只留下天绍青呆呆地站在里面。
出了楼外楼,经过一处小巷,前后胡同却被堵死,只见数十名官兵将柳枫围住。
一位满身铠甲,约莫四十多岁的将军越众而出,高声叫道:“南唐的太尉李枫来到我吴越国,岂可就此离开?”语毕,他一手顺势挥下,手势一落,巷内已然弓弩齐架,羽箭相向对准了柳枫。
箭离弦,如雨般飞射,情急中,柳枫甩扇抵挡,跳身腾跃,几个起落,便听“嗖嗖嗖……”之声不断响起,小巷的过道内,只见柳枫青衫在荡,衣袂轻扬,那身影划过空际,手脚齐用挡开一只只羽箭。
又一招草船借箭的招式截住羽箭反扔了回去,羽箭抛回,箭头齐唰唰插在了官兵们的胸口。
将军吃惊错愣,一把扯过旁边士兵手里的弓弩,狠劲一拉,破空之箭顿时离弦般飞向了柳枫。
羽箭在柳枫胳膊上擦过,并没有射中,将军有些气恼地看着自己的羽箭射偏了方寸,而众士兵羽箭已尽数用完,柳枫只是受了点皮肉之伤而已,不由气恼地喝道:“抓住李枫,回去自有重赏!”语落,众人刀剑齐挥,狂喝一声,冲了上来。
柳枫双脚离地而起,猛然跃上丈余许踏上众人的头顶,几番飞掠之后,借着小巷一侧高墙飞离。
柳枫径直来到城门口几丈开外,却见守门士兵拿着自己的画像在来往人群中盘查,知是刚刚的将军曹大海跟他过不去。
曹大海在吴越算是骁勇善战的勇将,之所以和他结上梁子,还是王启生之事,据说那王启生是他表弟,可王启生不安于世,总想往高处攀爬,于是到处走遍,谋求高官。
王启生这一死,消息自然是传到了吴越国,况且今次柳枫在杭州城探寻王启生旧居,耗费了不少时日。
记得早上去王启生旧宅时,还未进得屋里,他便嗅到了一丝浓浓的杀气,所以也没有进去,心里思量王启生奸诈狡猾,自己筹谋的兵策,王启生应该不会放到杭州家里。
转念深想,王启生偷取兵策不足一个月,死的时日不过十天尔尔。
如此看来,前十天,王启生和郭威联络较多,也许还没有想到将兵策传回吴越。
况且王启生曾因一个女子,不满意曹大海做法,与曹大海有些隔阂,不可能交给曹大海,更不可能把有用的兵策放到无人关注的角落。
假若有利于自己,王启生肯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柳枫有些失策,因为王启生死时,他并不知道曹大海和王启生之事,误以为王启生会放到旧宅。
那时对于郭威之事亦仅凭猜测,没有十足的把握,下错定论。
可如今不同,现在事实摆在眼前,王启生穷途之际,还能投靠谁呢?
老家没有,刘言没有,那自然就是郭威了。
况且柳枫以白鸽传信给舒望,这几日,舒望已然查到了王启生确实曾去过郭威处,证据确凿。
想至此处,柳枫便觉得杭州已非久留之地,身份曝露,再不走的话,只能在刀尖上活命了。
因此,见到城门口如此盘查,他倒没有过多惊讶,早上王启生旧居潜伏的杀气就证明了一切。
于是柳枫握着受伤的右臂,匆忙闪到了一堵墙后。
这时,乌南从远处走了过来,在身后用轻微的声音叫住他:“公子?”
几步走上前来,乌南望了城门口一眼,面上紧张失色地道:“公子,我刚刚看到城内到处张贴你的画像,知道事情有变,怎么……”
乌南低眼瞥见柳枫胳膊处的血迹,错愕道:“你受伤了?”
刚要上前查看,却见柳枫满不在乎道:“这点伤不算什么,皮外伤而已!”
柳枫趁机扫了城门口一眼,正色道:“如今行踪败露,曹大海为报表弟王启生之仇,一定不放过我,此地已然不能再留,你速去找条船,我们即刻乔装离开此地!”
乌南托人找船,柳枫便一直守在暗处。
期间,天绍青被赵铭希追迫,两人一前一后于柳枫眼皮底下出了杭州城,柳枫却没注意,彼时,他正在乔装改扮,等待乌南。
不知不觉,这二人相峙到了杭州城外的一片小树林里,天绍青在前面奔逃,赵铭希在后面追赶,一面追一面叫道:“三姑娘,等等我!”
说话间,只见赵铭希一个利落的疾跳,瞬即于天绍青面前挡住了去路,赵铭希一步步逼向她道:“三姑娘何必老躲着我呢,金陵之事我就当你跟我开玩笑,不和你计较,怎么样?”
天绍青诡异地瞧了他一眼,笑了一笑道:“噢!我只是考验一下你有没有诚意?怎么?这点苦都受不了啦?”
赵铭希亦随之一笑,极力掩饰掉面上尴尬,立时道:“哦!不是!我对三姑娘一片真心,可昭日月。”
他回头见天绍青正一手把玩着耳边的青丝,转面笑道:“只是这些个过程太过繁琐,不如你随我回玄天门,我们成亲之后,做一对神仙眷侣?”
“嗯——”天绍青仰首,食指敲着下颚,开始思考。
赵铭希见状,像得到希望一般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天绍青背对着他稍作犹豫:“只是……”
“只是什么?”赵铭希有些急。
天绍青作势道:“只是你天生一副蛤蟆相,本姑娘看着甚是讨厌!”忽然,拔剑刺了过来。
赵铭希连忙退开一步以玄天剑迎击,一边对招,一边恼道:“哼!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抓到你!”
两人再次斗在一起,赵铭希明显加大力道,吸取了先前的教训,下手丝毫没有留情,很快天绍青便有不支。
远处几棵树木后的小径上,乔装后的柳枫猛然走到这里,听到响动,朝天绍青和赵铭希那里望过一眼,听到身后乌南叫他,方才回首道:“我们走!”
乌南也没往过看,一个是船夫模样,一个是客商,遂又离开了小树林。
这头,赵铭希已经扼住了天绍青的手腕,厉声道:“怎么样?乖乖跟我回去,我不会亏待你的,嗯?”
天绍青遂软下语气道:“既然如此,好歹也得拜过我的父母、师父,不然未免太过寒酸!”
赵铭希见她爽快,有意答应自己,虽是不太可靠,可也麻利地放开了她,道:“好!”
天绍青揉着手腕,垂下眼帘走开两步,赵铭希就在一旁看着她。
天绍青垂首凝目,赵铭希望着她的背影有些兴奋地絮说去往裳剑楼提亲之事,天绍青见此走到了一旁。
正当赵铭希自说自话尽兴时,却突然传来天绍青得意的轻笑声:“想娶我,你做梦吧?哼!”
赵铭希转眼去看,天绍青已经偷偷退离了自己七八丈之远,并在自己回头时,已展开轻功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诶!”赵铭希顿时大为后悔,可又不死心地追了过去。
天绍青举步跑到一处江边,见有艘小船,直接跳上船。
正在取浆的船夫听到动静连忙抬起头来,却见天绍青望了几眼远处即将过来的赵铭希,急叫道:“船家,快开船!”
船夫留着三寸短须,当突然跑上船的天绍青转过身时,他十分错愕,愣着没有动。
天绍青方才想起一事,当下自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道:“有人追我,麻烦你,快开船吧,这些都给你!”遂把身上大半银两都掏了出来。
眉清目秀的船夫,虽是粗布褴褛的麻衣,可怎么也遮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气宇,天绍青觉得他十分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可是此人留有三寸短须,又没有多大印象。
却说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乔装的柳枫。
柳枫见天绍青焦急失色,又强行把银子掏出来塞在自己手上,不知怎的,望了眼她求助的眼神,愣愣地接了银子,别过脸后,竟然鬼使神差地拿起船桨划了起来。
船舱的乌南看到天绍青上来有些后怕,躲在小小的船舱里背对着天绍青,匆遽地用衣袖遮起脸部,本来是该他替柳枫撑船的,如今只好柳枫自己来了。
乌南纳闷不解其意,心道:公子是怎么了?怎么给个小丫头撑船?这简直不合常理,按他的脾性做出如此出格又不可思议之事,真是有违他以往的作风,不是自己说什么,这简直没有必要,有点无聊,陪个丫头疯!
当然乌南这么想的时候,并不知道天绍青被赵铭希追的急迫,乌南以为天绍青发现了自己,跟踪过来的!
再听一声:“三姑娘!”赵铭希止步江边,只能望到江中央天绍青远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