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孤清一唤如玉颜,为他释笑恩义情
原本还黯然无光的夜色突然亮了起来,薄薄的云层中透出月白,照耀着宅院的石径,几丝微风拂面,散发出阵阵清凉。
老者迎他们进去后掩上大门,拿起了搁在地上的灯盏转身引路,他一路絮絮叨叨,不断聊着往事,柳枫静静地听着……
天绍青不时瞅瞅四周,感叹魏王府果真很大,只是去大厅,已千百回转绕了数个曲池深院及曲径长廊,沿途的花园山石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约莫着几处雕梁画栋、亭台水榭,却黑漆一片。
听那老者说,当年庄宗李存勖和魏王李继岌死后,李嗣源坐上后唐的皇帝,曾有意查收这魏王府,甚至有些王公大臣要来亲自看看魏王府,以备它日占为己有。
是他拿了斧头,故意劈坏了王府,毁了几堵院墙,做成被人毁坏的假象,然后上告那些个想将魏王府据为己有的大官,是李继岌生前的亲信故意捣乱,如此做法,就是不想让李继岌的地方白白让给明宗李嗣源。
李嗣源听到这件事自然极为生气,当下命人捉拿李继岌的四大亲信,可传回的消息却是一个游慕已经死在了外面,另外三个不知所踪。
于是李嗣源下令,派人去民间查探,务必要擒回余下三个叛逆贼子,以免他们日后为虎作伥,伺机报复。
从那后,每每存有私心想将这府邸作为自家私宅的官宦,见到魏王府如此破旧,水池腐臭脏乱,修葺多半不愿,也便作罢。
以后这里也就荒无人烟,更传出此宅闹鬼一说,没有人敢来这里,只剩老管家一人留在这里,因此朝廷也渐渐忽略了这个昔日的魏王府。
天绍青听到此处,忍不住心里一阵唏嘘感慨,老管家更引着柳枫与她四下查看,天绍青果真见到门梁墙上残败破旧,被利器重伤的痕迹清晰可见,有些院门的墙头确实有些窟窿。
老管家拿回灯盏,叹息道:“老奴不敢重新修葺这里,就怕还会有人来霸占此处,如今虽是大周朝统领之地,郭威下了命令,不准官员营私舞弊,侵占民宅,可这私下里,我们平民哪里能说上话,真要吃了亏,有冤无处诉啊!”
老管家说着就抽出衣袖抹了两把眼角的泪水,泣然道:“想当初魏王在世的时候,这里是多么风光,那时哪会有人敢打这儿的注意?”
老管家一把鼻涕一把泪,愈说愈激动:“前几年日子不太平,常常会有人闯进来,见了什么东西都抢,记得那年石敬瑭打进洛阳,后唐亡国时,那兵纪混乱无章,官兵恣意叨扰不说,还见什么拿什么,什么都说是公家的,要充公,当军饷,当军费,很多魏王和庄宗的遗物不是被摔得粉碎,就被他们直接抱走。没有人管,老奴实在无法,只好装神弄鬼吓走他们。”
老管家顿了一顿,续道:“为了这个地方,老奴逼于无奈,只好将罪责推给了魏王的四个亲信,老奴真是没办法呀!那时候活着的心腹中,效忠魏王的人只有他们,况且蓝侍卫与陆侍卫离去时,都这么跟老奴说,不管怎样,一定要护住此宅。”
几丝风下,柳枫的脸面早已扭作了一团,袖里一双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啪啪地脆响着。
那老管家一边领路,一边喃喃自语,天绍青这时方解了疑团,明白了李继岌夫妇和那四位亲信的事情。
据说庄宗李存勖性情大变之后,李继岌伐蜀回来,还未进得洛阳城,就被李嗣源手下阻截在外。
当时魏王府里只留了蓝陆两个信得过的侍卫,其余两个杨鹄和游慕陪在李继岌身边。
李继岌让杨鹄和游慕留在郊外照看凌芊,独自入宫觐见庄宗,没有回过府宅,后来规劝父亲无望,一气之下便带着妻子凌芊直接离开京都。
老管家道,蓝侍卫、陆侍卫因自小留在魏王府,从来不曾出过外面,而李继岌每次以柳睿凡身份出去,总是带着杨鹄和游慕二人,所以关于王妃凌芊之事,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
其实李继岌之所以留下两个带上两个,那也是方便有人帮他留意京城的一举一动。
再来说这李继岌去了甑山之后,随身侍卫只有游慕陪着,而杨鹄心灰意冷,魏王李继岌离去后,他中途向李继岌告辞,带着妻子不知去向。
因此对于凌芊之事,以及凌芊怀孕,只剩下游慕知晓,而甑山也有只有游慕去过。
后来李继岌死后,游慕自尽,所以凌芊带着柳枫住在甑山就成了一个谜,无人知道。
侍卫们听说李继岌替父报仇,召集旧部要与李嗣源交战,留在魏王府的蓝陆两位侍卫急忙奔离京都。可他们离开洛阳时,早就有官员看中了李继岌府宅,所以在离开的前夜,这二人便和老管家韩忠一道弄坏了魏王府。
老管家韩忠描绘着当时的情形声泪俱下,天绍青听至此处,忍不住在心里惊呼一声,将行动迟缓的韩忠上下打量,心道:这样的老人家,竟有如此胆识和忠心,实属难能可贵,那李嗣源当初对他竟是一点也没有起疑,看来这韩忠应该是个寻常人,若是会武,李嗣源定会看穿找人一试。
天绍青凝神一想,忽又觉得不对,如果老人家什么都不会,只是一个普通人,那如何驱走诸多觊觎这里的强霸和那些大官兵将?还要装神弄鬼,这若是一般人,如何做得出来?看来韩忠以前定是在李嗣源面前故意假装,否则不会那般顺利骗过一个帝王。
天绍青开始想着韩忠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和柳枫比起来是强是弱?他会武功,柳枫有没有看出来?正沉思间,两人已由韩忠带着到了大厅。
韩忠招呼着他们坐下,点亮灯盏,开始奉茶。
柳枫见他恭敬地替自己斟茶,一双苍老的手面早已起了褶皱,而韩忠站在几旁,白发苍苍,深邃的双眼已然塌陷下去,沧桑的容颜令人心酸,柳枫不由自由地握起他的手,失声叫道:“韩管家——”双目遂死死凝视着韩忠。
老管家心中激动,无限诧异,眼泪随即涌出眼眶,亦失声脱口:“少主——”
韩忠双目低垂,望着柳枫那只手。
一个前唐的皇孙后裔,一个老管家仆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对视着。
柳枫的眼里亦渐渐浮出一丝敬意,韩忠没有看他,却读懂了他的心。
顿了少顷,他挤了挤眼里的泪花,强颜笑道:“老奴明白,你不用多说了,这些都是老奴的分内事,即便是死,我也会好好护住魏王的一切。”
柳枫猛地压下一口气,沉吟了一会儿,积压心里的话再也藏不住,一把握紧韩忠的手,站起身道:“李枫替父亲谢过你了!”说罢,一撩衣袖,就欲躬身叩谢。
韩忠一惊,急忙搀住他道:“少主折杀老奴了,老奴岂敢受此大礼?万万不可!”
柳枫望着他道:“你替我李家看着宅院,忠心为主,不畏强权,我知道被人欺压的滋味很不好受,你整日活在阴暗中,装神弄鬼并非你所愿,二十五年了,你受苦了!”
韩忠双眼潮湿,看了柳枫一眼,猛然扑通跪下,颤着声调道:“有少主人这句话,老奴就算是死了,也无憾了!”
柳枫缓缓拉他起来,道:“你不用如此,我应该谢谢你,是你替我看着父亲的东西,我才有幸看到昔日父亲生活过的地方,想象着他曾经的雄图和抱负,为了李家,你无亲无故,又无子嗣,倘若你愿意,就把李枫当做你的儿子,可好?”
“这——”韩忠惊愣不已。
柳枫紧盯着他道:“难道你还有何顾虑?这么多年,你为我李家,为我爹付出一切,以你的身手,如若是在江湖上,早就受人追捧成名一方了。可你却安心留在此处,任劳任怨,默默无闻不求一点回报,世人都羡繁华,讲究吃穿,好交朋友,喜欢金银,贪恋奢侈。可唯独你不一样,二十五年,你白白耗费了二十五个年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五年?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无人陪伴,冷冷清清,深宅多寂寞,夜更无人时,你可有埋怨?可有落寞?”
几句话说的韩忠潸然泪下,柳枫举目望向黑夜,深深地道:“我李枫若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我便愧为李家人!”说着,突然双拳相抱,颔首道:“义父,请受枫儿一拜!”说罢跪下,恭敬地磕头。
韩忠眼中泪水滚动,一双起皱的手臂颤颤抖抖地伸出来,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亦忘了去搀扶柳枫,直到柳枫真诚地叩头完毕,他方才揉了一把眼角,扶他起身道:“好!我韩忠何德何能能得魏王之子称一声‘父’,今生无憾了!死而无怨!”
天绍青也忍不住眼眶一湿,许久以来,难得见到柳枫真情流露,此情此景,竟让她悲喜交加。
如玉的衣衫,晶莹剔透;如玉的人,温润宜人。
此时的柳枫彬彬有礼,谦善温和,没有一丝冷漠孤傲,可以完全放下高傲的身份,为那韩管家叩头,叫一声‘义父’,那一声淌进了韩忠的心,也淌进了天绍青的心,看的天绍青心里一阵喜悦。
见他们有话要谈,天绍青忙将眼泪抹去,欣然笑道:“柳大哥,你和韩管家好好聊聊,我去炒两样小菜,弄点酒来,我们好好喝个痛快。”说罢,转身朝外走去。
韩忠叫住她道:“姑娘,你不知厨房在哪儿,找不到地方的,还是我去吧!”
天绍青微笑着摇头,道:“不用了,韩管家,你坐吧,柳大哥很久没来了,你们聊,厨房不是很难找的。我知道韩管家一个人住在此处,定是经常饮酒以解愁闷之人,那么这里肯定储备了很多的酒,只要闻到酒香,酒窖就一定在附近,而韩管家你饮酒惯了,自会在做饭的时候放点酒,为了方便,我想你肯定希望酒窖的香味可以传到厨房,对不对?那么你就会把厨房和酒窖弄得近一些,而厨房沾染上酒窖散发的浓香,肯定醇香扑鼻,我只要顺着那块儿找的话,定能找到厨房,你只要告诉我往哪个方向走,需要多少时辰就行,我自己算算路程自然就会找到了。”
韩忠望着她暗中赞赏,没想到这姑娘外貌不俗,娇小玲珑,竟有如此聪慧,非但辨析力高于常人,更懂得体谅别人。
这份心思足以让人对她刮目相看,事情虽小,但言谈举止大方,处处得体,一双深幽的眸子精亮如水,灵气动人,浑身散发一种气韵亦甚是醉人,真应了那句话:美而不骄,艳而不俗,娇态自若,看的久了,竟不忍从她身上移开目光,若是没有定力,多半是要在这姑娘身上犯罪的。
可她对人说话,却是如此善言,声音悦耳柔和,引起韩忠注意的反倒是她那不经意的几句话,和对韩忠细致入微的观察之后所做的评断。
韩忠不由心里感叹:难怪她和少主同来,能取得只怀雄图抱负的少主人之心,世间恐怕也只有这位姑娘了,少主人不喜欢她,也难!
韩忠当下走到厅门口,给天绍青指向厨房那头,并一再叮嘱沿途要过多少道弯,需要注意什么,并折回厅里递给她一盏灯,天绍青道了句‘我去了’,便转身消失在漆黑的外面。
天绍青去做饭,韩忠和柳枫便坐在厅里聊着往事。
两人说了很多,韩忠提到了凌万山,说是当年李存勖被杀后,凌万山就向后唐明宗李嗣源辞官,隐居晋阳一处小镇,其实如今想来,凌将军定是借以此掩人耳目,背地里招兵买马为庄宗报仇是真,可没承想还是遭了毒手。
说到此处,柳枫提起了黄居百之事,韩忠汗然道:“我实在没想到声名在外的黄大善人竟然是凌家的叛徒,在洛阳这么多年,他的善举我听过不少,可没亲眼见过此人。”
柳枫道:“这个也不能怪义父,你长期居住这里,却深居简出,就连外公的家里都没去过,七岁那年,外公带我来的时候,也就只有他和我两人,凌坤不知此事,你没见过凌坤,不知道出卖凌家的就是他,就算见到了黄居百,也无济于事!”
韩忠接口道:“此人倒真狡猾,暗算了凌将军一家,还害得你差点命丧,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此恨,不过我想他一个凌家家仆,武功智谋都还不到家,万不会有如此能耐,李嗣源如果要诛灭凌家,应该不会干出偷鸡摸狗这等事情,无论从哪方面看,安个谋反的罪证给凌将军那才更加直接了当。”
柳枫站起身道:“义父所猜不假,我正是这么想的,李嗣源的为人枫儿还了解一些,他虽然卑鄙,夺我祖父江山,可也光明正大,在位七年,据说外公出事的那段时间,他自顾不暇,身体抱恙,不久后就去世了,所以这件事应该不是他做的,凌坤告密给他,没讨到便宜,又怕外公发现,起了歹意。”
韩忠点头接道:“凌坤就算再大胆,多么想贪便宜,想活命,可没有人给他出主意,给他撑腰,他做不了这件事,凌家灭门背地里一定有主谋,你可查出是谁?”
柳枫望了他一眼,猛地仰首道:“当初月明教复出的时候,我亲自去总坛,和他们一物换一物,我透露了天名剑在沈家的事实,他们就帮我查凌坤的底细,结果就查到了七星派……”
柳枫语气停了片刻,又道:“黄居百每年每月都要奉上金银器具数千种给七星老怪物,并把自己独子送给七星派,明知朱思啸那老怪物不给他儿子教功夫,还照样送金送银,此行为古怪异常,据我得来消息,黄居百在与江湖人来往中,唯独对朱思啸最恭敬,送的东西最多,而凌坤死的时候,确曾证实我的猜测,凌家血案的确有主谋人。”
韩忠有些明白,摸须道:“你怀疑那个老怪物?听你这番分析,这件事的确有些蹊跷,按常理来说,黄居百要巴结江湖各大派,有身份有名望的当属华山、裳剑楼才对,为何不下重金给他们,反而白花花的银子给了个小小的七星派,是有点不正常,除非他们一早就认识,凌家的血案他们共同做的,凌坤就是朱思啸的眼线,事成后两人共同分赃,而凌坤改名换姓,能在江湖立足,朱思啸在给他打通阻碍,所以黄居百不断给他钱。”
柳枫接住他的话道:“义父所言不差,偏偏就是这个朱思啸,在江湖上神秘莫测,没人知道它的总教在哪儿,而黄居百如何知道?还和他交往甚密,足有十八年这么久,刚巧凌家灭门距离现在也有十八年,黄居百落户洛阳也有十八年,凡事没有如此多的巧合,黄居百也没有那么笨,甘愿那么多金银在朱思啸那里吃亏。唯一可以解释的是,他们是合伙人,凌家的事朱思啸在操控,这些银子事后都是朱思啸据为己有,而黄居百只是替老怪物看管而已,那么逐年逐月送那么多银子就很正常,而他巴结江湖上的人,很可能不是给自己打通关系,而是给朱思啸卖命。”
韩忠连连点头,柳枫道:“所以我就在怀疑这个主谋人就是朱老怪,黄居百大寿的前天晚上,我之所以提前赶到而没有杀他,就在等这个主谋人会不会出现,可惜——他果然狡猾,十八年来,将七星派隐藏的神神秘秘,就是怕暴露他的身份,每次都是找替死鬼,上次我无意间碰到他,试探性的提到凌家的事,他没有否认。”
柳枫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黄居百死后,他的钱突然不翼而飞,自然是朱老怪接走了!”
韩忠默然了半响,猛然问道:“你可知当年李嗣源叛变时,带兵围攻庄宗的郭从谦现在何处?他就在——”
柳枫截住他的话道:“开封!”
柳枫极力冷哼,面目冷寒着道:“他做了郭威的都尉,风光无限,不过他的日子也到头了。”
韩忠正要再问时,柳枫猛然脸色一变不再言语,韩忠当下瞅向门口,只见天绍青轻步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盘酒和菜,道:“柳大哥,韩管家,让你们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