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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梦魂锁定秋风里,诧然喟叹是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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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打了招呼,天绍青这对龙凤姐弟很久没见,坐在茶棚里互相问这问那,互相寒暄,各自了解了对方生活,已足足用掉大半时辰。

钟妙引几次插话均是无望,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天绍志方才回过神来,笑了一笑道:“妙引,你知道么?她呀,就比我早出生那么半盏茶的功夫,我就要管她叫一辈子姐呢!”

钟妙引见他笑脸对着自己,又殷勤地斟了杯茶给她,刚才被冷落的情绪顿时一扫而光,凑近跟前问道:“是真的?”

天绍志仰首应道:“当然了,古人常说,百善孝为先!尊长爱幼,礼贤下士!不但要对父母尊敬,对自己的兄长、姐妹那也一样啊……”

天绍志说着引用了几句古人用语,虽说都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古语,可此时说起来真令气氛活跃了不少,而他故意扬高了声调故作姿态,钟妙引忍俊不禁连连嗤笑出声。

天绍志诵完古训,抿了口茶道:“所以妙引啊,我这个后来者呢,怎么也不能坏了规矩,是不是?所以便勉为其难啦!”

天绍青见他没正经地捣鬼,忍不住碰了碰他,嗔道:“嗬!你这小子,原来这么不满啊!”

天绍志躲开天绍青伸过来欲图打向他的手臂,瞟着一旁若有所思的柳枫,提高声音道:“嗳!别拿你那套姐姐架势吓唬我啊,小心啊,凶了没人要……”

天绍青见他指的是柳枫,拿这个取笑自己,当下尴尬冲上去,嗔怪道:“嗬,你越来越没正经了,再胡说,看我怎么打你。”说罢,人已离开位子去追自己的弟弟。

且说那茶棚桌子原本也不大,他们四个人一坐落,四个方向各自一人,桌子已显得很拥挤!

天绍志似乎就是故意逗弄自己那两年没有见面又和自己同龄的姐姐,闪避极快,两姐弟围着桌子嘻嘻闹闹,引的钟妙引一阵发笑。

就在这和谐的气氛中,端坐一旁的柳枫猛然脱口道:“故用人之知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故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义。大夫死宗庙,谓之变——”

柳枫念念有词,说着已起了身,失魂般朝着官道走去。

天绍青顿时惊醒,感觉不对,急忙追上去叫他。

柳枫却没有反应,在官道上行得极快,口里念着《礼记》里的东西:“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

柳枫声音既轻且柔,像是沉浸在往昔的某种回忆一般,《礼记》被他打乱了次序,起先是天下兴亡,尔后又是君之行,时不时会很慌乱害怕地叫着:“娘,娘,我在背呢……”

天绍青听的极为慌张,几次过后方才明白,极有可能是自己弟弟背诵古语,引起了他儿时的记忆,看柳枫那样子,听他背书的口气,真的好像一个孩子在长辈面前念书一般。

天绍青不知为何,猛然间眼前浮现出了一幅画面,即是三四岁的柳枫跪在地上,背书给自己的母亲凌芊听,她似乎还听到了凌芊喝斥声,看见了凌芊手上有根棍子。

那画面里,有个孩子朗朗背书的声音,小孩子衣冠十分体面,打扮亦有小儒生气质,天绍青仿佛还见到了凌芊用棍子打了四岁的柳枫一下,接着天绍青耳边传来了柳枫的痛喊声。

凌芊好像说道:“快点背,不准停,娘没有时间了,你也没有时间了,你还要复我大唐,恢复我李家一统天下的大业,你知不知道啊?枫儿!”

柳枫行色匆匆,脸颊冒汗,垂首背的极为投入:“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谀闻,不足以动众,就贤体远,足以动众,未足以化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学乎。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是故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学为先,兑命曰,念终始典于学,其此之谓乎——”

天绍青见他完全忘了周身事物,不由想叫醒他,可见他沉浸过往,神情脆弱,看来往昔对他的打击和影响极大,他眼里似乎还浸出泪水,那种表情看着痛苦凄然。

天绍青心想,也许此刻他很怀念那段美好的时光吧,所以天绍青实在不忍心叫醒他,只好匆匆与天绍志打个招呼,称自己先走一步。

就见柳枫又道:“大夫具官,祭器不假,声乐皆具,非礼也,是谓乱国!我知道,娘,枫儿不会忘的。”

天绍青一手拽了拽他的衣袖,竟没有拽到柳枫,手中一空,直望着呆呆行走的柳枫,听他背书。

四周起风了,刚进入秋季的风微微有些凉意,秋风萧瑟,白衫凄扬。

柳枫道:“昔者先王,未有宫室,冬则居营窟,夏则居橧巢,未有火化,食草木之实,鸟兽之肉,饮其血,茹其毛,未有麻丝,衣其羽皮——”

说完这句时,柳枫似乎不再继续了,而是一直反复念着:“昔者先王,未有宫室,未有宫室,未有宫室……”

柳枫忽然停了下来,泣然的道了一句:“枫儿有错,枫儿有错!”语罢,他转身朝官道深处奔去。

疾风刮的很猛,声音呼啸厉吼,随着一处岔路和奇高的稻草,柳枫的白衫瞬间已看不到了。

天绍青不由大喊道:“柳大哥,你去哪儿啊?”

柳枫疾掠很快,天绍青追的也很快,可她再快,也没有柳枫快,不到一盏茶功夫,柳枫便消失在了天绍青的视线中。

天绍青只好四处寻他,找了半响却未果,不由灰心沮丧起来,整个人无力地坐倒在地。

她心中忧虑柳枫已经离开此地,刚刚他最后那句话向他母亲忏悔。

望着四周,她突然想到那晚客栈之内柳枫的满面愁容,当时自己敲他房门,而他不在房里,后来面对自己言辞吞吐,天绍青忽然觉得他那时已经犹豫不定了,否则他不会神鬼不知地离开房间。

不知道柳枫为何如此,可这番细想,天绍青心中竟一阵悲凉。

原来他早就在犹豫不决,而她却不知道。

这一路到洛阳,柳枫究竟多少次想要离开她?天绍青不敢深想,只觉得极为害怕,就好像整颗心被掏空般难受。

坐了很久,天绍青方才忍住泪水,起身继续找寻柳枫。

直到一条河,潺潺的水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凝神一看,柳枫就蹲在那里。

天绍青心中宽慰,幸好他还没有走远。

柳枫正在洗脸,双手伸进河里,河水随之泼在脸面,将头发黏湿,他虽是蹲着,口中却连连喘气,似乎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一般。

良久过后,柳枫脊背曲直站了起来。

水声掩不了天绍青的脚步声,柳枫闻声将脸上水渍抹净,待情绪稳定,方跟着转身。

两人迎面对视,天绍青静静地望着他,见他心头郁结甚深,不便打扰,只陪立在旁,与他一道站着。

过了许久,柳枫突然仰首说道:“天黑了。”

天绍青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确实有些暗了,方朝他郑重点头。

柳枫心中微叹,却没说话,两人就那样站着,柳枫望着天,天绍青目望柳枫。

转眼,黑夜来临,四周黑漆漆一片,月光钻进云里,一丝亮色也无,天绍青忽然觉得浑身发凉,忍不住双臂抱肩。

柳枫似乎有所察觉,忽地开口道:“我们走吧!”不由分说,拉起了天绍青朝无边黑夜走去。

风起,白衫随之呼啸,却看不清楚,更不要说脸面,所以柳枫是何神情,天绍青一概不知,可能顾念周围过于黑暗,故而柳枫一路俱是紧紧攥着她的手。

天绍青走在坑洼不平的坡道上,也许因了柳枫功力深厚,因此并不受天色影响,片时,两人已踏入洛阳城。

方过城门,柳枫便松开了天绍青。

城里街巷四处摆摊设铺,沿街叫卖,吃喝杂耍极是热闹。

灯光交叠,人影绰绰,天绍青随柳枫绕过条条小巷,听着过往人流讲着琐事,唠着奇闻。

洛阳古城依旧不减它的当年气势,虽然多年前后唐亡国时在战争之中惨不忍睹,可没多过久,洛阳的繁华便开始了重现。

两人正在行走,猛然身后传来一句:“嗳!听说前几天都尉郭从谦进献八珍百味给皇上,都是各方搜来的奇珍美味!”

有声音跟着道:“可不是嘛!不过听说被皇上退回了,还因此下诏悉罢四方贡献山珍海味。我还听说皇上将内出宝玉器及金银结缕宝装床几、饮食之具数十,全在殿廷之上摔了粉碎。还下令凡珍华悦目之物,不得入宫呢。”

“是啊!真是可惜了那些玉器宝物!”天绍青闻言回头,却见是两位小兵摸样的汉子在面摊铺前聊着朝廷的事情。

彼时,柳枫已经停下脚步,并且走进面铺,问老板要了两碗油泼辣子面,径直坐了下来。

天绍青坐下的时候,就听旁边那桌人又道:“这不挺好,前次皇上下诏革除前朝弊政,减轻赋税、刑罚,大周百姓不是人人欢呼雀跃嘛!上至朝堂官员下至平民都极力赞赏,如今更成为街头话谈!以后大家可以过上好日子喽!”

另一人附和道:“是呀!当年后梁太祖朱温征讨淮南时,将掠得来以千万计的耕牛租给乡民,可数十年后,‘牛死而租不除,百姓苦不堪言。’而我们的皇上就不同了,他‘敕悉罢户部营田务,把他们的田、庐、牛、农器赐给佃者为永业。’这比起租牛好多了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的极为起劲。

面摊周围有几桌百姓听得也是连连赞赏,大伙纷纷道:“皇上就是英明,做的都是为民的好事,自己勤俭节约,一点银子都舍不得花!全都用来犒劳将士,充公当抚恤安民之用,我们皇上真是好啊!”

众人点头道:“说的是啊,如今的皇上比起曾经的李存勖那可好多了,看来它日统一天下有望喽!”

这番畅聊正自兴起的时候,老板端来两碗油泼辣子面,柳枫正要拿起筷子吃面,闻言不由将手中筷子在桌上撞成了两半。

天绍青见他面目可怖,惊道:“柳大哥?”

柳枫手指微抖,定了定神,暗骂道:“郭威,你果然有心机,自己不用的东西便送给李璟,你以为这点小把戏可以得逞么?”

啪地一声,他竟将手里的筷子一把捏碎,天绍青赶忙重新拿了一双攥在他的手中,低声道:“柳大哥,这里——不是金陵!”

柳枫经她提醒方才恍然,当下微哼一声,缓下心神,匆匆吃面。

天绍青见他安静下来,吃面快了许多,料想他必定要走,所以也赶快吃了起来,待到毕了,果见柳枫扔了银子在桌,起身道:“我们走!”

天绍青疾步跟上,两人一路无话,穿街绕巷,径直出了大街,走到了城北郊外。

柳枫一路直行,沉默不言,天绍青想问他要去哪里,可见他神情肃穆,行的极快,也便没有作声。

如此,待柳枫收住脚步,天绍青猛一抬头,就见一座大宅映在眼前,门上挂匾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上面甚至有些被啃噬过的泛黄木屑,有些漆也已掉落,看得出这宅院年代很久。

天绍青不知道这是何处,更不知柳枫来这里的目的,正心下寻思之间,就见柳枫上前两步,轻叩门钹。

不多会儿,宅门吱呀地打开,一位老者探出头来,问道:“你们找谁?”

柳枫没有说话,与他目光相对。

那老者目带疑惑直将柳枫齐齐打量,盯着看了少刻,他猛然脚步颤抖,激动地走到门外。

老者面容布满褶皱,看年纪至少六十上下,微躬的身躯,斑白的发髻,使他看起来极为苍老。

方步出门外,他双目已然紧紧注视起了柳枫,柳枫面目肃然,立刻掏出一块玉于他面前一亮。

借着突然而来的几丝月色,老者凑到跟前仔细瞧过一眼,当下只见他扑通跪下,声腔颤抖道:“老奴见过少主!”

柳枫收玉入怀,俯身拉起他道:“不必拘礼,如今不胜从前,能免则免吧!”

老者被他搀起,激动地道:“少主,自从十八年前,凌将军带你来过一次之后,老奴天天盼,夜夜盼,就盼着这一天哪!后来听到消息,少主在凌将军全家被杀的当晚也葬身其中,老奴真以为魏王从此无后了……”

眼泪潸潸滑落,老者禁不住抬起手臂,用衣袖拭了拭眼角,道:“可老奴仍是不信,上天怎能如此对待李家人呢?魏王死不瞑目啊!庄宗也不会瞑目啊!李家的后人被李嗣源悉数抄家流放在外,后来全都客死异乡,不得善终!邕王双腿残疾,略有不便,可也没有逃脱病魔的折磨,七年前就过世了!”

柳枫面色凝重,深叹了口气,道:“邕王去世的时候,我知道……”

老者没有留意他双目中的奇光,只附声道:“所以老奴抱着少主尚在人世这个希望,一个人留在这里,年年清扫,连年等候,不想少主终于回来了!”

柳枫点头道:“你费心了!”

老者忙道:“老奴不辛苦,能够等到少主人,老奴死也无憾,李家的江山有望了!”说话间,老者双拳抱拢,望向黑夜,眼底随之露出一股深沉的光芒。

柳枫肃声道:“如今我回来了,你放心,娘的死,祖父和爹的心愿,他们的李唐遗愿,我一定帮他们达成,我李家的江山迟早会重现雄风,历经五朝的乱世一定会在我李枫手里结束,天下定会尽归大唐!”他亦双臂紧抱,下定决心。

那老者不免情绪激动,盯着柳枫滑下一行眼泪,道:“少主人果然身怀雄心抱负,和你七岁那年一样!”

柳枫没有搭话,他忙一手指向宅内,恭敬邀道:“哦!少主请进!”

天绍青见柳枫举步进去,又听得他跟老者谈话,方才知晓这原是那甑山别苑里提到的魏王李继岌的府邸,只是如今人去楼空,物是人非,破败了!

柳枫来这里是想看看父亲的旧居吧?可他不是要去郭威处拿兵策么?

天绍青心里惊道:“难道他有别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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