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那年血泪难泣书,谁把青玉冷无情(上)
保大二年,李璟正逢壮年,热血满腔,雄心万丈,一弃其父的保守政策,海发公文,准备广纳贤才,着手办这件事的正是当年的定国侯上官于桑。
七年前的上官家,父子同朝为官,上官于桑是定国侯,上官飞虹又隶属兵部,父子二人皆是功绩卓著,圣宠垂涎,门楣光耀,羡煞旁人。
自诏书下达日起,上官于桑每日准时端坐厅堂,从深秋至寒冬,选拔、观摩……十分小心,尔后列了数十个还算差强人意的送入大殿,没承想,征召人员之中,李璟只对天仰叹,摇首之态说明着他并不太满意。
上官于桑揣摩圣意,也许李璟如今豪情万丈,征伐之心日盛,要的不单单是文臣武将,要的不是只靠一张嘴皮子道才能的,他要的——是能人,是天纵奇才!可这种异士又到哪里去找?
观这乱世,虽是能人辈出,可自从大唐天下被后梁太祖朱温夺了后就一片混乱,到处都是称王称霸,割据一方,拥着自己的小国度,妻子儿女都可当皇后,当太子,当公主……时势乱作一团。
纵有奇人异士,恐怕也早已淹没在那滚滚洪流之中了,不是有野心,就是随波逐流,趋炎附势……
有几个是真心辅助李唐天下呢?再一步讲,谁还记得李家大唐?
昔日大唐沦陷,李存勖与其父李克用以李家皇族的名义历经千辛收复失地,再建大唐,可没多久,照样落入他人之手,再后来,中原皇帝轮流换,先是后晋石敬瑭,再是后汉刘家天下,现而今,中原到了郭威手里。
李家的唐王朝仅剩这占据江南东道以北和淮南道附近一带的南唐了,为何如此?因为李璟的父亲是唐宪宗第八子建王李恪的后裔,一直以来,以李姓唐朝自居,在乱世之中,到处流落,千辛万苦建立了南唐,李家也就靠着这些慢慢起家,国家缓过气来时,李璟自然是希望恢复李家唐王朝的昔日辉煌了。
谁都记得唐末的耻辱,自打黄巢起义,唐僖宗被迫逃离京师长安之后,就再也没有平静过,各方势力膨胀,诸侯贼臣人人觊觎帝位。
李唐的最后一位皇帝唐昭宗力图熄灭这场硝烟动/乱,却被朱温所杀,建立后梁王朝。幸而有对大唐忠心耿耿的李克用联合唐朝部将讨伐朱温这个叛臣贼子,直到李克用不幸病亡,其子李存勖继承父亲遗志,攻占开封,大败朱姓后梁王朝,定都洛阳,大唐李家的亡国仇总算是得报了。
但后唐没有久安,李存勖也死了,而且死在乱阵中,后唐亡国又是一次血的耻辱。
似乎李家的人永远没有安定过,李克用为了大唐尽忠,拼尽一生,李存勖灭了后梁报了仇,还未收复其他国家突然而死,李存勖的几个儿子也被李嗣源逐尽,李继岌因要替父李存勖报仇,死在渭水。
李枫呢?李枫从小就没有歇过,时刻想着怎样完成复唐遗志。
这似乎是李家人的命。
李璟敬重李克用父子对大唐的忠诚特设宗庙,偶尔总是会谈起他们的英勇史。一谈起来,他就会长吁短叹,南唐怎么就找不出一个这样的人呢?自己要逐鹿中原,仅凭一腔热血,何以成事?摇首再摇首,他只有——等!
一日,黄昏的金陵洒满如血的残阳,红的刺眼,在这冰霜寒冷的季节,天边的血红色格外耀眼。
一位白衫飘飘的年轻人进城了,白衫很白,比那雪花还要白三分,他的人就像江上的枫,像枫桥的夜泊,像柳岸湖畔的枫叶,打着旋的进了定国侯府。
上官飞虹讲到这里,脸上现了几丝愧色,长长一叹,指着傅玉书道:“他就是李枫,当时的他才十八岁,比你还要年轻两岁,和你今日的气质一模一样,远观瞩目,近看彬彬谦逊,‘温文尔雅’用给他一点不过,就连他笑起来也能感染屋里每个人……”
上官飞虹叹了口气道:“果然年轻就是资本!”
傅玉书忍不住插言道:“难怪上官世伯常说,他与玉书会是一对知音!他能在这个时候进入定国侯府,想必是自荐而来——”
上官飞虹点点头,接下话道:“不错!他正是见到皇上的告示来的……”
接待李枫的自然是上官于桑,李枫坐在厅堂,轻手品着茶,上官于桑见到他的第一眼,先是一愣,也不知是李枫的样貌引起的,还是李枫那身单薄的白衣。
严寒深冬,冰雪满地,他就仅仅一件薄薄的白衫遮体,轻飘飘的,整个人好像是竹竿撑起的一样,一般人穿成这样,定要冻的直哆嗦,可李枫坐了许久,却俱无反应,上官于桑面朝那样子望了很久,只慨好一个与众不同,出尘脱俗。
上官于桑缓缓走出帘帐,作势轻咳了一声,李枫忙起身做了一礼:“想必这位就是定国侯上官大人,在下李枫打扰了……”
上官于桑坐在他的对面,端过热茶道:“你是应征而来?”
李枫道:“是的!”
上官于桑扫了他几眼,呷了一口茶,眼皮耷拉,有气无力道:“你有何……”
刚一开口,李枫就捧过一小方书柬,微笑道:“来之前,李枫准备了几句感慨之言,上官大人请过目……”
上官于桑望着递至鄂前的书柬,又望望李枫抿嘴淡笑那份谦而不躬,躬而不卑的姿态,不情不愿地拿起了书柬。
李枫浅笑淡淡,回坐原位。
上官于桑盯着书柬开始看,刚翻了两页,就诧然愣住,带着一种吃惊的眼神审视面前的年轻人,道:“这是……你写的?”
李枫抿嘴一笑,站起来作揖道:“正是李枫所写……”接着一指上官于桑手中之物,问道:“大人对此有何看法?”
上官于桑摸须立起,沉吟了一会儿道:“你说的句句在理,对于后晋的时势分析,也极为独到精辟,晋少帝石重贵无德无能,兵败是迟早的事,可就最近几场仗来看,他们似乎有全胜的可能!”
带着一脸疑问,上官于桑目光转向面前的李枫。
李枫笑笑道:“晋国与契丹原本亲如父子,当初开国皇帝石敬瑭为抵抗后唐兵马,为了一己私欲,以燕云十六州作为条件换得契丹主耶律德光的庇护,发兵攻打唐明宗李嗣源之子李从珂,后唐本就占据中原有力地势,兵强将强,但因为李嗣源告病离世后,后唐内部出现不可调和的矛盾,石敬瑭也因此钻了空子,契丹兵加上石敬瑭的叛逆,后唐终究逃不过亡国之痛……”
说到此处,李枫眼里闪过一丝痛惜,停了半刻,又接着道:“石敬瑭大败唐军,拜耶律德光为父,移都开封建晋称帝!”
顿了片时,李枫猛然一怒,激昂道:“可他居然将我中原之地频频割让外族,燕云十六州本为险要之地,易守难攻,我中原士兵一向善守城,而北方少数民族士兵善攻,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就没了北部这一块天然屏障,我中原大地屡遭辽人侵犯,北方一带的百姓更是饱受辽人摧残、践踏……”
李枫仰首一叹,喟然道:“昔日大唐天下就这么沦为他人之手,易了几代君主,几姓人家?”
李枫哼了一声,道:“晋兵与契丹兵比起来,兵弱将弱,百姓对石敬瑭儿皇帝的做法不耻,朝臣们对依附契丹不满,契丹又贪心不足,想要更多好处,石敬瑭两边不讨好,可以说后晋自建国时起就一直处于动/乱状态,从没有安定过,石重贵又是一勇之夫,无才无能,登基后,试图脱离契丹的掌控,这样与契丹闹翻,失去了仰仗,晋国目前的形势已经到了最困难的时候,再若这般下去,就是绝境……”
李枫语气稍顿,续道:“契丹这次南征,大军压境,耶律德光誓要铲除石重贵,现在的石重贵能够小胜几场仗,全是士兵们对外族的痛恨,凭一股保家卫国的毅力撑着,可晋国的兵力始终不足,没有好将士,君主无能,忠奸不辨,支持不了多久!太原留守刘知远招兵买马,拒不发兵,坐山观虎斗,如果时机成熟,中原一方土地,恐怕要落入刘姓之手!”
上官于桑随之叹道:“我陛下就是要收复中原,再起大唐雄风,所以才发出告示,养兵蓄锐了这么久,陛下缺的就是辅他征伐的贤才!”
上官于桑深深地瞅了一眼李枫,道:“陛下要的是真正忠于大唐,忠于李家的人……”
李枫霍然转过身来,掌心一松,上官于桑就看到了一块李唐皇家玉吊在眼前。
上官于桑惊诧地盯紧李枫,颤抖问道:“这是李唐家族随身玉佩,你……难道你是……”
李枫扬起眉头,接过话道:“庄宗李存勖是我祖父!”
上官于桑恍然道:“怪不得,怪不得老夫觉得你似曾相识,你和你祖父长的太像了!”说话间,忍不住又打量了李枫一番,见李枫疑惑的盯着自己,忙呵呵笑道:“你既然是李唐的后人,那老夫就实话告诉你吧,我们上官家是唐太宗李世民年间上官仪的同宗亲眷,唐末的时候,老夫也随父征战,曾与你祖父有过一面之缘!他很骁勇,是个难得的奇才,虽然只见过一次,但他给老夫的印象十分深刻!”
李枫静静地收起玉佩,上官于桑又翻了翻手中的书柬,道:“闽国如今政局混乱,我陛下派兵讨伐,已有一年有余,可如今双方相持时日过久,我大唐又远赴闽国,征战在外,粮草接应不及,人马皆已疲乏,你认为最快取胜的方法是什么?”
李枫嘴角触了一丝笑容,伸出三根指头,接下话道:“我有三点可细述于定国侯:一,李唐大军原本势如破竹,将士团结一气,上下一心,可由于时过一年有余而不得胜,加上如今年关将至,将士们难免起了望洋兴叹之意,思乡之情犹甚,斗志自然少了大半,而且连月的打仗,人困马乏,粮草接应如果稍有懈怠的话,必要折兵损将,如今首先要做的就是增援,最好大队人马压境,给敌人一种压迫感和恐惧感,这样一来,在外的将士看到希望,自然雄心百倍……”
上官于桑闻言频频点头。
李枫又道:“二,士气大振之后,方以主力当正面,遣奇兵出其后,两面夹击,以迅雷之势攻其不备;三,闽国弱小,五州地辖,大可一起进攻五管其下,逐个包围,逐个击破,孤立王延政,断了他的求援念想,不出时日,城内断水断粮,王延政守着的便是一座死城。王延政身为一国之君,本就残暴不仁,杀手足,剥削百姓,毫无人性,他在闽国早已失去民心,百姓们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只是碍于王延政势力而不敢轻易得罪他,可若是王延政孤立无援做将死之木的话,百姓见他大势已去,自然挣着为大唐兵大开城门……”
上官于桑径自思量,李枫盯着他垂目一礼,加了一句:“此时的闽国是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哈哈哈……好!”上官于桑不禁揽须而笑,开心之下,不免连肩膀也抖动了起来。
他转身望着李枫,眼里满是赞许欣赏,突然朝李枫点头道:“果然贤士,不愧是庄宗的后人,好,好,好……”一连道了几个‘好’,紧接着又道:“老夫要交你这个朋友,为你备一场酒宴,好好畅谈时势……”
说至此处,上官于桑又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老夫定会将你引荐给皇上,达成你的梦想,你这等人才老夫是断然不会放过的……”说罢,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看得出他极为兴奋。
听到这里,傅玉书见上官飞虹忽地不再说话,急道:“那后来呢?李枫就是这样入朝了?”
上官飞虹苦笑着摇了摇头,良久,深深一叹:“岂有这么容易?一个刚出道的年轻人,虽有惊世之才,却怎料到仕途险恶,一杯酒差点酿成了他的黄泉路……”
傅玉书听闻此话,不免一惊一愣,他不知道上官于桑的目的,但也猜出了七八分,没想到翩翩如玉的李枫就是这样满怀欣喜的中计。
李枫受上官于桑邀请,坐在览景亭,一边赏着傲立寒风中的梅花,一边接下上官于桑的酒,一杯酒下肚,两杯酒下肚,三杯,四杯……
一共喝了多少杯,他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院落的梅花,开的很白,很红,红白相间,错综交织着,很漂亮,下过雪的梅子上暗香扑鼻而来,在那清冷的黄昏特别的耀眼。
他看着满园的梅花,甚至想去摘一朵,正想出声说话,方动了动手指就发觉身体有异,接着他就按紧胸口,抓着喉咙,再接着毒血就冒了出来……
李枫惊诧地指向上官于桑,却发现他在笑,奸笑,是一种计谋得逞的奸笑,是一种看着他要断气的大笑。
血顿从李枫的嘴角溢出来,他立刻惊叫,不断用白衫衣袖擦拭,渐渐地,袖口也脏了。
李枫望着血,怒声道:“你个老匹夫,你敢害我?”拼命地叫着这一句,连忙去挡上官于桑呼来击杀自己的护卫。
上官于桑冷哼道:“怪就怪你命不好,谁让李存勖是你的祖父,他害死我儿这笔账今日我要他的孙子加倍偿还……”
上官于桑似疯了般仰首大笑,目望天空,大叫道:“飞亭,爹为你报仇了,为你报仇了……”
护卫们拿着刀剑,刀剑其上,长枪长矛争先朝李枫身上戳刺。
上官于桑围在旁边笑,哈哈的笑声听的李枫很刺耳,李枫感觉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思想越来越混沌,带着浑身的伤逃到了城外。
上官于桑亦带人追到了城外,双手一招,两把飞剑脱袖而出,顺势扑向李枫。
李枫急忙提起意识闪避,闪来闪去,被扑中一掌,身上的血气立刻上涌,血水不受扼制地喷涌,渗红了大片的雪白衣衫。
不到片刻工夫,他已浑身无力,抵抗艰辛,差点就要倒在地上,几乎站立都显困难,那一刻周围刮着呼呼地冷风,刺骨的寒凝固了他的血。
突然间,他就很讨厌这个世界,那种恨从骨髓里发出,蹦蹦的骨骼声在他手中响彻开来。
他记得自己发了狂般杀了很多人,夺过一把剑,一剑毙两命,一刀砍三下,那些血几乎都溅到了他的身上。
青玉般的脸颊满是如血的疯狂,七岁的血溅就那样涌现脑海,母亲凌芊胸口那把染血的剑,外公断臂的叫声,舅舅那句:“冲出去啊,要记得报仇啊……”顿时在耳畔炸了开来。
满地的死尸,满地的血,青玉般的七岁孩子摸着身上的鲜血,一面哭,一面在回廊间奔跑,不断叫道:‘救命’!
黑黑的夜下,血染的白衣,红的透骨。
望着鲜红的血水,李枫突然大叫道:“外公,娘……”转而栽倒在地,由于毒素蔓延,力气受阻无法使出,只能眼睁睁看着上官于桑迫近自己。
后来,他记得十岁的舒望跑了过来,抱着他叫道:“公子,公子,你不要死啊,你不要死,你的心愿还没有完成,你从来都没有过过好日子,你从小到大那么辛苦,你不能就这么死了,不能啊……”
模糊中的李枫躺在舒望怀里,望着黑夜,喃喃道:“血,血……好多血,是我娘的血,还有外公的血,好多血,好多……好脏的血……”
舒望忍不住大哭,见李枫的身体越来越凉,连忙摇醒他,道:“公子,你不要怕,这血一点也不脏,是你娘的血嘛,你要为她报仇知不知道啊?不然她看见你这样,会骂你的……”
十岁的孩子却在安慰着一个十八岁的孩子,眼泪和绝望扑簌脸庞。
舒望无声哭泣,李枫也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他的脸毫无血色,白的像霜,寒气侵体,包裹着四周,身上的白衫一片血红,嘴角也是血……
上官于桑走到跟前,冷哼一声,不带怜悯地道:“活得辛苦,就让老夫亲自送你一程,结束你最后的命!”说罢,手握飞剑,扑身上前。
舒望赶紧试图叫醒李枫,见无效用,李枫更昏死过去,心下着急,猛地一拳砸在李枫那血染的胸前。
李枫受到这一猛力击打,顿时睁开双目,双掌迎上。
他的掌没有剑,所以迎面两把飞剑硬生生刺穿了他的手心,血水四溢。
上官于桑欲要再攻一招,李枫掌力一偏,击中他的腕部,只一瞬间,剑已被李枫夺在手中。
只见李枫握剑在手,双眼泛红,望着上官于桑一干人,森然道:“从此李枫没有血……”说罢,人已飞了出去,两把剑如飞雪,穿梭在护卫们之间。
鲜血洒满雪地的同时,所有人都死了,上官于桑惊诧莫名,带着一身伤逃了。
天绍青也听了这件事,是和舒望聊天的时候,从舒望嘴里听得而来,听完之后,她立刻自地上站起来,大骂:“他们太没道义了!”
舒望冷笑道:“道义?哼,在这个世上,谁跟你讲道义?人为仇生,为恨活,为权利可以杀尽所有人,道义?听起来,你不觉得遥远吗?”
舒望又说道,李枫本来十分惧怕鲜血,人亦没有如今这般冷漠,更没有如今这般不近人情,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极为温和。
虽然他不善言辞,不喜玩笑,可却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那件事后,他就麻木了,甚至讨厌血,杀一个人,他就要换衣服,他说血太脏了……
天绍青听的怔住,那一夜辗转难眠,整个晚上俱做同一个梦,梦到李枫一身鲜红,躺在雪地里叫着:“血,血,好脏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