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那年血泪难泣书,谁把青玉冷无情(下)
——天绍青激灵坐起,浑身凉汗如豆,后心早已湿透,额前沾着几缕碎发,大喘粗气,抬目瞅向空落的屋子,忙不迭地抢到桌前抓剑在手,奔向了屋外。
走廊上立着舒望,听到动静,不由望了她一眼,目光自她手中掠过,像是了然于胸似地,平静道:“在下尚未完成公子交代的事情,不能相送,青姑娘回去之时,一路小心!”
天绍青一愣,不便追问他如何知晓自己要回金陵一事,也许心知肚明的事不戳破更好,当下冲他匆匆回了一诺,行出了客栈。
迎面扑来一阵冷风,客栈外的幡幢被吹得呼呼作响,天绍青心里一寒,忍不住想起一句话来:两街秋风打楼牖,谁家男儿不知寒?冰天雪地,冷寒交迫,单薄的白衫……
天绍青眼前一花,恍惚间竟似看到了当年的柳枫,十八年来,他到底受了多少苦?掩埋了多少仇恨?
走在街上,风打衣袂,天绍青回想着柳枫中箭时的话:“七年前我投奔李璟那次,那一次我伤的比这重,我记得我流了很多血,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浑身连疼的感觉都没有了,我只知道李璟让人给我换了好几身衣服,每件衣服上都是血,我在梦里喊‘不要血,不要血’,可是那些血好像要吞了我一样,我越喊它就越多——”
天绍青忍不住滑下两行清泪,原来自己的柳大哥早在七年前就得了一身旧疾,他到底捱了多久?她不敢想,只一个劲儿地抬袖抹着眼角,抽泣的哽咽声夹着,猛地叫了声:“柳大哥,我错了!”接着一提步,向着深夜跑去……
已至三更,定国侯府的小厢房内依然烛光通亮,上官飞虹依旧忆着往事,傅玉书也静静地听着……
保大二年,李枫满身鲜血,从定国侯府逃出来,不知不觉被逼出了西门。
此时,如血的残阳早已退去了九霄云外,严寒森夜,大雪纷纷而落,李枫望着掌中滴血的长剑,瞅着脚下那血染的皑雪,一动不动,双目无神,仿若呆滞了一般。
十岁的舒望立在旁侧,望着他的样子,望着他那被剑刺穿的双手,那掌骨中现的偌大血窟,触目惊心,血水顺着剑格直往下流,和着雪花滴在了雪地上,血冷却了刺骨的寒风,惊住了一个尚未见过世面的十岁孩子。
半年前,年仅十岁的舒望第一次见到李枫,那是在晋阳的邕王府,邕王李存美是庄宗李存勖的弟弟,庄宗死后,他因为患病得了半身不遂,行走不能自如而幸免于难,李家皇族遭到灭族之时,只有李存美侥幸活了下来。
可李存美被遣掉了所有随从,虽居在晋阳,却是个空荡荡的小宅院,没过多久,李嗣源还是怕他有异心,有意将他流放。
李存美郁郁得疾,惶惶不可终日,落下一身病根,久治无效,只能瘫在床榻,当时的李存美刚过尔立之年,可看起来却像个频死的老头子。
李枫十八岁一踏入江湖,首先去空寂的邕王府看了看他,邕王府荒芜人声,只有一个十岁的孩子端着药碗伺候着李存美,李枫压着眼眶里心酸的眼泪,没让自己在他面前哭出来。
李枫缓缓地替他打开窗户,只道了句:“吹吹风,看看窗外的太阳对病有益……”就再也说不出话了,静静地转身在床边坐下。
李存美卧躺在病榻前,似是极为激动,双手微颤,缓缓抬起,摸着李枫的脸颊,却只欣慰的笑了笑,便撒手人寰。
之后,那个十岁的孩子便随着李枫到了金陵,李枫去十里铺遇到乌南之时,小舒望正被李枫寄养在农家。
小孩子只见公子面容温和,从不发怒,也从不见他杀人,在他眼里,李枫是那天外坠下的一颗璀璨的星星,迟早有光芒四射的那一天。
他只见公子长期都是那身白衫,除了三天必洗一次之外,他就知道公子很爱干净。
小孩子料想公子不换新衣的原因,该是公子一贫如洗所致,可如今这身单薄的白衣也脏了,染满了血,他的公子要死了,谁来救救他呢?舒望望着李枫,眼里涌出了泪。
深夜下的雪打着旋的落下,面前的李枫就跟木桩似地杵着,嘴角涌着血迹,既不擦拭,也不制止,脸上一片空茫……
单薄的白衫几近血色,冷风呼啸,冻得人连打寒颤,荒凉的野外听得到狂风卷雪的哭泣声。
舒望站得久了,竟觉得双腿有些僵硬,脚底心冻得发麻,可抬眼一望李枫,他还是那般站着,手中剑仍在滴血。
猛一个无力,李枫颓然跪倒,吐出一口血来,他身子本就单薄瘦弱,穿的那般单薄,不管是冷是伤,都让人不忍相看。
舒望心中不忍,忙扯下一块布,抢前拖过他的手道:“公子,是不是很疼啊?”
李枫依旧没有反应,十岁的孩子便开始给他包伤口,可他的伤处实在太多,一块布能遮哪里?裹了东家漏西家,就算是包全了伤口,体内的毒如何驱除?谁有一件衣衫来给他驱寒?
公子怕血,见不得血染的衣裳,怎么办?舒望忍不住急的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缠一寸宽的血窟,也许该庆幸上官于桑的飞剑是极窄型的,也许该庆幸李枫的手掌够大,不然一把剑那样刺过去,这双手早就废了。
舒望落下泪来,抓着李枫手中的剑,一连抢了好几次,都抢不到手,忙抬起头道:“公子,你不用怕,扔了它,好不好?现在没事了,望儿帮你把伤口包起来,你别难过,是他们要杀你,你没错,一点也没错……”
他边说边缠着布条,连缠了几次都很笨拙,等他缠好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已经烂了好几处。
小舒望拖拉着呆呆的李枫,道:“公子,我们离开这里,你先养好伤,然后再另做打算——”
黑漆的雪夜,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渐渐行到了白鹭洲。
白鹭洲位于金陵城西门外不远处的长江之中,因着白鹭洲地形所致,西南而来的长江面被一分为二,中间拥着一座小岛,白鹭洲两边的水一道融汇在西门正南边的下永门处。
两人沿江而行,李枫望着江水,凄叹了一句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鹭洲!”道完,他就苦笑了一声,抬眼掠向掩埋在黑暗中的金陵,道:“三生浮若旧唐梦,白鹭洲畔断前情!二水笑吾不知耻,偏居南隅对金陵!”
昔日李白诗句中的三山是指金陵西南角的三座山峰,长江水自西南而来,此三山突出江中,不但是冲要,还是西南的江防要地,而白鹭洲恰恰将金陵城外的长江水一分为二,像护城河一样的将京都围了多半圈。
李枫此刻却在此处附近险遭命丧,对他来说岂非一大讽刺?他虽无西南的长江水那般宽宏胸怀可以保护金陵,可也带了一腔效忠大唐的热情来匡扶李唐社稷的,没想到会是今日恶果。
黄昏的血红残阳岂不早就暗示了一切?李枫笑了,夹着满腔的悲愤和怨气道出了这四句讽刺之言,道完之后,他不住地仰首苦笑,笑着笑着,手上的伤就开始隐隐作痛,体内的毒素越来越不受控制的侵蚀百脉……
江岸边柳树成群,积满雪花的枝头更显得此刻的凄凉,舒望望见一座荒弃的园子,便搀扶着李枫到园中落坐,眼光一瞄,见旁侧搭着一件清爽干净的白衫,便一把揣在手里,喜道:“公子,你看……”
周围白茫的一片,那件衣裳在夜下也看的甚是清楚。
他将白衫送到倚靠着栏柱的李枫跟前,悦然道:“公子,难得有件新衣裳,快把它换上吧?”
李枫慢慢挪动身子,目光自衣上掠过,然后一把抓衣在手,方一碰触,那白衫就沾满血渍,舒望脸色一变,急忙道:“不用急,不用急,公子双手不便,还是望儿帮你吧?”说着,就去拽那件白衫,哪知李枫大吼一声,将白衣扔在了雪地里。
还没等舒望回过神,李枫已然怒吼出声:“是谁?给我滚出来!”
小舒望还未明就里,一位峨冠博带的中年先生打着灯盏从暗处走了出来,观他的装束,一看便知出身高贵,非等闲人家,有七八成是个名士大夫,一双深邃的双眼带着无限的惭色,脚步轻盈地走上来,一见李枫,便深深一叹:“想必你就是李枫!在下在此恭候多时!”
李枫微哼了一声,并无理他之意,他也不甚在意,继续道:“在下知道你寄望仕途,却不料遭逢厄运,那人对你一边好言夸赞,哄骗于你,一边包藏祸心,置你死地,害你身中剧毒,命悬白鹭洲……”
他此番不说还罢,一提方才之事,李枫脸色骤变,一股勃然怒色充斥脸庞,身形极力颤抖,强忍着愤愤之气。
他盯着李枫的神态,暗思了一会儿,道:“你现在是否恨不得杀了他?”
李枫猛然吼道:“这与你何干?不想死,给我滚!”
迎面那人照旧立在那里,手打灯笼,摸须喟道:“没想到才一会儿功夫,你的性情前后变化会如此之大?看来他做的事对你的打击真的很大!”
李枫冷哼,怒容道:“你们定国侯府的人面善心恶,上官于桑那个老匹夫如此害我,如今你又来,说这么多,你到底有何居心?”说话间,李枫不由站了起来,抬手指向中年先生,大叫了一声:“啊!说,你说!说!”
一时没忍住,强牵神经,李枫的毒血又涌了出来,抓着喉咙,连咳了好几声,双目瞪视来人,再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舒望忙扑上去,唤道:“公子,公子,你醒醒啊,不能睡,你不能睡啊,睡了就起不来了……”
来人见他晕厥,亦蹲下道:“小孩,你来打灯笼,我扶他到屋里……”
他欲把灯笼递给小舒望,哪知小舒望却一脸警惕地搂紧李枫,道:“你是什么人?公子说你是定国侯府的人,那你一定是坏人……”说着,就用半个身子挡住了地上的李枫。
来人无奈叹气,将撑灯盏的竹竿塞到小舒望手里,掀开他道:“我不会害你家公子的,相信我,再不救他,就是大罗神仙也束手无策了……”说罢,抱起李枫,就奔回了一座屋子。
舒望只好飞快地跟在后面,一边奔跑,一边叫道:“你别跑,你站住,把我家公子放下……”
舒望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前头,挡在来人面前,拦住仅有一尺之距的屋门。
来人抱着昏死的李枫,被迫受阻,急切道:“你这小孩,再若如此挡着,他可就没命了,快把门打开,我给他疗伤!”
小舒望迟疑地瞪了他几眼,心里虽不情愿,可双手却不听使唤,打开了房门。
来人将李枫放在一张结满蛛网的床上,弹去灰尘,便自己也坐了上去,运功之时,不忘对舒望吩咐道:“小孩,麻烦你去生堆火来,他身上太凉,未免他冻死过去,你要快一点儿……”
舒望已然愣住,小小年纪,他哪知救活一个人的方法?听到陌生人如此说话,也觉有理,当下将手中灯笼搁在几上,就往外走。
那人却扔过一把匕首,道:“拿着它,不用去外面了,如今是大雪天,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柴火,这样吧,这园子反正无人居住,你就随便劈几张椅凳吧!”
舒望郑重点头,转身捡起匕首,拉过一张小矮凳就开始劈,虽是笨拙,可他的力气却出奇惊人,亦或是他自柳枫处学过武功之故?
不多会儿,小屋里就亮起了一堆火光……
等到李枫醒来,已是三天以后的事情,小舒望在床边打瞌睡,而他自己就躺在一张床上。
李枫下意识起身,双手刚一碰触床榻,便觉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传来,疼的他不禁低叫出声。
舒望听到响动,惊喜地揉开眼皮,道:“公子,你醒了?”
李枫盯着他,脸色沉重,扫视了一番屋子,方道:“救我的那个人呢?”
舒望道:“他走了,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公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李枫预备拆开,舒望却拦过道:“他吩咐过,公子一旦醒来,万不可耽误行程,要快速赶往闽国京师建州,去建州东城找一位王涵历大人,并要公子亲手将这封信交到王涵历手上……”
李枫闷头一愣,沉思了片刻,疑问道:“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舒望趴在床边,道:“他说王涵历看过此信,必能帮公子达成梦想,对了,听他的口气,王涵历和他是旧时同窗,欠他一个人情,公子去了,必定有求必应,有什么需要王涵历做的,公子尽管要求!”
舒望边想边道:“那天呢,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后来他救了公子之后,一连三天都会带很多东西来……”
舒望指了指李枫身上崭新的白纱丝料,道:“喏,这件衣服就是他特意拿来,帮公子换上的,他不但给公子解了毒,还涂了伤药,每天必来一次,替公子运功疗伤……”
李枫听了,不由问道:“没发现他是何来历?”
舒望摇了摇头,疑惑道:“公子不认识他?那你那天怎么说他是定国侯府的人?”
李枫一阵尴尬,顿了片时,方出声道:“我只在拜访上官于桑的时候,在客厅见过他一面,却不知他是什么人?当晚我一时气愤,不过是随便说说!如果他真是定国侯府的人,心怀不轨,也好一作试探……”
舒望接下话道:“可他救了公子,应该和上官于桑不是一路的……”
李枫冷哼一声道:“无利可图的事,谁会做?况且事发没多久,他就对我在上官府的事如此清楚,并在那么短时间内,知道你我藏身之处,一定不简单……”
李枫盯着手中信,半响不曾说话,舒望猛然问道:“那公子还要按他说的去建州吗?”
李枫沉吟不语。
一日后,李枫听到消息,李璟亲率大军南下攻闽,直奔建州。
据说此前上官于桑面奏圣上,亲自提出灭闽三大顾虑,李璟一听,喜得拍案而起,尔后一队兵马浩浩荡荡地出城。
寒冬的建州,因处南方之故,并不太冷,空中也没有漫天雪花,只有微风中浸着寒气。
李璟兵分五路,遣奇兵围攻闽国五州城池,主力大军则在建州城外扎营。
李璟攻城数日,建州久攻不下,不禁有些烦躁,因为按事先计划好,建州城内,百姓对残暴不仁的王延政早已失去耐心,只要切断闽主王延政外出联络的求援后路,建州人心惶惶,城池即可不攻自破。
熟料,建州的百姓会连成一气,死守城池,非但如此,那城楼上的守兵不知何时箭法通神,各个精悍骁勇,以一敌三,更将攻城的南唐兵打得丧失了信心。
李璟一个不小心,竟被一座敌台飞来的羽箭射中气户穴位,顿时士气大颓。
上官于桑前往营帐探视,李璟气愤已极,指着他骂道:“来之前,是你说,要激励我军士气,只要朕御驾亲征,建州自可不攻自破,你还说,王延政虐待百姓,在城内没有民心,闽国的百姓恨不得扒王延政的皮,喝王延政的血,如今为何如此?你怎么说?你今日要不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安抚将士,朕罚你三百军杖!”说罢,啪地一拍几案,瞪着早已吓坏的上官于桑。
两人目光久久对视,上官于桑心里一急,连忙抹着额上的汗滴,想这天气,本就寒冷,他却出了一身汗,当真是慌乱急了。
李璟见他说不出话,正要再开口间,有一小兵来报,建州特使前来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