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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哓哓直入殊途望,难断披荆洒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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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夜月明,星河无边,漫天的光华如璧流灿,在朦胧胧的苍穹中泻出万丈柔软的丝绵,撑起了昏蒙的空际。

四野阒寂,月露如霜,眭听轩孑然穿过萧然居的几个角落,来到一处石雕栏杆前止步,栏杆依水而设,内里围以亭榭,起建百丈长的廊庑相连,起伏的曲廊如桥一般蜿蜿蜒蜒地架立水面,放眼远望,漂浮的莲叶已经枯黄了,花骨萎顿,多显萧瑟凄冷,预示着寒秋的降临。

秋风飒飒中,眭听轩踏步走上曲廊,一手仗剑,临栏而立,仰看空中那轮皎皎的弦月,孤月挂空,人如浮雕,身形不动如山,稳如铁塔般,此刻好像四周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

如此往来的通道,两头分别折入萧然居的前后门庭,沿途行走,可使人临水听风,不受雨雪相阻。

廊庑无四壁,两侧栏杆便做了围护之用,皆以白石砌成,月华射在其上,如流银直泻,斑斑白石便愈发莹光冰清,石上花饰雕塑颇为惹眼,盖以暗云滚浮,不时又见疏影腾驾飞翔,更有流水飞瀑交相错叠,无不处处烘托苍劲。

眭听轩对于此间已有熟知,这等时辰,此处人烟稀少,声响俱无,正是静思的好去处。

他喜欢这种独处的静谧,静静地,无人叨扰,可以任意地放松心灵,这两日以来,每晚他都会来到这里,听一听风,练一练剑。

剑就是他的朋友,与剑为伴,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寂寞的,挥出去的每一招每一式,他都能听到剑的清鸣声。

那就是一种交谈,十年如一日,他就是这般过活的,既然剑能任由自己操控,便也有生命,是自己赋予它的生命和灵魂,只要自己仍在,剑魂即可不息,是以他要时刻激发剑魂的灵性,保证每一次对敌的突击,都能一举成功。

他一边望月,一边回想着朱友贞的招数,剑如何避开拳劲的锋芒,又应该怎样破解,俄而又想到李弘冀的七式剑法,每招都在他脑海中回放,这一刻风声俱都静止,他完全听不入耳。

一个人这样思索破招,无疑是苦闷且乏味的,如果有人帮一帮他,与他一齐演练琢磨,自然精进不少,可是孤独孤行已成为了他的习惯,柳枫并不是个对剑十分热衷的人,也不会把剑看做自身的生命,眭听轩一早就从柳枫的双眼里读出来了。

剑客的至高境界,手中无剑 心中有剑,眭听轩感觉到柳枫与自己有分别。

天圣老人曾言,过往也曾一再追逐理想自由,朋友之谊自发而生,虽淡却纯真,曾经也以为同门天一老人是知己,所思所想相差无几,此即是彼,彼也即是此,二人对望,宛如揽镜自照,如果说天圣在世上有什么朋友,定非天一莫属。

多少年过去了,待天圣恍然回首,截然不同的命运,令他忽然发现天一老人与他大不相同,他一生向往逍遥自在,追求名利,亦向往轰轰烈烈地活着,能够有番作为,而天一的人生实在不够辉煌,是那般平淡如水。

他们拥有同样的才华和剑技,却各踏殊途。

这个时候,天圣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仍然是孤独的,心灵上致命的孤独,当他想诉说烦闷,却无人去做那个倾听者,或者人站的高了,总是无法将心事全数道出,常常担心同地位的人冷嘲暗笑,低地位的人不能理解通透,高地位的人,自己又要防范对方。

思来想去,午夜梦醒,他还是想到天一,可今时不比往日,他们的经历相差太多,已经再无可能毫无避忌地谈笑了,身为于阗国的国师,他早已随心所欲不得,也再难随意纵横。

天圣觉得找不到与自己相同的人,起先还有点奢望,幻想着这人的出现,可久而久之,时光流转,逐渐消磨了他的耐心,等他白发苍苍,才惊觉那个希望已经悄然死去了,眭听轩很难想象,若那样的人突然横空出世,师父会是何等心情?师父已不再年轻,所有的拼劲儿和朝气,已不复当初,还可以返璞归真,做一个老顽童么?

孤独为何,十年来,眭听轩深有体会,甚至无时无刻不在当中渡过,曾经年少时的期盼,到头来那个与己并肩的人死去,他来不及回想,总感觉那是梦,昭箓只是梦里被人杀死,待醒来,世界依旧,昭箓还会捧着书与自己嬉闹。

每逢如此,他只想练剑。

有聚首就有离别,人生如棋局,起步与拼杀,向终点迈进的时刻,无不是在等待输赢。

就像自己赶赴濠州,所下的就是一场生死赌注,而柳枫亦如此,自进入萧然居,今夜是最为焦急的一晚,因为明日便是柳枫与李弘冀约定的第三日,每个人都在等待着朱室的动静。

这样等待的心情是焦虑的,眭听轩没有别的选择,他历来依靠的只有他的剑,喜欢静夜练剑来打发烦躁。

园路曲折,廊道狭长,在水上东折西绕,每隔丈许,皆悬以纱灯照亮,使得光影流溢。

碧水沧浪,星光与之交辉,摇的一池水面灿若云锦,但闻寒风飒起,便激起一阵细碎波纹。

眭听轩按剑伫立,夜风清吟,肆虐不去,吹得他一袭白衣四面翻飞。

月影横斜,水波相映,他的面庞也如蒙上了流光,辉容不散。

池畔四周一地青苔,遍野的草坪广阔无比,间以点石,又镶假山,杂植常绿的书带草,栽有梅花、银莲花、丹桂,玉兰等四季飘香的花木,有的凋落,有的花团锦簇,泛着妖娆的光芒,有的洁白无瑕,叶片互生,疏枝缀玉,有的含苞吐蕊,有的绿如碧玉。

临池皆有园囿,其内芳树阴浓,亭台石木罗列森繁,将屋宇隔墙环阻在外。远处瓦屋在望,高屋连宇,楼阁错落,树木花草掩映一条曲径,以鹅卵石镶嵌。前方劈的视野开阔,眭听轩随即绕池北行,踏上通幽的小径,逐步入得坪地。

花光树影中,他已经孑立在内,习惯性地四下略望两眼,举剑直立于胸膛寸许之处,与鼻梁平行,整张面目即刻被分开两面。

剑锋直指苍穹,他目光森冷如雪,动也不动地盯着丈许开外,好似那里正站着一个人,与他目光相接。

可那里分明虚空,他却全无障碍,目盯虚空,突然展剑,急向前刺出,正是自己恰才的方位,宛似那道虚影也在蓄势待发似的。

他跨三走五,左右急摆,人如飞花,疾行疾驰,步履大开大阖,穿行于花树之间,时而剑锋之下,见得群芳纷飞,离枝而起。

眭听轩起身,绕花树驰行,只见芳尘倾洒,馀馥入剑,奇花临空尽落,纷纷扬扬,如飞絮飘垂。

柳枫来的时候,眭听轩依旧心无旁骛,朗朗的剑声勾起柳枫无限往事,原本他只是好奇自己这个师弟每晚不声不响在做什么,如今他明白了。

遥见眭听轩练剑,剑影怒放缤纷,柳枫立在亭园一角,悄悄地远瞻,旁边洞开一扇小门,墙上藤萝盘绕,千丝万缕,犹如柳枫的心事,如果世间果有‘洒脱’二字的话,他亦想这样单纯,善就是善,恶就是恶,分明一些,可他今生只能将年华付山河。

来到萧然居以后,柳枫师兄弟二人与萧然居士交情不深,许多事皆由李弘冀口中而获,李弘冀与萧然居士极为熟络。恰才三人聚首倾谈,据李弘冀言道,萧然居士本姓萧,本名叫甚,已不得而知了,但萧然居士曾有位相依为命的师妹,江湖上鲜有人知,她就是萧然神女,是个成就萧然居士一生命运的人。

当时萧然居士正值年轻,嗜剑如命,却因为本门师尊早故,学剑生涯半道夭折,他与师妹流落江湖,师妹希望他投身名门,学得一技之长,待闯出声名,风光地迎娶萧然神女。

然萧然居士性倔,他乃有师之人,无法释然另投他派的事实,与他而言,便是无故不得轻易背弃师尊,因此生生不能决断自己的将来,两人浪荡着。

时间流逝,年复一年地过去,萧然神女日渐衰老,身体也越来越虚弱,萧然居士奇怪她怎会衰老那般之快?每当她生病一场,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套剑谱交由萧然居士练习,她拉着萧然居士的手说,在外漂泊好多年了,望他快有大成,她真想快些回到自己的家乡。

萧然居士问她剑谱从何而来,她总说是她依照爹爹的剑法钻研而成,由于颇费脑思,是故每想出超绝的剑法,便要耗去大量心神。

她希望帮助萧然居士尽快成名,有生之年,亲眼见他登上武林剑客的巅峰。

于是,萧然居士再不疑,日夜拼命苦练,他承诺萧然神女,待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一定为她在家乡荆山盖一座萧然居,起建亭园无数,都以‘萧’为名,还要建萧影水阁,周围遍筑亭台,栽满四季如春的花木,让她无论何时都能见到花开。

在萧然居士打败第一百名剑客的时刻,萧然神女就坐在一旁观战,在满含期待的最后关头,她突然口吐鲜血而死,自此香消玉损,再也看不到萧然居,看不到自己的夫君风风光光地骑着白马,披红挂彩地令人抬着大红花轿迎娶自己。

临死一刻,她对萧然居士含着笑说,终于帮他达成心愿了,好开心!

萧然居士心痛如绞,双手捧着白花花的银子说,有钱了,他们再也不用受苦了,现在就带她回去!

她却摇头说,自己是个不好的女人,是不可以与他一道回乡的。

原来她幼年丧父,自己的师兄又武功不济,在一次为师兄谋求生路中,被人玷污,又将她卖身给一个武林世家所开的青楼,里面所迎宾客多是武林豪杰,她瞒哄萧然居士说自己仅是武庄的婢女,时而赚些散碎银子偷逃出来,其实每一文钱都是她以身换取。

她更为主人偷取客人的剑谱,又偷偷将剑招默记心中,融汇各家之长,自行加以改变,以成萧然居士之名,一旦被客人发觉,她被迫自承罪过,饱受凌辱毒打。

她说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见到萧然居士成名!

萧然居士很难过,心想求剑的时候,他总是渴望之心胜过一切,因为每次都觉得幸福离他只差一步,只要他继续努力不懈,成功就在不远处等着自己,可是他成名了,她死了,悔之不及。

即使很多年了,他在人前地位显赫,人后却是孤独的,好几次听见他醉后呓语:“萧然,为什么我练剑的时候,你要纵容我,而不管我?”是痴怨,还是嗔责,或者是太多的痴恋无处所倚,错误无法挽回,只能胡言乱语地发泄着?

听完这个故事,眭听轩转身出门,头也不回地独自练剑去了,不管如何,他这一生还是喜欢练剑,他无牵无挂,改名甚至不惜一切,自是不能让任何人左右他的思想。

剑客,应该心中无情,他如是告诫自己。

萧影水阁不再寂静,处处可闻剑声清鸣,柳枫看了一会儿,又忆及李弘冀说的那个故事,那句话不觉飘入耳中:“为什么要纵容,为什么不管我?”咀嚼着这句话,他心底喃喃道:“青儿,为何纵容我,任我来去,你也不管我么?”遂苦笑着离开了萧影水阁。

半响后,兀坐屋内抚琴,柳枫将琴声拔得激昂高亢,铿锵声入耳逼清,听琴者俱都心弦振颤,如看到万马在踏水奔腾。

屋前是九曲回廊,那对面便是临水之畔,在那隐现的三楹屋中,此时唯有当中一间屋门大开,天绍青倚扉而立,听着那奔腾咆哮的琴声,不知以何相对,她可以觉出柳枫琴中的压抑凄哀,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求。

一曲《天涯与寂寞》,她最为熟知,可此番曲中满是哀啸,昔日的逍遥畅快,已不见踪迹了。

眼前虽是一片漆黑,天绍青却好似能够望见柳枫,一瞬间,好想失声痛呼。

她双手紧紧抓住门扉,手劲之大,险能将门扉抓出裂痕,心底有个声音说,走过去吧!举步却维艰,迟疑着,又摇头,自我泣拒道:“不能!我不能那样自私!”一回头,又拒绝了适才的想法。

她又怎么能够因为一时的旖念而放纵自己?那是要承担多大的后果?

天绍青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离世的瞬间,她是多么悲痛欲绝,多么憎恨赵铭希地陡然闯入,以致喜宴成丧,何况自小缺少母子欢乐的柳枫,又该如何放弃恩仇?她只能像现下这样,退一步,再退一步,缓缓地,不舍却无奈……

就在这时,猛听得嘣一声空荡,遥遥从对岸传出,琴音忽寂,天绍青似能感到琴弦被撕断的声响,恍然惊觉间,再也无法忍受,泪流满面地朝门前抬首,就要冲动地提步奔前。

却在这瞬息之间,外间九曲回廊所临的湖面上,传来一阵水声激溅,天绍青虽目不能视,也如亲见般心弦一震,她知道那是物什落水之声,是有人落水了吗?她这般猜想着,几乎要放下一切,出外相看,可她是看不见的,她很快就意识回转,那么出口相询吧,想着如果是柳枫,该怎么办?要与他说些什么呢?

她忽然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不由一直自问:“柳大哥,是你吗?”

自然是无人回答的,于是她又一步一步挪向屋内,却又是那般艰难而不愿就此离去,又悄声自语道:“对不起,这样的时刻,我却要告诉自己,要忘掉你,我也知道你一定是心情不好,可你我又能改变什么呢?”

突然,破空声在回廊间一闪,四周无声无息地归于寂静。那是一把剑被人抛入湖水中央,激起水花四溅,接着一个人入空横掠,脚尖在剑身一点,巨大的劲力将剑迫起三丈来高,他腾身飞纵,在一片水幕中准而无误地抓剑在手,然后水面就无声了。

不过片时,天绍青忽听脚步声似有似无地朝自己居处逼近,心下一惊,却恐有变,故作平静道:“朋友自远方而来?”先是一语试探,因她担心若是柳枫,自己先唤人名相探,极易露出眼盲的事实。

良久,脚步声停了,也无人回应她,天绍青心里咯噔一跳,已敢肯定绝非苏乔或者萧然居士等人,他们清楚自己的情况,如若到访,不会不出声,同时,也让她惊醒,那人定是柳枫。刹那间,悲泣无声,唯有背身,一手轻轻地抚上脸颊胡抹一番。

柳枫就静静地站在丈许开外凝睇着她,也不开口,也不走动,咫尺之隔,似乎多迈一步,就要越过雷池,得知她借宿这里后,这还是他第一次忍不住走过来。

柳枫说不清自己为何这般做,忍耐了那许多日子,目今却还是这样子难下决断。

两人就是那样,一个避身侧首,不忍相离,一个端然凝望,仿佛要藉此望穿一世。

那阵水花声惊动了柳枫所住的隔壁客人,不想那间屋舍住的竟是谭峭,此刻李弘冀正坐在谭峭房中,与谭峭说话。

柳枫不走回廊,抛剑入水,踏鞘涉足,李弘冀闻声走出房门,立在门首下朝外看了两眼,见柳枫已去得对面,他又转入屋内。

屋内烛光摇摇曳曳,谭峭的面容也在烛焰下一片澄明,李弘冀走进后,面色凝重,谭峭见之道:“他师父天一说的不错,对抗朱室这件事上,他比任何人都急切!”

李弘冀叹道:“大概是压抑很久了!”说着,又一面踱步,一面道:“那一夜他住进来,我就觉得我大哥与那个姑娘该是相识,翌日清晨,居士依约带我们面见真人,正是那苏兄弟向居士辞行的时候,当时我看到大哥他心神闪烁,便有意请居士挽留了那个姑娘,就想看一看其中的究竟,没想到……”

谭峭闻话手捻长鬓,于一旁延视李弘冀,忽而意有所指地道:“恐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李弘冀掠视谭峭,心领神会道:“弘冀这点雕虫小技当然瞒不过真人的法眼!”面容一肃,语气顿了顷刻,又朗声道:“父皇前次召我回京,真人想必也知道不是无缘无故了!”

谭峭垂首攒眉,沉吟少顷道:“那么吴王观察了这两日,对于外面传出不利于李枫的流言,如今怎么看?”

李弘冀侧身相对,教谭峭看不出自己的神容,说道:“事关朝廷,弘冀做不得主,也不能妄下断语,却也可以尽一份心力,如果是小人作祟,我自不能让小人得逞,如果是真的……”

谭峭紧追着他问道:“若是属实,吴王预备怎么办?”

李弘冀转首看向谭峭,先不表态,露出一份波澜不惊的神色,相询道:“真人以为呢?”

谭峭与他目光相触,忽的呵呵笑道:“谣言止于智者,吴王心中其实早已经有了答案,不过明知可能会进入一个虎狼之地,却丝毫不见惧色,这份勇气,可是人上之人了。”

李弘冀并不受这番夸赞,平静地道:“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荀子真令弘冀钦佩,弘冀虽比不得荀子所言的智者,但李太尉这件事,我心里还是有些底的,我大唐现在正值用人之际,敌方想让我方自乱阵脚,此心显而易见。再者,李太尉若果有异心,那次夜晚便不会任由弘冀代他传令山下的三军了。方才非是弘冀在真人面前作态,而只是弘冀想听一听真人的见解,毕竟涉及大哥性命之事,能不声张,再好不过了!”

谭峭闻言张目瞪珠,吃惊道:“怎么?皇上要杀他?”

李弘冀长叹一声,道:“却也未必,父皇为此也是踌躇难断,朝廷里有几个奸佞小人颇不喜李太尉为人,想借机除去李太尉,奏折所请措辞凿凿,落井下石也是常见,就是朝堂上也哓哓不休的,盖都慷慨陈词,父皇难免受些影响!”

谭峭默然。

李弘冀见他久不出声,料出他的心思,道:“我曾劝过父皇,近贤臣,远小人,对于心怀叵测的奸佞之臣要严惩不怠,父皇却说……”摇摇头,无奈道:“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那些人只图嘴上功夫,只要他能够明断是非,任是小人,也兴不起大浪,最终无所能为。切齿怀恨,非丈夫雅量,又叱弘冀何必与小人一般见识,若连他们也容不下,何以容天下!”说罢,谭峭更一言不发了。

李弘冀瞧在眼中,亦颇为不忿,拔剑出鞘,目注冷芒道:“早晚有一天,我不让那帮小人作祟,败坏我大唐朝纲!”

谭峭受恩于唐皇,亲睹唐境沦为这番情形,不免为之心酸,低叹数声,转问道:“柳毅柳副使是否因此而坐事下狱了?”

李弘冀点头道:“是,这次回京匆忙,尚来不及去狱中探望,正打算李太尉的事情了结之后,为柳副使沉冤得雪。”说至此,想了一想,又道:“听说柳副使有个女儿,巾帼不让须眉,年纪轻轻便接管滁州船厂,使得万人臣服,心甘情愿为我大唐营造船舰,此次濠州大战,她也出力不少,能在这种边关危急的时候挺身而出,也算是一个女英雄,有机会,弘冀倒想见一见她!”

谭峭见他考虑周到,不住地在旁点首,李弘冀淡然道:“辛苦的人,是应该得到奖赏。赏罚分明,方能令人信服,大唐也需要他们来支持的!”言讫,朝谭峭恭揖道:“对真人的相帮,弘冀自然也是感激在心……”

还要再说什么,被谭峭一手挡住,道:“那晚也是凑巧,本来贫道与玄天门那赵小子等人一道,却不想那丫头嘛……”

想及衣鸿影苦口婆心让他出手对付朱友贞,谭峭又不禁面浮喜色,将方才的不快抛之脑后,嘿嘿笑道:“总之呢,多亏了赵小子身边那个丫头,被她一顿好说,诸如老道无情呀,见死不救等等。哎,老道当夜实在落得一脸羞惭不敢见人,就趁他们走后追上去了呗,正看到朱友贞逃窜上山,被老道截住去路。他又埋怨老道已为出家人了,就不该过问俗事,真是晦气,老道比那老小子年长,真动起手来,免不得落人口实。”

李弘冀只知谭峭对朱友贞行踪了如指掌,却不知此事,一时来了兴趣,思及谭峭教授他按兵不动以待天时之计,心悟大半,不由道:“噢,原来真人当时便见过那朱贼?”

谭峭脸面微红道:“说出来也甚是丢人,老道平素老骂别人很不实诚,却骗了朱老儿,他见老道身无杀气,便要径离而去,老道问他去往何处,他遮遮掩掩地说,‘既然真人与我冰释前嫌了,那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今下我已虎落平阳,不图东山再起,却也不想失去我辛辛苦苦建立的根本,真人何必明知故问呢?’”

李弘冀连忙急问道:“后来呢?”

谭峭正襟危坐须臾,将头低侧道:“当下贫道已猜到他定要赶去他的兄弟军营,就随口出了个馊主意,怕他不照实去做,就激将他说,‘不用隐瞒贫道,贫道已知你要跨过荆山,与你兄弟的兵马会合,不过俗话尝道一山难容二虎,你此时前去,若非投奔效命,对你那兄弟而言,你是不是威胁他的猛虎,而他又会否安心屈居你下,可就难以预料了。’朱友贞显然也有此担心,踌躇半响不走,问贫道有何良策,贫道便装出愤怒的样子,令他失去戒心,骂道,‘你们兄弟,向来不是弑兄,便是杀父,又何时和睦过?你早想占山为王,作态干什么?’”

李弘冀恍然大悟,向谭峭连竖拇指,赞道:“真人,高招呀!”言罢,自悟道:“他如今穷途末路,燕氏兄弟若迟迟不肯相助,必是生了异心,弘冀也不信朱贼坐在自家兄弟帐中能安稳度日,真人那番话兴许让他霍然开窍呢!”

谭峭颇不好意思,喟然叹道:“贫道游方之外,本不该插手此类纷争的,却不知怎生回事,脱不开身了!”

李弘冀却大喜,连连拱手道:“真人助我们大唐,当是大唐臣民之幸!目今弘冀就与真人一起等我那几个侍卫的消息吧!”说着,又攒眉道:“咦,我委派随身侍卫扮作朱兵混入敌营,已有两日,敌营与此地相隔不远,一来一回,要不了多少时辰,怎的不见有消息传回呢?会不会出事?”

谭峭闻之,也不禁皱起眉头,二人一同走到门口,向外张望着。

这间歇,眭听轩练剑已有些时候,漫天的花影,猛见他坠地而落,双腿前后平分,成一线坐定,神色从容,丝毫无不适之感,反而转手向身后斜掣一剑,稳稳当当地刺中一叶一花,花叶相黏,花朵受他剑力一拨,花瓣四散分开,一簇丹桂即刻散出妖娆的光晕,飘向空际。

眭听轩振衣,沾在衣上的群花皆脱衣而落,一身白洁,此时看来,就如白莲在月下绽开。如此一连刺了八十一剑,剑剑都在耳畔回响,有清晰地交击声,也有朗声笑语相杂,那一刻,就好像四面皆被人影围堵,一剑接一剑的,齐向他夹攻,他需要奋力突围。

眭听轩愈练愈是投入,精神复苏了百倍,俄而数把长剑直戳面额而来,他先是持剑倒翻,滚出一个剑身,而后又觉得不对,凝神伫立,紧盯恰才那片虚空,暗道:“若前面众剑攻我,后面之人不一齐响应,那我凌空而起的刹那,左右侧面岂非空门暴露?”

他急将头颈面下,躲过无数锋芒的直刺,那锋芒同一刻俱都擦向他的背脊,他反手将剑朝上,紧捏剑把左右拈转一番,顺势扫荡,清鸣铮铮,连串剑花呈螺旋状四散迸射,无数次的夜晚,他就这样把自己想象成敌手,悟剑破解。

此刻,这一剑刺完,他却忽道一声:“白衣国!”盯住剑芒,他目光再次锁定四面,双臂猛力展开,拧身踏步,旋转十数圈,极快的速度,身形翻飞不绝,假如这个时候,有人刺他,必定难以寻出确切地捕捉点。

直到突破极限,眭听轩忽在这片眩晕中拔身冲向高空,周围的花树受劲气冲击,枝叶连颤,多数溅落枝头,远观绚丽纷垂,宛如千叶在空中飞荡。

一片缤纷流彩中,眭听轩忽然落地定身,静悄悄地萧影水阁外围,忽听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入耳内,少时又听得呛啷的剑击声。

眭听轩向来敏锐,辨出那声音在园囿附近,他抬首望向被环阻在外的隔墙,墙头瓦屋连亘,他觉得声音就在自己的西面,距己不过百丈。

他稍是飞身,便轻松地跃过高墙,前方是一处窄巷,仅有十步长,他很快走过,尽头处折弯,只见迎面是处尚算空阔的小院,一面院墙,其馀三面皆是屋宇,正南方的屋前栽有巨树二株,道道光影透隙直射,柯交于其间,廊下檐阿峻峭,阶下夹道立有十数个持剑的壮年武士,观其形势,像是萧然居的守院之人。

院中一人披发仗剑,面向夹道的武士而立,因其侧对眭听轩,故眭听轩只能窥着他的半个侧面,他身着贴身短衣,下套白色的长裤,大半裤腿挽入一双革靴内,衣身紧窄,却已有些脏乱,更沾有斑斑凝固的血迹,身躯高拔,约有八尺。

眭听轩又走了几步,看见他一头披散的长发下方面容横阔,斜飞的眉角,更显张扬,柔和的目光中微微带有硬朗之风,眉梢眼底无不蕴蓄一股锐气。

看他似敌非敌,却这般装容,难免教人警惕,眭听轩延视着他,他却视若无物。其年岁约与己相仿,本是五官清朗,轮廓鲜明,却唯独一道伤痕破坏了他端正的外貌,从鼻骨斜斜延伸到左颊面,眭听轩细辨,知那是剑伤,更加目不转瞬地盯视那人。

那人鬓若刀裁,风姿多显冷硬,抬目傲视一众武士,毫无畏惧,凛然持剑前行,似要直冲而过,那帮武士立即一齐响应,移身挪步,顷刻围出一个剑阵,将那人包围在内。

眭听轩睹之,竟心下一讶,那阵竟是九曲方阵,这让他想起了柳枫对阵朱友贞大军时所布下的阵型,只是现下的九曲方阵虽小,却更见精致。

那人被围,方阵立刻开始转动,周遭全都是人影飞旋,虽沿着一定轨迹迷人心智,外人却看不出‘转九曲’的规律。

那人也满眼迷茫,不知所措地原地站定,一动不动,好似感应着阵的出口,此时眼前全是剑影,他站了须臾,猛地拽剑击出,身形连错。

只闻交鸣声频起,剑过之处火星四溅,剑光飞漫中,一个人影倏地从内钻出,腾地踏过院墙不见,眭听轩慌忙疾步跟之。

他总是有着剑一样的嗅觉,灵敏度极高,不觉追出萧然居,遥见那人趋步折入旷野,远远地看到对面尚有两个人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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