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123 宋青书听了这话,心中极为不合时宜的一跳, 咬咬牙道:“她又要找我做甚么?”
他这个“又”字用得十分耐人寻味, 那劲装汉子一听, 登时狗鼻子大动,心中暗暗喜道:“看来这武当的小子早就上钩了。”
这劲装汉子正是何沉光座下第一狗腿江大友,他虽是地痞出身,但极其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人心, 不然也不会被何沉光点中了来当这打头的说客。他搓了搓手,用男人间才懂的那种暧昧声气“嘿嘿”地笑了两声, 将两个小厮轰下车厢, 才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公子容小的僭越说一句,这美女与才子中间,无非不就是那点事么?”他这美女才子的比喻委实狗屁不通、强行斯文了一波,说完了他自己也觉着不对味儿,便换了个说法道:“小的就直说了罢。咱们姑奶奶这回想见公子,别无他意, 确真是想‘见一见’公子。”
宋青书自从被绑,先前诚然隐隐胡乱猜测了一些,但也未曾料到江大友竟然说得这样直白,微微色变道:“——你说甚么!?”
江大友见他反应激烈, 心想这名门正派的公子哥,脸皮子薄得还赶不上馄饨皮。他肚里腹诽, 面上可不敢露出一丝一毫, 笑呵呵道:“公子稍安勿躁。小的虽然愚笨, 好歹比公子虚长了几岁,男女间这点事从未走过眼。好教公子知道,咱们姑奶奶自从见过了公子您,镇日地心神不宁,隔天就亲自看着小的们备上顶好的饭菜,每日里不惜人力马力地给您送去。一个女人这般待一个男人,便是个木头削的人,心里也该明白了罢?再者,公子对咱们姑奶奶当真是一点凡心都没动过么?”
宋青书被他这样抢白,脸上愠色与赧色交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江大友见他默然不语,趁热打铁道:“小的明白公子多有顾虑,不过昔日武当五侠与天鹰教教主之女,不也是成就了好事么?好教公子知道,咱们教中的兄弟,有哪个不是犯过事的?自从到了姑奶奶座下,曼说滋事扰民,兄弟们连杀只鸡都要想一想。这江湖上的恩怨,多有讹传,真要是侠义道中人,最该知道人言之可畏,可不敢轻易给别人下定论……”他说得顺嘴,使劲吹嘘了一番何沉光如何领导红教教众五讲四美,说着说着益发情真意切,抹着眼睛道:“……唉,可惜了,可惜了!公子乃是正派名门的少年英才,张真人膝下最得意的徒孙。咱们姑奶奶若非当年走岔了路,今日还做她的铁琴先生爱徒,这昆仑与武当,说起来不是正相宜么?只可惜……只可惜当年……”
向来佞臣进谗,讲究点到即止,江大友深谙此道,这番话毕,便不再多言,留宋青书在车厢里慢慢地品去。
宋青书一人独坐,脑中更是一团乱线,半点头绪也无。他兀自心神大乱,却不知隔墙有耳,两人方才那番对话,全都听进了何沉光耳朵里去。
夜幕沉沉、无星无月,何沉光就斜坐在车顶,漫不经心地听完了江大友的唱作念打,耳听着宋青书呼吸已乱,她方才趁心,霍然睁开眼睛,足尖一点、无声无息地落在江大友背后,在他后心上轻轻托了一掌。江大友猝不及防,但觉背后传来一股既柔且绵的雄浑力道,令他浑身一轻,整个人拔地而起、飞向何沉光所乘的马车,身体在半空中又是一旋,屁股不偏不倚地墩在了车辕上。
江大友一落下来就缩成个鹌鹑,转头去看身后,只见青影一闪,何沉光已紧跟着落在他面前,抬眼问了一句:“莫声谷醒了么?”说话时车厢帷裳无风自动、两边散开,她一矮身走了进去,跷着腿坐在了里头。
她这一身骇人至极的深厚功力,不计领会几回都令人心折,江大友一阵皮紧,赶紧甩缰赶马,恭顺地道:“早就醒了,就是不肯听小的说话,一解了穴就骂人。”
何沉光想了一想,才从记忆中找出了莫声谷的长相来。张三丰七位爱徒,没有一个长相不尽人意的,皆是风度翩翩的好男子。这一位行七,算来年纪与宋青书、张无忌都相去不远,偏偏蓄了一脸大胡子,瞧不出个四六来。她想到这里,道:“既然如此,就憋着他别开口了。”停了停,又道:“把他的胡子剃了。”
江大友听着前一句还好,后一句这命令当真十分古怪,登时一脸懵逼,嘴上还习惯性地应道:“是。”
……
此去西凉,只在三两日间。载着宋青书、莫声谷的马车一入红教堂口,便岔路而行,叔侄二人从头到尾都没照过面。宋青书自打江大友那一夜的激情安利过后,再未见过有说客上门,每日在马车中与两个小厮为伴,当真被晾得狠了。待下了马车换乘肩舆,蒙着眼被抬上了红教后院,固中滋味,实难言说万一。
宋青书双目不能视物,上山时但觉春寒扑面,谁知越往上走,越有清风送暖、花香萦鼻,直至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将他扶下肩舆,解开了蒙住他眼的黑布。
五年来何沉光的狗腿子们修筑教内建筑,其实颇费心思,偌大的后院全是为何沉光一个人打造的,其中的好处可比昆仑三圣坳,精巧园林倚着一弯幽谷而建,内中四季如春,移栽了不少珍奇花树,颇有江南情调。宋青书站在廊下,慢慢清晰起来的视线中映出满眼的清幽景色,不禁也微微怔忡。
几个送他上来的健仆、小厮早就散了,眼前景色虽美,他也并不该在此刻迈出去一步,是以在原地就这么站着。这般站了盏茶功夫,才听见脚步声姗姗来迟,他循声望去,一抹绿影旋即映入了眼帘。
与光明顶上那蓬烈焰截然不同,何沉光此刻穿得玉色小袄、裙摆色如水葱,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出来,其人彷如一抹清凉烟波入眼,宋青书但觉满腔心火,都被她那股凉意给冰得散了。他喉头滚过两回,才出声道:“……何姑娘。”
何沉光望了望他,应道:“宋公子。这一路过来,下人伺候得好么?”
宋青书这些天来被她直挺挺地晾着,临照面了还要多晾一会儿,火候早就圆满了,连句重话都没气力去说,只道:“何姑娘,请你据实以告在下,你这样行事,究竟是为的甚么?”
何沉光不慌答他,伸手绕起一缕头发绕了两绕,轻移步子围着他走了半圈,道:“这话该我问你。你干甚么觉得我可怜?——谁让你觉得我可怜了?”
宋青书不意她竟再度缠问起这句话来,不禁想起光明顶上被她脸对脸地欺近、二人呼吸可闻的情景,脸色腾地红了,道:“何姑娘,你难不成就为了这等小事,就——就——”
何沉光道:“是小事还是大事,此刻我说了算,你说了不算。”
宋青书语声一滞,道:“那你就当在下一时失言罢!即便在下惹着了你,在下的七叔可不曾与你有甚么交集,你缘何将我七叔也一并掳来?”
何沉光道:“下人粗笨,抓错了人。你好好答过我的问题,我自然放莫七侠走路。”她突然顿住脚步,唇角微勾,“怎么你避而不答,是又想让我咬你了?”
宋青书顿时面红如血,后退一步道:“姑娘慎言!”
何沉光顺势逼近一步,轻声道:“你可想好了下一句怎么说。你若是不正经答我,不妨试试我敢不敢咬你。”说着已伸出一只手来,掐住了宋青书一角衣襟。
宋青书垂眸望去,见她雪白腕子上的羊脂玉镯堪堪滑落一段、套不住她纤瘦的手腕,脑中轰然作响,猛地闭上眼睛,猛地呼吸几次,脱口而出道:“你从前当他被人害死,为了他叛出师门、担了一身骂名,五年来遭恩师厌弃、同门追杀,可有一日安寝?想来他出山之后,绝不该不知道你是如何苦熬的,却没立刻回来找你——那日光明顶上,我看他原本也是不急着现身的,你为何要杀那小姑娘,你难道——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他骤然说出自己隐秘的心事,头一句出口,后面的话更是收不住了,待得一口气说完,方觉天旋地转,睁眼朝何沉光看去,谁知正撞见她愣愣地看着自己。
何沉光仰头望着宋青书,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出戏。
她想:张无忌果真比他高些。
她心中下了论断,口中淡淡道:“你说得对,我自己也觉得我自己很可怜。”她手指转一转,将他衣襟绞得更紧了,踮起脚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可我仿佛觉得,你很喜欢我这样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