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宋青书被何沉光推出大殿之后, 正自因为她方才的话心烦意乱, 在外头无头苍蝇一般绕了几圈,竟又绕回了原处, 不意迎头瞧见江大友跟一个生面孔打了起来。他不知就里, 以为是红教内讧, 这才让两人住手。
这大殿坐落于红教山头首峰,是何沉光平日起居之所, 教众都住在侧峰。何沉光平日里不喜欢人多嘴杂,是以红教教众十分知机, 日常议事都去侧峰堂口,很少来主殿晃悠。再加上何沉光跟宋青书同进同出多日, 教众们更加退避三舍, 等闲不会靠近首峰,以免扰了她的清净。江大友是事先得了何沉光的命令, 才引张无忌到主峰厮见,没成想何沉光改了主意不见。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要是在侧峰,江大友要赶走周颠自然一呼百应, 现下却只能靠自己和周颠单挑了。
江大友心下恼恨周颠来时言语不敬, 这会儿又被后者打得左支右绌, 肚子里犯起了做地痞时的混劲儿,心下起了杀意, 一见宋青书, 立刻使出何沉光教他的精妙步法, 猛地朝后飘了几丈远,稳住气息叫道:“宋公子,这龟孙是来刺杀咱们姑奶奶的!快拦住他!”
坑蒙拐骗本就是江大友的傍身绝技,这谎话说得情真意切,由不得人不信。周颠被他扣了个莫名其妙的屎盆尚且来不及分辨,回头望见了宋青书,竟然似曾相识,愣了一下后认出了人,忙道:“你不是武当的小子么!?”
周颠之所以照面就能认出宋青书,倒不是因为宋青书有何令他记忆深刻之处。原是张无忌遭明教上下求恳、非要推他继任教主之位,不得已被绊住了手脚,没能即刻下光明顶去追何沉光,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先派几个教众去寻。派出去的人没找到何沉光,倒是先找到了武当的人,照面一问之下得知宋青书与莫声谷被掳,立刻传了信鸽回来。张无忌闻讯十分忧心,因为要寻找失踪人口的缘故,周颠十分上心,他在光明顶上拢共只见着宋青书两三眼,但脑子里已经不知回忆过几回后者的长相了,所以一见面就认出了他来。
张无忌做了明教教主之后,一边是要遵阳顶天遗命、迎谢逊回中原,一边是要寻找武当的师叔师哥,半途又在大漠中发现殷梨亭全身关节为金刚指力折断,与前头二人失踪之事互相联系,更加心急如焚。他分身乏术,不得不暂且搁置了自己跟何沉光的私事,但思念之深之切,以至于日日神思不属,周颠瞧在眼里,当真十分懊恼。因为殷梨亭伤势严重,众人便决定先去嵩山少林问罪,周颠立刻规劝张无忌路途中稍稍绕路、快马来西凉一趟,这才有了今日之行。周颠想法直来直去,认定小夫妻吵架,见了面抓回床上自然万事大吉,他认定江大友不说实话、何沉光是避而不见,教主脾气好,他却不信这个邪,是以跟着张无忌走到半路,便突然转身跑了,决定先冲回来搜个宫,先逮着人再说,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见到了失踪多日的宋青书。
周颠大惊之下,难免顾不上继续殴打江大友,而宋青书见这“杀手”叫破了自己武当弟子身份,反倒更不能袖手旁观,立刻起手拔剑,足尖一点、朝周颠疾刺!
宋青书本就使得一手精湛剑法,连日来经何沉光有意无意的指点,造诣比之当日光明顶上更进一层。周颠没想到他一言不合就杀了过来,当真莫名其妙,他手中没有兵刃,性格又十分狂傲,竟用双掌硬接这力劈华山的一剑,只听“铮”的一声,宋青书手中长剑被周颠合拢双掌夹住,剑刃在周颠掌心划出一泼血花!
周颠见宋青书动了真格,脑盖子笃笃拱火,本想说江大友胡说,但又想先问宋青书为什么会在这里,两个念头加起来一冲,反而着落不到舌头上了,口中喝了一声道:“你怎地同我动手!”
宋青书道:“阁下闯进别人家门,还要来质问主人家么?速速退走罢!”说着手上运劲,夺回长剑,周颠连忙伸掌在剑刃上一拍,这才免得又添一道伤口。
周颠听他这样说话,差些气得倒仰,骂道:“你说甚么!?你算个屁的主人家!?你——”他话未说完,脑后阴风又至,原来江大友怕他说出真相,冷不丁从他背后拍来了两掌!
与此同时,宋青书一抖腕子,亦是一剑攻来!周颠左支右绌,不得不一个筋斗避了开去,眼看宋青书刷刷数剑紧紧黏上,哪里还有分心解释的余地,当即使出浑身解数拆招。
三人在大殿中莫名其妙战成一团,何沉光在下头听的一清二楚,心里觉得十分好笑。她丢开手中匕首,绕到莫声谷面前看了看,见他满脸青茬被自己剃得深深浅浅的十分不均匀,也懒得继续再和他玩了,转身飞掠出了石室。
地宫出口正好在大殿侧门旁边,何沉光足不沾地地飘了上来,正看见殿中打成一团的盛景。她步入殿中,似笑非笑地道:“打什么呢?”
她这声疑问轻柔婉转,却盖过了殿内的剑鸣掌风,宋青书剑势未停,周颠却是眼尖先瞧见了她,他是个憋不住话的人,忍不住大叫道:“何姑娘!!”
周颠这么一出声,体内真气立刻泄了大半,只在刹那之间,宋青书的剑尖已经递到了他胸前。
宋青书已经听见了何沉光的声音,心湖大起波澜,不知怎地念头一偏,手上随之变招,原本并非为取敌人性命的一剑转而变成了杀招。千钧一发之际,他脑中只剩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何沉光从前树敌众多、之后若要改走别路,要收拾的首尾固然少不了。今日他在此留下一人,不计此人是好人还是坏人,何沉光日后都会少遇一道坎。
长剑剑尖距离周颠胸口已不盈一寸,若照此一刺,取的正是人体心脉要害。眼见剑尖即将入肉,宋青书突然感觉到身体被一股既柔和、又刚猛的力道无形中一推,手中长剑再也持握不住,朝左边偏了几寸。
周颠情急之下,人已朝右闪开,长剑就此擦着他的胳膊刺了个空!
宋青书一招使老,本欲收招,然而身上的惯性却被那股力道带得收不住势,连连朝前走了两步,这才稳住了身子。他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个眉清目朗的俊秀青年,正是张无忌!
两人甫一照面,张无忌立刻面露异色,似是实难置信,“宋师哥?”
周颠见张无忌只用掌风就逼退了宋青书,大喜道:“教主,幸亏您老人家回来啦!我就说何姑娘是躲起来了,您看!”说着一指远远站着的何沉光。
宋青书乍然再见张无忌,见他身着锦衣、束发整洁,不复当日光明顶上那般褴褛落魄,且呼吸绵长、目中神光奕奕,登时忆起他武功之高,更想起他在六大派众目睽睽之下拦腰截走何沉光的一幕。他心念电转之间,已经明白了周颠为甚么要叫张无忌作“教主”,满心不可置信——
然而张无忌只与他对视短短一瞬,目光已经随周颠的话移开,转而看向了前头。
何沉光站在原地,眼看着张无忌神色微变、眸光焦灼地朝自己望来,当真是自重活以来,再没有比这一刻更有趣的了。
张无忌身形一动、越过宋青书,焦声道:“——沉光!”
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何沉光平静地望着他大步走来,待他迈出第二步时,她甚至觉得他的眼圈似乎就要红了——
她既觉得荒谬,又有些愉快地想:只一“情”字这等小事,也值得世间千万男女哭哭啼啼,甚至枉送性命么?她自己干这蠢事时不自知,现下看着别人,反倒能够明白这究竟有多蠢了。
张无忌究竟没能迈出第三步去——半空中寒光一现,幽幽拦在张无忌身前。宋青书错开一步,背对着何沉光抢至他面前,冷冷道:“她是不愿见你,你还不懂么?”
周颠的回马枪比张无忌杀得早些,方才挨打时顾不上,这会儿才省起宋青书出现在此的可疑之处。他心中有了猜疑,再见宋青书行事,顿时有了无数不妙的猜想,忍不住跳起来又要向宋青书冲去!
江大友方才暂且收招,眼睛却一直盯着周颠,见状立刻也扑了过去,同周颠缠斗起来!
张无忌停住步子,顿了顿才从何沉光身上移回目光,对宋青书道:“宋师哥,你……你这是何意?”
宋青书一言不发,腕花回撩,一柄长剑破空嘶鸣、朝张无忌狠狠刺去!
张无忌脸色一凝,伸臂去格,眼睛却仍是忍不住望向何沉光,正欲说话,却见何沉光突然冲他微微笑了。
多日不见,她只是这么浅浅笑开,张无忌已觉胸口又有什么被挖了一块走,多日来的患得患失激得心头微痛。又见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唯有袄边、裙摆上绣着梅瓣点点,天光之下,照见那红梅心中金线绣成的花蕊熠熠生光,骤然想起了那一夜榻上的散碎梅花,心中又是一恸。
他分神太过,饶是武功胜于宋青书太多,仍是被后者先了一手,眼角余光只见长剑寒光掠过颈边,“嗤啦”一声裂帛声起,剑刃在他肩头拉出一痕血线!
宋青书一击得手,出招更凶更快,竟转而占了上风。何沉光从旁观战,心中反而想着宋青书大约走不过几招就要输了。她想了想,又想了想,很快就下了决定、施施然转过身去,再也不看这两人一眼,头也不回地朝石室走去。
她一边想着自己过往的愚蠢,一边一心二用地用余光数着裙角的梅瓣。只是这裙摆在她行动间如花苞盛放、又像涟漪层层打开,焉能数得清楚?
她只好转而数起自己究竟走了多少步来。果然只走出不到十步,身后已经有人追来——
她加快脚步,闪身从地宫入口下去,随手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把长剑,快步朝着莫声谷被囚的石室走去。莫声谷大约也听得很清楚上头发生了什么,一见何沉光去而复返,立刻抬起头怒瞪她道:“你又要做甚么!!!”
他脸上生胡子的地方被她剃得深浅不一,这般瞪人非但没有威慑力,反而像个花猫一样好笑。
何沉光果真也被他逗笑了。她轻笑一声,提着剑直直走进来,在莫声谷惊疑的眼神中将剑柄倒转塞进他手里。莫声谷不知道是猜到了还是没猜到,脸色慢慢涨红,怒吼道:“你想做甚么,你——你快放开我!”
石廊空间狭窄,脚步声四处回荡,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何沉光听着那脚步越来越近,听着莫声谷一叠声的质问,心里却始终没有想通当初的自己为甚么那般愚蠢。
她凑到莫声谷耳边低声道:“小七叔,你说你要是杀了我,你的好侄儿会不会恨死你啦?”
说完这最后一句遗言,她已觉十分满意,立刻伸手拍开了莫声谷的穴道,趁他全身骤然过血、暂不能立即行动自如之际,握住他持剑的手,直接刺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利器入腹,何沉光不觉疼痛,唯有呼吸不由自主地一滞。
人体骤然受此重伤,其实并不会有多疼,她早就知道了,是以也不如何惊讶。她甚至还觉得怨气稍止,因为这一剑是她自己选的,而不是像她上一世那般别无选择。
她手指微麻,感觉到血液汩汩流出、温热黏腻,一股铁腥气涌上了喉咙。她抬手握住剑柄,将剑身从自己腹中猛地抽出!
鲜血飞溅这一刹那,她才感觉到一点似有非有的剧痛,却难以分辨究竟痛在何处。她禁不住仰起头来、张口呼吸了一下,望着莫声谷的脸慢慢朝后倒下——
她听到脑后传来一声惊痛交加的叫喊。
“沉光——!”
那声音亦在她耳边道:“沉光。”
它唤了这一句她的名字,续道:“心债未偿,你要再去做一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