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何沉光在声音说话之际, 身体正朝后倒去,还未及跌落在地, 但觉脑后有柔风袭来, 紧接着后脑、背心皆被托住, 没落得再摔一下的下场。
莫声谷前襟溅满了猩红的鲜血, 整个人已是呆了,竟然连手中还握着凶器都忘了。眼见张无忌疾冲而入、托住了何沉光,他手中长剑持握不住, 哐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连侄儿都顾不及招呼了,仍是瞪着眼睛站在原地。
石室狭窄, 一眼便可尽收全景, 莫声谷持剑而立、何沉光血溅三尺地软倒, 这就是张无忌和宋青书抢进门来时首先映入眼帘的画面。张无忌心神大震,未作多想就上前去抢何沉光, 接住了人之后立刻抬手连点她胸肋间大穴, 以期止血, 切切唤道:“沉光!沉光!!”
他一叠声的唤了好几次, 何沉光却毫无反应,连眼睛都不曾动一动, 仍是直直看着前方, 双目涣散、瞳孔失焦, 就此慢慢阖上了双目。
张无忌见状, 脸色已是白了, 再去探她伤口,可知这一剑刺得又深又准、瞄中了要害,她方才腹间血涌如泉、顷刻间染红了衣裙,这几道穴点完,也不过稍止血流之势,实难回天。他精通医理,即刻明白何沉光已是十死无生之象,惊痛交加之下头脑一片空白,用手捂住她血流如注的伤口,连连张唇,却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宋青书与张无忌一追一走,是以比张无忌慢了一步,抢进门时见了这等惨烈情景,已经骇得丹田里一口轮转真气大乱,立即胸口窒闷、再使不出半分轻功,连走路时都觉不出自己还长着两条腿了。他踉跄一下,方才紧跟着走到何沉光面前,只见她腰下已经积了一小洼鲜血,登时天旋地转,一抖长剑对准张无忌疾刺,嘶声道:“撤手!”
他这一剑不过空拿架势,实则空门大露、绵软无力,张无忌受这劲风一激,身子猛地一颤,侧头与他对了一掌!
两人先前厮斗之时,张无忌多有容情,这一掌却浑不留力,宋青书手中长剑对上他肉掌,立时从下往上、寸寸断裂!宋青书受了他这排山倒海的一掌,脏腑受冲、脚下却半分不愿后退卸力,双足钉子似的扎在地上动也不动,即刻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来!
莫声谷眼见这两人又打将起来,终于如梦初醒,喘了一口粗气,咆哮道:“别打了!!!”
他眼珠通红,难以冷静,心神回转之时,何尝不知此事万难善了,情绪激荡之下,忍不住又大叫一声,举掌劈向身旁的石桌!
那石桌乃是花岗岩打造,冰凉坚硬,在莫声谷一掌之下,竟然砰地碎了一角、瓦砾迸溅!
何沉光身体逐渐为寒冷所浸,五感亦是渐渐没了,唯有胸中一股执念仍在,将她躯壳中的凶恶魂灵猛地一托;她虽然双眼已闭,但却看得比谁都清楚,莫说室内三个大活人,就连一粒微尘、一线天光,也皆在她眼中。
她虽能看见,却半分也听不到,只是这样瞧着莫声谷大吼大叫,难免遗憾于听不见他说了甚么精彩的话。她耐心等着,总算宋青书回过了味儿来,放过张无忌,而是抓着莫声谷发起狂来。
那声音又说:“你果真谁也不爱?”
何沉光虽不想再接着做人,但委实也撒不出谎来。她见莫声谷与宋青书打了起来,唯有张无忌还抱着自己的身体不放,心念一动,便与张无忌近在咫尺。她心里已经在笑,是以明知道张无忌听不见,但仍是附在他耳畔道:“我不爱他们,他们便爱我了么?”
这话既像是说给张无忌听的,也像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若此时还有一张脸,那么一定是张满脸刻薄、嘲讽,七窍流血的厉鬼的脸。
声音问:“你是不信么?”
何沉光教它一点拨,恍然开悟,顺着它说道:“我为甚么要信?”她醉心于自己此刻的轻盈,“绕”着张无忌打转,想到了他这一生本该为多少好女儿纠缠,又想到了普天之下的男人,岂非都是如此?真正撒不开手的,恐怕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这副皮囊。
她耐心地“劝”着张无忌:“只是一具皮囊,还不放下么?倘若你怀里的是个口歪眼斜、身材像猪的丑八怪,你还要这么抱着她么?你当初还能记着她么?”
她劝完张无忌,又去劝宋青书,“假如掳你的是个色迷迷的女癞子,你还伤不伤心啦?”
最后轮到莫声谷,她想了想,也没甚么好劝的。便只是怜悯地瞧着他被宋青书疯子一般地追着,心中不停发笑。
她一腔执念,陡然炽然大盛,就此裹挟着她猛地冲了上去!
待得冲出石室,人间景色已不复见,只剩下无垠的混沌,将她重重包围。
……
……
何沉光终于从混沌中醒来。
她睁开了眼,但与没睁眼倒也没甚么差别,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一息之后,她身体五感已回,旋即感觉到一阵胸闷难当,就像被人头朝下摁进了水里,不由张嘴呼吸,然而黑暗中牙关徒劳地开合,却吸不着一丝氧气。
她头晕眼花,忍不住双掌朝上一顶,想要挤出这方狭小的空间,手心随即贴上了一面冰凉的物事。她五指微微成钩、试图摸出什么来,那平面登时被她的指甲挠的吱吱作响,平添几分阴森。
触手一片平滑,应该是抓握不住甚么了。何沉光凭感觉,觉着摸到的非金非玉非石,而是一块木材。她的大脑已经因为缺氧而发出尖叫,丹田却空空如也、连半口真气也无,她双手疯狂抓挠四周,终于在头顶摸到了一棱凸起!她用肺里最后的氧气支撑着最后一点力量,握住那棱凸起胡乱一扽——
“吱呀”一声钝响,那横棱竟被她濒临绝境时的力气拉得微微挪动,露出一条透入微光的缝隙来!
她立刻努力抬头凑近那道缝隙,像垂死的鱼一样努力呼吸,口鼻吸进一点救命的空气,方才清醒过来一些。她一动不动,平复了一会儿后十指拼命插.入那缝隙、继续去拉头上的木板。随着光线的透入,她已经逐渐查知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口棺材。
何沉光仰躺在棺材里,双手扒着棺盖,幽幽地看着头顶的茅草棚顶。
目光下移,她又看到了自己手上大大小小的瘢痕脓肿。外头大约是薄暮时候,借着一点天光,她分辨出这些脓肿有的泛红溃烂,有的愈合成了黑黑紫紫的瘢痕,观之可怖已极。
她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以便回复气力,一边确认着自己的丹田中的确空空如也,一边猜测着自己是否已经变成了一个怪物。
如是休息了一阵,她终于将棺盖一鼓作气地推开,慢慢地爬了出来。
棺材的周围,自然还是棺材。何沉光目光扫过周围一具具棺材,呼吸着充满尸臭的空气,明白了这里大约是个义庄。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差点憋死,哪怕这尸臭浓郁得像有人在她鼻子里塞了几只死老鼠,此刻嗅来也有些甘之如饴。
她双脚一沾地,随即感觉到饥饿给这具身体带来的极度虚弱,令她险些没能站住。她垂眸看了看困住她的棺材,跟这里其他的棺材用料相当,都十分简薄,劣质的木材重量应当很轻,轻到一个成年女人都能掀动。显然她刚才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应该是饿的。
何沉光不急着走了,而是在这义庄里慢慢逡巡了一圈,总算找到了几个当作祭品的炊饼。这炊饼放了很久,已经梆硬,好在还没发霉。她拿起一个炊饼,用毕生的力气撕下来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谁知一回头,迎面撞上了正提着裤子走回来的守夜人。
那守夜人裤带只系了半截,想是刚从茅房出来。这时天色还未全黑,两人甫一照面,守夜人登时连连后退,发出凄惨无比的嚎叫!
何沉光咀嚼着嘴里的炊饼,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人,心里又明白了几分:看来她确实是托生成了一个怪物。
她做腻了人,做怪物还是头一遭。她不觉恐惧,只觉新鲜。她想了想,已然了悟,看来是因为自己不信皮囊,所以这回干脆被没收了皮囊。
炊饼越吃越渴,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已经快要烧起来了。她一步一步挪到守夜人面前,嘶声说:“给我水。”
守夜人两眼一翻,干脆晕了过去。
何沉光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在她运气也不算太坏,这守夜人腰间还挂着个水囊。她抱着水囊连喝了几口凉水,腹中微微泛酸,但干瘪的胃总算是活泛了一点,这才站起身越过守夜人身畔,走出了义庄。
好在即将来临的是夜晚,否则何沉光怀疑自己要是白天走出去,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又要“再去做一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