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教会一个没有心的人, 慢慢地学会“人”的感情……
真是难。
真是麻烦。
再加上负责教的男人相当不擅长教学生,对于某些感情的理解自己都不怎么像样, 这个漫长的教学过程就难免掺杂着痛苦了。
不过, 埃迪还是没有放弃。
他把这辈子的耐心全都丢给所罗门了, “教学”的方法虽然奇怪,但也确实是很有他的风格——也只有他能够想到的方式。
把人类所拥有的,埃迪所知晓的种种感情分开列出,带着所罗门一种一种去感受,一点一点去“学习”。而顺序先后并没有规律或者讲究,全是他哪一天恰巧想到了,就立即行动起来,把例子找给所罗门看。
例子……对,就是例子。
“首先来一个。就‘疲惫’吧, 耶底底亚,你是不是就没感觉到累过?唔, 不对, 肯定感受过,只是不知道那就是疲惫。”
埃迪把所罗门带到田野边, 去看人们在田地里辛苦地劳作。
把劳动过程中那一张张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看清楚了, 再把脸上的汗水,呈现出的疲倦神色仔仔细细审视,这是第一步。
第二步, 就非常直接。
“别愣着, 你也去帮帮忙。”
埃迪轻飘飘的一句话, 就让所罗门站在了田地里,双手双脚都糊上了厚厚一层泥,好好的一身华贵的袍子也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整整一个太阳最大的下午,所罗门都在帮忙给农人们播种。
汗水不要钱似的一直从额角、脖颈、背心冒出,很快就把紧贴身体的布料打湿。他的腰弯了这么久,再想要直起来,便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咯嘣声,还有说不出的酸痛。
“感觉怎么样。”
在旁边看着他忙忙碌碌的男人直到最后才说话,而且,还要一巴掌拍在他好不容易直起来的背上:“还动得了么?”
没有幸灾乐祸,这是肯定的。
顶多——算是在旁边正大光明地看热闹。
所罗门尝试着抬了抬手,注视着自己明明没有动,却不受控制在不停颤抖的手指,面上浮起了疑惑之色。
“能够移动。”
他谨慎地得出了这个结论,顿了顿,才继续补充:“但是,花费的力量比正常状态更多,还有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异样情况……”
比如双手颤抖,双腿发软,腰部酸痛等等。
“这就对了嘛。记住哦,这就是累了的感觉。虽然会觉得很不舒服,但疲累过后痛痛快快睡一觉起来,精神都会好上很多。”
埃迪满意地点头,注意到所罗门伸展开后就像是忘记收回去的十指,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噗嗤一笑。
所罗门被他笑得愣了愣,投来了更是迷惑的目光。
“你还真是柔弱啊,只做了这么点事儿就累成这样,太缺乏锻炼了。回去之后再累一累,练点肌肉吧。”
埃迪把所罗门的一只胳膊抓过来,不管他袖子和手掌里沾满的泥巴,就直接捏了上去。
所罗门:“肌肉……”
在埃迪甩开他之后,他望着男人悠然的背影,不知怎么,右手也按住了自己的左手胳膊,捏了一下。
果然,又瘦又软,完全没有“男子气概”。
“男子气概”这个词也是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
比之前听到的那些词汇更好理解,所以,所罗门很轻易就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他现在已经知道“疲惫”是什么感觉了,在男人把他送回去,又有好长一阵没有出现的这一期间,“疲惫”就成了他经常会深刻体验的感受。
所罗门默默地加强了对身体的锻炼,不仅成功练出了肌肉,还让个头猛涨了一头,让下一次再来的埃迪一见,着实被吓了一跳。
好啦,接下来是第二种感情。
也就是——
“‘高兴’,‘快乐’,‘激动’……反正大致就是这几个词,意思不是完全一样,但由于它们都有一些共同点,分开来讲你又不好理解,干脆就一起说了吧。”
既有不好理解的原因,当然,也有负责教学的埃迪觉得实在是棘手的——好了,不能多说,就当只有前一个原因吧。
“总体来说,就是当你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者经历了什么好事,心情一下子就变得轻松……能理解么?啊?看你这表情就知道不能理解。好吧,我们还是去找个例子。”
而这用以教学的例子又相当好找,埃迪压根不需要纠结,就把所罗门带到了帕拉拉的皇宫。
跟所罗门居住的那座皇宫不同,帕帕拉的皇宫要小很多,但是,里面的氛围却是热闹又不乏积极的。
名为辅佐官,实为包揽大权的执政官——安塔希娅阁下正在处理政务。
代替一看到羊皮卷就头痛的埃利克陛下坐在这里,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
紧张得要将每一个字都仔细看清的少女也已成为了过去,如今的执政官阁下不仅身姿高挑窈窕,紫发没有再绑起来,而是如瀑地披下,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一位美丽妩媚的成熟女性。
根据公认的观点,经过多年的磨练,安塔希娅阁下的气场已然可以震慑除国王陛下以外的所有人,她在私下可以温柔可亲,而需要展露威严的时刻,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冰山丽人。
——嗯,每天的日常工作时间,就属于“需要展露威严的时刻”。
安塔希娅从开始处理公务的那一刻开始,就目光专注,神色严肃,中间没有露出笑容过。
中间有侍女悄声走近,为执政官阁下送来点心,执政官阁下也忙得没有抬头的时间,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然后,又过了一阵。
又有另一个侍女悄悄走到执政官阁下的身边,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安塔希娅:“……”
安塔希娅:“啊,好的,我知道了。”
颔首回应之时神色仍旧不改,手中的羽毛笔也没有停顿。但是,在奉命将陛下给执政官阁下的首饰送来的侍女退下之后。
安塔希娅的视线落到送到自己手边的小木盒上,不用打开盒盖,就知道里面放着什么。
王自己不喜欢黄金,却热衷于把各种各样或是花哨或是珍贵的饰品往她这里送。
以前送得还比较少,最近几年,许是发现也算是自己养大的小姑娘摇身一变,终于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需要用首饰来装点了,王便将自己的大方毫不掩饰地展露了出来。
安塔希娅的首饰已经多得快放不下了,但是,她又在自己的卧室里多放了一个柜子,专门来将王的赏赐小心翼翼地珍藏。
每一次收到首饰,都会让她非常高兴,更何况,这一次的首饰,还有些不同寻常。
侍女告诉她,王特意告知,这次的耳环是耶底底亚选的,算是提前送来的她的二十七岁生日礼物。
“哎呀,耶底底亚这孩子……”
安塔希娅本来想要把事情都处理完了再来看耶底底亚送她的耳环是什么样子。
可是,盒子就在手边,她写一个字,目光就不自禁地往旁瞥,再写一个字,又往旁瞥一下。
安塔希娅:“……咳咳。”
啪地一声,她把笔搁在桌上了。
仗着此时没有人来打扰,自是更没有人会看到她这一下从严肃转为欣喜若狂的变化。安塔希娅捧起那个小小的木盒,左右看了看,便丢下还没有批完的那一部分公文,悄悄地钻进了议事厅后供给人休息的小分室。
刚开始的步伐还是稳重的,但没走出几步,她的脚步就要像裙摆一样飞扬起来。
接下来,执政官阁下就像重新回到了十年前的少女模样,取出耶底底亚送她的那对金耳环,对着铜镜欢天喜地地戴了又摘摘了又戴,足足摆弄了一个多小时。
期间,还不乏传出“啊啊啊,耶底底亚的眼光真好。但是,好难选择啊,今天到底是戴王送的这一对还是耶底底亚的礼物呢?等等,干脆一天一样轮着来!”这样意义不明的声音。
必须要说明的是,这是执政官阁下在只有自己的场合才会表现出的真实的自己,若是有外人在,她是肯定要维持自己的形象的。
这也就意味着,安塔希娅在喜滋滋地试戴耳环的时候,完全不知道,暗中有人在偷偷观察她。
而且,这暗中窥探的恶劣之人,竟然是——
抱歉,就是她最敬爱的埃利克陛下,以及她最疼爱的耶底底亚。
埃迪快要在暗处笑死了。
他当然知道这么干很对不住安塔希娅,笑得这么大声更加对不起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姑娘,但是——谁叫安塔希娅这么可爱呢?
这姑娘越长越大,就越不愿意在他面前撒娇(其实小的时候就没撒过),埃迪对此表示很不满。
正好,今天就借着让所罗门观察人“高兴”时是什么样子的这个机会,弥补了一下他多年的内心遗憾。
埃迪:“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看到了吗?哎哟哎哟,安塔希娅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啊,这才对嘛哪有年轻小姑娘像她平时那样总是板着脸的——嗯哼?耶底底亚,不要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只是因为方便给你展示才拿安塔希娅做示范,我是绝对没有私心的!”
然而,所罗门并没有投去怀疑的目光。
他只是默不作声,把视线从安塔希娅身上转到了男人的脸上。
这就是“高兴”,“快乐”,亦或者“激动”吗?
所罗门想了起来,曾经,男人就问过他是否经历了能让他感到“高兴”的事,但那时,他不知道什么叫做“高兴”,因此什么都没有说。
后来的这几年,能够称作回忆的画面,几乎都是由名为埃利克的男人,和名为安塔希娅的紫发女性一同缔造,只不过,前者的比重要大一些,后者稍微少了一点。
他刚才从安塔希娅的脸上看到了那个十分熟悉的表情,直至这时才算明白,原来这就叫“高兴”。
那么,他应当见到过许多次。
几年之前的登基仪式,那天晚上庆典举办的时候,入目的所有人的面庞都有这个表情。
偶尔,紫发女性将他揽在怀中,轻柔地哼唱陌生的歌谣,让他感觉被触碰的地方传来一阵暖意的时候,她的脸上也有一点类似的表情。
……
很奇怪。
他能够了解了,也能够分辨了,可心底里,仍是无法产生波动,就像是,对任何人的喜悦,他都只能看着,无法受到触动。
有例外吗?
所罗门一直以为没有。
要到很久以后——等到男人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想要让他体验、学会更多的感情之后,所罗门才隐约地醒悟过来。
透过身体能够明确感知的疲倦,疼痛等等“学”会了,那更为复杂,更为难以解读的情感,他都是只能辨别,自己内心深处并没有萌发出芽。
好像,只除了一种——
“喜悦”。
男人最开始尝试着教会他的,名为“喜悦”的情绪。
看再多的例子,都无法受到再多的触动。因为,最能让他被染上黑白之外的色彩的人就在他身边。
不知从何时起,所罗门的目光就总是停留在埃利克的脸上。
他当然分不出埃利克长得是好看还是难看,只是觉得,埃利克在吸引他。
最先是埃利克的眼睛莫名地吸引他,因为这双金色的眼里的光芒,比阳光还要耀眼。
其次,埃利克的眉。
埃利克的睫毛。
埃利克的嘴角……
面容上的一切细节都在吸引他,让他呆呆地望着,就忘记了要移开。
因为,彰显着“喜悦”的眉飞色舞,在埃利克的脸上出现得最多,也比任何人的神采都要明亮。
这个男人就是光。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全然无知,只将光芒放肆地释放出来,就让那些本身没有光,亦或是干脆连心都没有的人无知无觉地追寻光亮而来,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时候,就跌进了这灼烈的火光里。
所罗门的情况,大概就是上面所说的这样。
想要多做一点。
想要做得更好。
可是他只会回应他人的希望。所以,那点微弱的“喜悦”,都产生得相当艰难。
最近的一次,就是所罗门回应男人的“要求”,学着他之前的动作把他抱起来的时候。
由于身高和体格的差异,刚抱起来的时候,男人还差点被他摔到地上去,幸好下一刻就调整了姿势把他抱稳了。
“干什么——哎!你啊。”
男人的诧异之色在眼中闪过,但是,居然一点也没有生气。
反而在惊疑过后坦然地双手环胸,从这个奇特的角度望着他的下巴,笑了出来。
“居然敢学我……看在你这么努力的份上,原谅你了。下次还想再学点什么呢,嗯?”
所罗门低头,望着男人那双果然又让他移不开视线的眼睛,不知不觉地闷声回答:“……不知道。”
其实已经学到了。
真正地学会,并且,在极少的时刻能够浮现于心头——除了埃利克,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让他变成这样。也是除了埃利克,在其他的任何一个人面前,他内心毫无波澜,却要挂上伪装,仿若自己与常人一般无二。
所罗门还是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是觉得,每次自己做了点“正确”的事,说了点“正确”的话时,男人舒展开眉宇,勾起唇笑着的模样,让他的心似是在颤动。
“说起来,已经教了你这么多东西了,还差什么……唔,还差什么感情没有教你?让我想一想。”
……
“想到了。是不是,就只剩下这两个了?”
……
“耶底底亚。你过来,耶底底亚。”
听到了呼唤,所罗门迈开脚步,走到声音来源之处。
彼时还没发现,但等他到了,才意识到。
这一个停顿的地方,是以色列王的床榻边——不,现在只能说,是前以色列王的床榻边。
早已步入老迈的大卫王,就在这一天逝世了。
埃利克本来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是,大卫王在临终之前,特意单独见了他最后一面。
“你父亲把你托付给了我,这是他的遗愿。他其实不用特意拜托,因为,我本来就不会放弃你。”
“过来,耶底底亚。我要在这时教给你的,就是……”
——悲伤。
跟以往的那些情绪都不一样,“悲伤”所传递出的温度太凉了,连光芒都黯淡了些许。
所罗门偏头,看见了自己躺在床榻上苍老而平静的父王。
他与这位老人说的话,总共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但是,就在不久前,大卫决定将王位传给了他。
现在——也就是从此刻开始,所罗门就是新一任的以色列王。
新的王只看了一会儿死去的父亲,就重新将目光转了回来。
他伸出手。
男人看着他的手接近,然后,落在了自己的脸上。
指尖一点一点地摩挲,似是在描摹男人的眉眼,又像是在细细地触碰,只为将男人脸上的“悲伤”更加深入地感受。
“明白了吗?”
男人问。
“看到自己的父亲死去,你的心里,还是没有一点波澜吗?”
——实际上,没有。
即使是亲生父亲的离世,也无法让所罗门空洞的心产生半分的震荡,他看向老人的目光,更像是看到一种平常现象的平静。
人类都有生老病死,这是最正常不过的情况。
可是,“特例”就在他的面前。
只有这个男人,只有埃利克的情绪能让他感知到。
因为埃利克在悲伤,所以,所罗门也觉得有一点点,有一点点不适应了。
就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堵住了心口。
那么,定定着凝视男人似是黯淡了一分的金眸,所罗门张了张口。
“好像……”
“明白了一点。”
——因为你的悲伤而“悲伤”。
这也是虚假。
这也是伪装吧。
但所罗门依旧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
他这么说了,面色平静,那么,男人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也就相信了他。
“……真高兴啊,你终于可以理解了。”
真欣慰啊。
虽然只有一点点成果,但他的这十多年,总算没有白费。
“接下来,我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可能很久都不会来找你。”
“耶底底亚,你要向我保证,在我下一次回来的时候,能看到你的进步,你在往我希望的方向改变。”
所罗门点头。
“还差最后一种感情,不适合由我来教。总之,我相信。”
“‘爱’。你会自己明白的。”
——爱……吗。
糟糕了。
男人再回来的那一天,多么凑巧。
刚好是所罗门王登基之后,王与王妃大婚的当天。
王妃是埃及法老的公主,带着法老王为她送嫁的金银财宝千里迢迢而来,被俊美而温柔的王引领着走向祭台,俏丽的面容上尽是娇羞。
王是温柔的。
但……
糟糕。
糟糕。
太糟糕了。
“爱”,就算是伪装,他也装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