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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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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早啊, 埃利克,一个人出来玩吗?”

“哟,埃利克,听说天草大人去外地办事了,你没跟着他一起?”

“哎呀, 埃利克来得正好。给, 吃一颗糖吧。”

跟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一出来,走到人多的地方, 受到的都是这么热情还毫无顾忌的待遇。

虽说埃迪早就习惯了,也还是觉得很吵,但别人非要跟他搭话,也不能当做没听见,便随口应几声:

“有什么可玩的,我出来晒太阳睡觉。哦,那小子爱去哪儿去哪儿, 难不成还怕他走丢了。……好吧,我就吃一颗——呸!甜过头了!”

他被这颗甜得都要把牙齿给化掉的糖腻得表情都扭曲了, 硬是灌下了好几杯水,才让那股腻勉强压下去。

过不了多久, 在埃迪刚到阳光最充裕的房顶躺下的时候, 不早不晚, 牙就开始痛了。

这是非常糟糕的情况, 他的心情也变得很糟糕。

“牙痛”这个简直不敢相信会出现在人类最强的男人身上的病状, 也是在他缩水之后才出现的。就跟埃迪绝不相信自己居然会生病那样,他更不相信,自己居然会突然间牙疼。

哦,好像也不是“突然间”,有相当合理的理由——

甜·食·吃·多·了。

在埃迪的身高腿长大魔王时期,甜食这种东西他几乎从来不吃,偶尔看一眼,随手就塞给了身边的小鬼——最开始是妮菲塔丽,然后是阿尔托莉雅,最后就是耶底底亚了。

他从来都没有“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食吃多了会蛀牙”这个意识,因为没看见过这几个小孩儿喊过牙痛。

缩水之后,埃迪还是对甜食没有多少兴趣。但是,就因为他一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总会有人捧着脸兴奋地往他的手里塞吃的——这样的行为可以称之为“投喂”——其中出现得最多的就是各种糖。

做工很粗糙的糖,看模样也不会很好吃,但却是这里生活颇为窘迫的人们能拿出的最好的糖了。

也就是说,他们把最好的东西都塞给了他。

埃迪起初根本就不想要,更被这殷勤得受不了的态度弄得相当不自在,还不免有些生气。糖已经塞在了手心里,他正打算随便丢到哪个地方不管,可是,在真的丢掉之前,他又莫名地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粗糙的糖块。

“……”

“算了。”他撇嘴,“反正这破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

秉着不浪费食物的想法,一脸不耐烦的最强的男人往嘴里塞了一颗糖,不耐烦地咀嚼咀嚼。

“……”

“……”

靠。

整个人缩水了,连口味也微妙地变了。

以前觉得不怎么样的甜食,这会儿尝一尝,竟然觉得——还算不错???

这绝对是一个会让他无比不爽的发现。

埃迪便如此不爽地把剩下的糖一口气全部吃光,回去之后,再理直气壮地要求天草把今晚的菜单改一改,加一点甜的东西进去,让他换换口味。

“啊?好的。”

天草虽然不知道埃利克为什么会突然想换口味,但还是依言给他换了菜单。

连续几天,埃迪的早餐午餐晚餐都离不了甜味。

于是,就在这几日的甜食攻势之后,埃迪……就非常丢脸地牙痛了。

埃迪(惊怒不已):“这种奇怪的疼痛是怎么回事!明明根本算不得什么,但就是让人觉得烦不胜烦恨不得把牙齿给全都拔掉——呜,妈的,不要阻止我!我自己动手!!!”

实在是太奇怪了。

埃迪是什么人,即使半边身体被捅个对穿都不会喊一声痛的人,对于足以让普通人瞬间晕死过去的剧痛更是早就习以为常,再痛也不会皱一下眉。

然而,如何能够想象——区区牙疼,会让这样可怕的一个男人神情忽然变色?

“别别别,冷静一点埃利克,还没有到必须把牙齿全都拔掉的程度啊!”

幸好天草冒着被愤怒的男人(内在)一巴掌打飞的危险,毅然决然地把他按住了。

牙疼跟普通的疼痛不一样。就像埃迪所说的那样,明明算不得有多痛,放在他这里更是不值一提,然而,就是烦人!

缠缠绵绵磨磨唧唧疼个不停,还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断断续续的刺痛,从开始到结束,拖个一整夜都不夸张。

“你甜的东西一下子吃得太多啦,晚上肯定也没有认真刷牙,所以……没事,这是暂时性的牙疼,不严重,我给你上点药,以后注意一点就可以了。”

“咬!库店!”(药!快点!)

最后,就是天草不知从哪儿倒腾来了一碗黏糊糊的药膏,给他小心地上到了痛的那颗牙齿上,过了一会儿才算好。

在那之后,埃迪连着一个多月不想看到甜食,直到天草忍着笑,再跟他强调了一遍少吃一点没关系,他的警惕态度方才勉强好转了些许。

这一次牙痛也是意外。

就如前面提到的,天草四郎这几日不在。

几天前,有两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上门拜访他,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过后,天草便决定与他们同行,去邻城走一趟。

他们讨论了什么跟埃迪无关,他也懒得去听。天草对他说起要出一趟远门,过几天才能回来时,他也是相当敷衍地让小鬼爱去哪儿去哪儿,不要打扰他睡觉,送行是更不可能的。

反正在外面待几天就回来了,有什么值得送的。

天草一走,埃迪的日子过得反倒比以前潇洒得多,因为总在耳边想起的念念叨叨也跟着消失了。

结果——这就是疏忽滋生的来源。

埃迪稍微有些失策了。

他还是低估了不畏惧他的威严的人类对他的热情,也不知不觉放低了自己的危机意识。每次出门晃荡,有人给他塞糖,他明面上很嫌弃,但其实,糖全都被他一口气干掉了。

这么一来,曾经遭受的惨痛经历再度气势汹汹地来袭,将没有设防的人类最强给打懵了。

连神都没能做到的事,居然让区区牙痛做到了,这简直是……

奇耻大ru……r……

“……”

“……可恶!!!”

这下太阳不用晒,觉也不用睡了。

埃迪面无表情地坐起来,仔细一看,有一边腮帮子还有些微肿。

他现在终于觉得,天草居然在这关键时刻出门晃荡,这非常地不好。但是,如果要他为了区区牙痛(没错,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屈服于微弱疼痛之下!)专门跑过去找天草让他把治牙痛的药再弄出来,又太小题大做了。

埃迪决定等。

天草已经去了三四天了,最多再等一两天就能回来,他难道连这两天都忍不过去?

当然不可能。

于是,埃迪便安然——不,其实还是很暴躁——地等待。

等了一天。

等了两天。

再等到第三天,第四天……

天草都没回来。

反倒是有消息先一步慌乱地来到城内,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幕府的人又一次开始清缴信教的平民了。

就在邻城,距离他们不算远的地方,幕府的军队抓捕了五百多个教徒,当众将他们处于火刑。

五百多人,全都活生生地烧死了。

将天草请去做客的那两个外人,就在那五百人之列。而天草四郎的下落……或者说,他是死是活,全都暂且不明。

据说,幕府对教会信徒的残酷打击才刚刚开始,那五百人只是杀鸡儆猴的示范。

肃杀之风很快就要吹到他们所在的这座小城来了。

平时耽于享乐,从不管城中事务的城主似是收到了风声,竟也对城中之人下达严令,禁止任何人出城。天草四郎的家人已经被看管起来了,城主态度的骤然改变,已经足以说明很多事情。

——危险!

——不允许出城,更不允许私下讨论……突然遭此变故,那还没有回来的天草四郎,又应该怎么办呢?

*****

——再不收敛一点,小心什么时候就会被当做出头鸟抓住杀掉哦……你这个傻小子。

可能是因为曾经被人不咸不淡提到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本来是相当危急的情况,天草的脑中仍是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这句话。

是提醒……肯定是提醒吧。

虽然那个时候,说出这番话的人并没有正眼看他,只给他留了一个似睡非睡的慵懒的侧脸。

要想理解,只能再回想一下那时大致的前景。

为了磨练自己自然而然就拥有的魔术,天草自创了一种修行的方式。他将魔力聚集在脚下,让自己在努力保持魔力不散的前提下,自如地在水面上行走。

他将之看作修行,并且能够十分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虽然能够乘坐“魔术使”,但也真的就只是个半吊子,离魔术师的水平还太差得远。

可这样的情景看在不知情的凡人们眼里,就变成惊人的神迹了,天草的“神使”称号因此得以落实,并在后面的日子越来越深入人心。

一开始,天草还认真地解释过,但没有人信。再到后来,他就不再解释了,更多的人相信他,也有更多的人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唔……这些似乎在更早的时候都已经提过?那就将话题转回来。

这一日,天草依旧在水上进行他的修行。内容跟往日相比没有任何的区别,唯一的差异,可能就是……

岸上。

以往他若不是独自修习,岸上偶尔会有人追过来,用惊叹以及憧憬的目光望着他,仿佛他真的是神明在世的化身。

而今天,憧憬的目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嗯,反倒是下一秒就要无聊得睡着的漠然眼神。

“不然呢?难道还想要我用傻子似的崇拜眼神盯着你看?做梦去吧,梦里什么都有。”

自称只是因为无聊才跟过来的埃利克坐在河岸边,全然没有意识到,在这儿傻坐着明显比他找个地方睡觉更无聊,这个借口找得实在是太烂了。

在水面上走来走去的天草。

被风吹得几乎要飘到眼前的芦苇。

视野里就只有这一幕完全没有变动的画面,盯得再久,其效果大概也只有催眠。

“好傻。”

百般无聊的埃迪单手托着下巴,冷酷地嘲笑明明在修炼的黑发少年。

“啊,越看越傻了。”

埃迪用另一只手拍开唰啦一下就要撞到自己脸上的芦苇,让那根芦苇凄惨地倒飞出去,狠狠撞到了芦苇群中,激起一大片刺耳的哗哗声。

“那些闲着没事跑来看你犯傻的人是怎样的心情,我真是没法理解。”

而且这辈子可能都理解不了。

“哎,我说。”

矛头终于又转回到天草身上去了。

“天草四郎,你真打算继续这样下去么。”

天草回头,一脸的茫然:“什么打算……埃利克?”

他一开始并没有听懂埃利克的意思,更没有意识到,埃利克是在提醒他。那些内容,是后面才明白过来的。

已经在水面上来回走了几遍,踩在脚下的鞋有些湿了,似有些额外的凉意钻入了皮肤内。

天草转身,面向岸边的方向,便看到银发的孩子刚好也抬眼望了过来。

前一刻还以为,看到的还会是一双懒洋洋的眼睛,可真实情况是,天草在与那个孩子目光相接的刹那,不由得怔了一下。

一扫慵懒和无神,金眸中凌厉的光芒,竟像是将他这个人的内心都看穿了一般。

埃利克用他的眼睛告诉他,不是突发奇想,不是心血来潮的随口一提,他是认真地在问这个问题。

埃迪确实是认真的。

某一个问题,他发现得很早,却因为之前对天草四郎这个人还不怎么放在意,所以一直都没有说。

后面虽然熟了一点——纠正一下,只能算是马马虎虎——又因为他懒得说,一直拖到现在,才忽然想了起来,算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机会。

“还能是什么。”

埃迪轻啧,略过了天草那张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晓的脸:“那个‘神使’的名头——切,说起都恶心。反正,你也担了许多年了吧。”

“还打算继续担下去么?把不应该落到你身上的责任,不应该由你面对的困难和危险,更不应该让你来接受的命运,像个傻瓜一样继续担负下去,你,确定?”

“……”

语气平淡,言辞却异常尖锐。就像一根针,毫无忌惮地扎进了猝不及防的少年的心口。

感到了一阵刺痛。

但天草在短暂的错愣过后,终是缓过了神,让自己浮出苍白的眼神重新平静下来。

“这个……埃利克,突然说起这么严肃的话题,我稍微……”

“不。”他彻底平静了,虽然被袖口挡住的双手在不为人所见的地方悄悄地握紧,“责任,困难,危险……还是别的什么,我其实都没有感受到呀,因为——”

埃迪猛地打断他,语气终于变了些许:“因为你并不觉得这是负担,被人相信,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只会让你感到高兴——烦死了,这句台词你也跟我说过好几遍了,就不能换个花样?”

难免烦躁起来,不仅是因为天草是个固执的死脑筋,还跟这些“台词”所代表的深层意义有更大的关系。

天草:“……”

“对不起,埃利克,我让你担心了。”

他其实还不能意识到自己错在了哪里,但就已经下意识地道歉了。这么一个不合格的态度,着实会让本就开始生气了的埃迪更加生气。

但是——出乎意料。

天草又惊讶地发现,埃利克在开口之前,把托着下巴的手放下,那已然浮现出烦躁的眉宇皱了一皱,竟是满含忍耐地把脾气暂时压了下来。

他(努力)心平气和地换了个问题:“傻小子,你的愿望是什么?”

“就是想要尽自己所能帮助他人?还是说想要从你所做的付出之中得到什么?不可能只想单纯地付出不求回报吧,绝对不可能,就连你们推崇的所谓的‘圣人’,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不出意外,天草又被问懵了。

可跟之前不同,这个问题的答案虽然迟了些许才浮现于心,但,却是早早地——很早以前就出现在了他的心里。

只是因为说出去,不会有人相信,他才没有告诉别人,连自己的亲人都没有倾述。

那么,埃利克……

——他会相信。

莫名地,这般毫不怀疑。所以,即使不知道埃利克这么问他的用意,天草也在从稍稍的不好意思中脱离出来后,勇敢地说出了自己掩藏已久的真正想法。

“我——”

“我想,让所有人都能够幸福。”

伴随着话音,和心愿一同诞生的炽热情感压抑已久,终于在这一刻得以脱出。

天草一时忘了埃利克不久之前看他的那个眼神,情不自禁地向岸边跨出几步,他注视着面色也发生改变的埃利克,双眼中的光芒也是炽热的。

“虽然这么一说,你肯定又会笑我吧。但是,没关系,我能够找到一个愿意听我倾述的人,就已经心满意足啦。”

“埃利克,在我第一次,听到人们的祈祷时,我就有这个想法了。”

让所有人都能够幸福。

在这片土地上,不知为何,贫穷,苦恼,灾难,总是无法断绝。

税收的严苛,暴风雨和干旱的侵袭,内心的煎熬……也许是因为天草太早接触到这些负面的信息,在聆听祈祷之外的地方,看到的又是人们即使避不开苦痛也依旧欢笑着的面庞,才会让他产生自己无法解释的困惑。

不断地思索。

在后面能够聆听大家的悲怨的更多的时间里,不断地思索。

然而,正因为无论如何——即使是可以称为天才的天草来思索,也寻找不到可以解开这个困惑的方法。

他想得太简单了。亦或者,他太早地接触到这个世界所存在的最本质的疑难,不知该如何诠释,以至于想法不由得天真了起来。

既然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多数人得不到富足与安乐,却还能心满意足地笑出来,那么,他的心愿,决定了。

……就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吧。

重点是“所有人”,不分性别,不分年龄,不分贵贱。就如神给予世人的训导那般,彼此关心,贯彻友爱,平等而和睦地生活下去。

这就是天草四郎的单纯而坚定的愿望了。

当少年笑着说出自己的心愿时,听到这一切,再看到他的所有表情的唯一旁观者——也就是埃迪,跟他的反应截然相反。

埃迪的眼睛瞪大了。

顺带,嘴巴一张开,竟是半晌都没能合拢。

他……

没错,这个表情就是震惊,呆滞,再加上呆滞过后感情色彩更为浓烈的——

“天呐,这小子还真的是个活生生的圣人啊!”

好像一年多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感慨,但感慨之中并非全是真心实意,还有更多是嘲讽。

埃迪没想到天草把他想象的还要无可救药……唔,不能这么说。

应该说,天草平时看着那么聪明,但实际上,居然比他想的还要天真。

只能用“天真”这个词语来形容他。

“——这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赶紧死心吧,再换一个别的。”

从愕然中回过神,埃迪毫不犹豫,相当残酷地戳破了这个天真到让他都笑不出来的梦想。

“咦,咦咦?可是我还没有开始……”

“只凭你一个人能够做什么呢?听好了,小子,你的阅历太浅,想法才会这么——”

顿了一下,没把那个可能会让天草更受打击的词说出来,只接着道:“你把这个世界,把人类想得太简单了。让寥寥几个人永远和睦,都是无比困难的事情,更别说十几个,几百个,成千上万,乃至于你所幻想的所有人!”

埃迪站了起来。

他直视已经走到近前,与他还有一米多距离的黑发少年,眼里除了晦暗,恨铁不成钢的不满更加明显。

“人心是最复杂的。”

很难有机会,让懒得搭理人,更懒得长篇大论的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只能怪天草四郎是埃迪遇到的最不需要操心,但在某一方面又真是单纯得让人不得不操心的奇特的小鬼,看在这一年来吃的穿的外加住的……等等得来的种种,得到付出就一定会等量回报的他都得多说几句话。

“你观察到的,你认为的,不一定就是别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你想要把所有人都拉到所谓平等的同一条线上,就等同于把自己推到最危险的刀尖上,想要你的命的家伙只会多不会少,以你的性格,大概是不会防备的吧。”

“哦,还没到那一步,你小子现在就已经在刀尖上站着了。要是想要好好地活着,就别——”

训斥之言还未说完。

若有所思的天草终于抬起了头,郑重地道:“埃利克,我明白了。听你的语气,你好像……”

埃迪:“啥?”

“你好像——以前在‘人心’这个问题上,吃过很大的亏吗?”

埃迪:“…………”

“臭小子,我吃没吃亏关你什么事!”

什么都别说了,说出惊人之语的天草已经飞出去了。

这会儿用魔术浮在水面上都没用,水性过了这么久还是没长进的少年径直栽进了河里,咕噜咕噜猛灌了好几口河水,此时就在水里拼命地扑腾。

“咕噜咕噜噜——”

好好地“反省”了一阵,终于被罪魁祸首拎回岸上的天草瘪巴巴地吐了几口水,行动上却还格外固执不休地伸手,拉住了埃迪的衣角。

“我真的觉得……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了啊。”

湿透了的黑发,湿透了的和服全都湿哒哒地贴在身上,他偏过头,露出半张沾上了些许砂砾的脸,从琥铂眸子里显露出了淡淡的朦胧。

也许,虽然他嘴上说着“这样已经很好了”,但在未曾发现的心底里,还是有疑惑尚存。

“最近几年,没有干旱也没有暴雨,虽然不是年年丰收,但人们的日子比往年过得更美满。我听到的祷告和请求,虽然不是所有都能做到,但,只要能看到大家脸上的满足,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如果这就是‘幸福’,那么,我的心愿其实已经实现了吧?剩下的,就是将现下的幸福,更长久地守护下去……”

“所以我才说,你想得太简单了。”

埃迪低头看了一眼坚持不懈拉着自己衣角的那只手,忍了忍,决定当做没看见。

这些话,用小孩子的躯壳来说,难免会显得十分怪异。但在倒在地上的少年的视野里,他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幼小的孩子。

曾经认为是窒息前产生的“幻象”,莫名地又浮现在脑海里。

看不真切,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强大的,温柔的……男人的身影,在这一刻,似乎与埃利克重叠在了一起。

他在今日说的这番话,也不能完全算是旁观者的提醒。

这之中,也有经历过无数十五岁少年想象不到的岁月的男人——以长辈的身份,对天真懵懂的晚辈进行的告诫。

“你这个‘神使’是假的,只有你自己知道,其他人已经默认了你的身份。那么,一旦有什么变故,你小子——哼。”

“该学会警惕了。”

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包括父母、兄弟姐妹在内的所有人,信任他、将他视若神的使者的所有人,都只会对这个身材单薄的少年说:

——谢谢你。多亏了你。有你,有四郎在真是太好了。要再加油啊,我们以后都要靠你了。

在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人,告诉他:

——少逞强了,想要实现你那个心愿……能不能实现我不予以评价,但是,至少得先把命保住吧。

“再不收敛一点,小心什么时候就会被当做出头鸟抓住杀掉哦……你这个傻小子。”

……

……

身体疲惫。

不,已经超出疲惫的范畴,达到早已超过极限,是在逼迫自己硬撑下去的艰难程度了。

是的,天草正在逃亡。他此时的处境究竟有多么糟糕,一望就知。

这已经是他四处躲藏的第三天了。

之前得到教徒同伴的邀请,天草欣然前往邻城作客。

本想要结识更多的伙伴,与更多的人交流,可没想到意外突生。教徒们的隐秘聚集地不知何时暴露在了幕府眼中,在聚会的当天,幕府军闯入进来,将在场的大多数教徒一举抓获。

天草没有被抓住,因为在前往约定地点的路上耽误了一会儿。等他到的时候,看到的已经是将秘密旅舍紧密包围的军队。

藏身于围观的百姓之中,看到一个又一个被押送出来的教徒同伴,天草的心先是猛地揪紧,随后,竟是慢慢地变得麻木。

是被长久的剧痛所折磨,才导致的麻木啊。

他藏身于人群中,又看到了之前被抓走的同伴们被拖到此前人来人往的集市。

将木柴与人类的血肉全部吞噬的火焰,就那般炽烈地烙印在他睁到最大的瞳孔里,疼痛,痛到难以忍受。

也就是在这一刻——

天草终于明白了,埃利克那日为什么要对他说那么多。

都被埃利克想到了。

不管是他的天真,还是……

总而言之,失魂落魄地离开火刑现场后,天草开始逃亡。

“神使”的名声传得比他想象的还要远,这就导致了,他被追捕了。

因为毫无经验,更不了解当地的环境,天草逃得相当辛苦。

他想尽办法藏过去了前两天,到了第三天黄昏之时,终于藏不下去。得到报信的官兵包围了上来,堵住了天草匆忙藏入的暗巷的入口。

没有出口。

两边、身后高耸的墙壁将无比幽暗的阴影投落下来,将气喘吁吁的他罩在了里面。

这就是……绝望的感觉吗?

腿脚已经沉重得无法挪动,少年死死地按住胸口,任由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擦过干涸的嘴唇。

这个时候,正应该祈祷。因为神无时无刻都在注视着他的子民,每一个信徒都这般相信。

可是,不知怎么……

从陷入绝境,心中一片空白的少年的口中脱出的,竟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埃……”

还能见到吗?

不甘心啊。

不是因为他的生命或许就要到此为止,而是,无法在醒悟过来之后,感谢“他”那时多么真心的提醒。

“埃……利克……”

“埃利——”

“唔?我没听错么。”

突然之间,一个本以为不会出现的嗓音,竟宛如天降一般来到了被黑暗拖住脚步的少年的身边。

天草半垂的双眼猛地睁开,低下的头也一下子抬起。

终于,他听见了。

“这个时候叫的居然不是你的神.的名字,是在叫我?”

声音似笑非笑,好像是在调侃他。

终于,他看见了。

埃利克的身影出现在巷口。

前方本是黯淡的,即使是夕阳的余韵也无法探入。可埃利克的脚步踏入这里时,就将明亮的,足以驱散所有黑暗的光辉带到了这里。

不需要那一轮即将熄灭的太阳了。

愿意为他来到如此晦暗之地的他,就足够耀眼。

“还真是狼狈啊,看来你这几天,日子过得很糟糕呢。”

即使再累,突然松口气后带来的更深的疲倦几乎要将他淹没,天草也不想合眼。

他望着他走了过来,审视着脱力一般慢慢坐到肮脏的泥地上去的自己。兴致盎然地打量了一阵,终是抬起了手。

相当随意地,用手指抹掉了少年脸上的血迹和污泥。埃利克的嘴角似是翘起,把他映在里面的金眸内,浮现的反而是与话音不符的无奈的柔和。

“果然得到教训了吧,傻小子。”

“不管你的觉悟有多高,怀揣着多么伟大的理想……嗯,给我有自知之明一点!你啊,只是一个需要努力才能前进的普通人而已。”

“……啊。”

瘫坐在地上的天草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时,却是带着掩不住的笑意。

“埃利克呢?”都这个时候了,他还要问:“那么,埃利克是什么样的人?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吗?”

“怎么可能。”

对方用“你在开玩笑吗”的奇异目光扫了他一眼,回答得毫不犹豫:“我当然跟你不一样啊。”

他是真正的强者。

他是可以破除一切阻碍,径直向前的人。

……

“……这就好啦。”

这个话音近乎呢喃,低得听不清,但确实是天草浅笑着垂眼,从唇边倾漏出的。

“对的,我只是一个弱小的普通人,远远无法承担大家对我的期待。”

“但是,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埃利克,你能够……注视着我的努力吗?哪怕最后得到的只有一点,我也想要让你看见。”

“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埃利克说:“这是对救命恩人应该有的态度吗?不过——算了,看在你这一年多受我的压榨也不少的份……糟糕,牙齿好痛,小子快点起来,少废话了我现在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好的,我这就!”

莫名地,天草感到有泪水从脸庞滑落。

当然,那只会是欣喜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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