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 46 章
柳恣大脑当机了几秒钟。
他柳恣,前江银镇镇长, 现临国元首, 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此刻只觉得脑子里嗡了一声。
这辈子头一次被人单膝跪地还这么抬眸望着!!!
再僵在这真的要被同事看见了!!!
柳恣抬手拍了拍脑袋, 把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出去,抬手抓住他的手肘想要拉他起来。
辛弃疾既不赖在原地, 也没有立刻站起来, 而是再次询问道:“可以吗?”
柳恣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的是越来越难搞了,只吩咐道:“跟我过来。”
车子离开了农业园, 一路往北行驶,回到了政府区。
他带着他刷指纹进了参政院,一路上楼找了间空办公室,进门时随手关上了门。
辛弃疾非常自觉地坐在了对面, 心想自己也真的是乱来。
这皇帝半分架子没有, 他也开始习惯性的把他当做常人。
可柳恣一严肃神色的时候, 他还是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放在庶民的地位上。
“辛弃疾。”柳恣随手把旁边的白板拉过来,抬手拿了根油性笔,回头看向他:“我不管你的出发点是怎样的——但是首先你要明白一点。”
“有的知识, 你是可能根本无法接受的。”
辛弃疾看向那白板, 大概明白他在指什么。
有时候他自己照镜子的时候,都会想人怎么可能是猴子变的, 人身上怎么会有细胞, 自己根本摸不到。
“我不介意教你, 也不介意教完之后你依旧选择回到宋国。”
柳恣看向他道:“可是, 你自己未必能接受你想学的东西。”
“柳先生,”辛弃疾试图再次起身行礼,表示自己的诚恳:“我——”
“别跪!”柳恣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一步,双手跟投降似的本能地举了起来:“有话好好说别跪!雅礼也不行!”
辛弃疾眨了眨眼,又很听话的坐了回去。
柳恣本身不喜欢玩养成游戏,也并不是闲的发慌找个古代人来玩师生游戏。
他一直也在思考,该如何与这个时空的一切相处,又该怎样发展他的国家。
“我的办公室缺个秘书,你过来帮忙,可以领对应的薪水——不过试用期只会给基本的底薪。”柳恣揉了揉眉头道:“我办公室的政治参考书你都可以看,在我有空的时候也可以问我。”
辛弃疾怔了下,下意识道:“那先签一年的合同?时间到了我回宋国?”
柳恣睁开眼,不紧不慢道:“试用期能不能过都是个问题。”
辛弃疾对这些词都有所了解,发现自己能听懂他的话时心里甚至有踩中知识点的雀跃感。
他原本就年轻,对新鲜的事物和未知领域都充满了好奇心和求知欲。
“柳先生,您为什么会说,我承受不起呢?”
柳恣定定的看了他几秒钟,意味深长道:“你想知道吗?”
这句话甚至带了几分蛊惑的意味。
柳恣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只感觉自己把那潘多拉的盒子给捧了出来,在试探他要不要打开。
辛弃疾脑子里还在回荡着‘人是猴子变的’等种种邪说,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来讲第一个问题。”
柳恣转过身去,书写起他们宋朝以前的朝代。
这个时间点虽然没有系统的历史书,但是有龙牧和赵青玉几个小家伙组织学生们翻译编辑古籍,已经整理出了大量系统的资料。
他的字既不像楷书也不像行草,写的恣意张扬,而笔锋明晰。
“夏商周,春秋战国,两汉魏晋还有唐宋。”他看向辛弃疾,脑子里把繁杂的术语不断的拆碎掰开:“你告诉我,儒学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辛弃疾没想到他上来会讨论宋国的东西。
原本以为,柳恣会讲他们国家的历史和政治,解释为什么他们没有皇帝。
“春秋末期,孔子兴起的。”
孔子编录《春秋》,修订《六经》,赋予了儒学生命。
“再然后,始皇帝焚书坑儒,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这样吗?”
柳恣顿了一下,只问道:“我问你,董仲舒说‘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他认为天人有所感应,皇权应有天授,辛弃疾,你是怎么看的?”
辛弃疾本能的想用儒学的那一套回应他,告诉他‘见乎蓍龟,动乎四体’,所有的回答却卡在了嗓子眼里。
董仲舒的学说,说的是天事与人事交互感应,天子作恶不善,神灵就会降下责罚与灾厄。
相对应的,皇帝之所以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都是上天抉择的结果,是不能被质疑的。
这也是辛弃疾从前深信不疑的事情。
可是,哪怕他仅仅只学完了初一的地理,所有的认知都被颠覆了。
柳恣见他没有出声,整个人僵在那里,只掏出PAD看了眼上面整理过的资料,温和道:“‘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这也是你们的说法吧。”
“辛弃疾,地震和洪涝,到底是因为什么引起的?”
那青年坐在桌子对面,喃喃道:“因为地壳运动和降水量。”
既不是因为君王的罪恶和品行不端,也与神灵无关。
辛弃疾他原本是不肯信这些道理的,偏偏那些知识既不是赵青玉塞给他的,也不是柳恣刻意引导他去看的。
他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里,看着PAD里地壳结构的分析视频,看宇宙和地球的形状,看那月球表面的坑洼。
如何还能再吟咏蟾宫月桂,笑那嫦娥吴刚!
那银盘般的月亮,原来是一颗星球,还是如孤岛般寂寥的星球!
他所信仰的许多东西,在不断的坍塌——
而这也是自己内心总是想要逃离这里的原因。
“天人感应不可能存在,君权神授也不必说。”柳恣平淡道:“虽然你们历代的皇帝都说自己生下来的时候都满室异光,还有云蒸霞蔚在屋顶上头——但是从生物和气象学来看,也属无稽之谈。”
他看了眼这青年茫然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而你们的儒学,在这几百年来一变再变,你真的觉得,这就是正统吗?”
“请等一下。”
辛弃疾看向他,语气有些压抑。
“如果我想和你学真正的治国之论,我想要懂的你所谓的政治与科学。”
“我就……必须要放弃这些吗。”
“我就必须要承认,这些都是假的,全都是错的吗?”
“当然不用。”
青年的瞳眸缩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他的这句话。
柳恣此时此刻,只感觉自己在扮演一个神父的角色。
但只要未来,他多看一点书,就会明白今天的这些,其实都是很浅显的东西。
“幼安。”他慢慢道:“你首先要懂的第一个道理,就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有什么样的生产力,就有什么样的政治体制。
他打开了平板,给那青年看原始人茹毛饮血的时期:“你看,这些人他们懂得周礼之说吗?”
他们不需要。
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经济水平的提升,人们才需要越来越多行之有效的体制,来约束和管理不断扩大的群体。
辛弃疾虽然脑子里一团乱麻,可理解的速度仍然非常快。
他忽然觉得,这些临国人看他们宋国人,会不会也像宋国人看夏商时期的人一样。
曾经自己和好友闲谈的时候,还开玩笑说若是把如今的火/药和连弩带到殷商去,恐怕会被惊骇如天人。
没想到如今轮到自己来体验这一遭。
“所有的文化和制度都有自己存在的意义,但你必须要明白一点。”柳恣身体微微向前,凝视着他的眼睛道:“儒学,在作为一个思想体系的同时,也是一种政治工具。”
“三纲五常、天命道学,都是因为君王想要握紧权力。”
这些东西,都是古代的皇帝们为了控制这个国家而设下的枷锁。
其中的文化价值不假,人文情怀不假。
可是历朝历代的皇帝大力推崇这些学说,为的仍然是发展他们的权力,握紧他们的权杖。
“自己学习的时候,光看理科知识是没用的。”
“科学能把每个人都磨砺成趁手的刀刃,可只有在文科上开了蒙,才知道自己这刀刃,究竟是被握在谁的手里的。”
柳恣把PAD的页面停留在了‘人教版《政治》’的封面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慢悠悠道:“好好预习吧。”
“三十分钟以后自己下来签合同,逾期不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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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下来的时候,眼眶有点红。
哭倒不至于,只是脑子里被冲击的观念太多,一时半会都缓不回来。
他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参政厅走廊里,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辛先生吗?”一个一米五的小姑娘仰头道:“我是孙秘书,请跟我这边过来。”
柳恣已经回江银镇开会去了,这里的主要事务都由胡飞和她来协调和组织。
辛弃疾看向这小个子女生,略有些诧异的跟着她走了过去。
华国在人事管理方面灵活而变通,哪怕是镇政府领导也可以配置任意数量的秘书——前提是,绩效能够证明,这几个秘书的存在是可以被肯定的。
如果绩效不能证明,领导把工作重点和项目计划写上去申请,也是有概率被批准的。
只不过,现在柳恣他成了元首,别说秘书了,照着宋国的那个做派,叫十个人来天天帮他扇扇子都不算乱来。
孙赐之前了解到这是个宋国实习生,而且未必能够使用键盘之类的东西,虽然头疼但也很耐心。
柳元首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的。
“这里是元首办公室,旁边是秘书办公室。”她示意他坐在哪个桌子旁边,还分了钥匙给他:“目前办公室里有三个人,另一个胡秘书今天有事出去了,暂时没回来。”
孙秘书长虽然说话总是要仰着头,偶尔拿东西还要踮脚。
可她的谈吐极有条理,眼神也平和镇定。
这样玲珑纤细的小姑娘居然在参政院里当差,好像还是在很重要的职位上,当真稀奇。
孙赐早就习惯了其他人对她或猜忌或审视的表情,只拉了个键盘过来,吩咐道:“会议安排和文件整理的事情暂时不用你管——这个电话看到了吗?没学会键盘之前,先用笔记来电内容,如何答复我已经整理好了,放在这个本子里。”
这就是……当差了吗?
辛弃疾下意识地拿起那电话听筒,又摸了下键盘,点头道:“我会认真做好的。”
“我的代号是0102,不懂时随时打分号问我。”孙赐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认真道:“每天早上七点到,晚上不一定能准时下班,慢慢学吧。”
试用期有四个月,如果能通过的话,可以在这里就职一年。
一年之后,他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一次宋国。
时至如今,辛弃疾想回杭州看看的目的,已经非常复杂了。
他并不能完整的认知自己的处境和意向,甚至每分每秒都在被临国的事物所吸引。
正因如此,他才给自己立下一个必须要做的事情。
回去,是为了保持清醒,接触完两面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想要选择什么。
五月快到了,天气一点点的燥热起来。
孔知遥混在队伍里面,略有些焦躁的看向前面领队的胡秘书。
怎么还没分到自己,真是墨迹。
“孔知遥——”胡飞看着名单上的名字,抬头道:“去建设部。”
胡飞本来不用管这些事,但是老大吩咐现在参政院缺人,其他部门人手不够的时候他多帮一点是一点,之后还结加班费——这种干好事还有钱拿的事情,他当然不会错过。
人群里一个高个儿少年快步走到他的身边,穿着倒是非常正式,还打了个黑领结。
很显然,这个男孩以为自己会去政府大楼干活,没想到被带到了这扬州城里。
参政院原来是知州衙门,后来由厉栾主持着在后院又新修了一栋楼,为了保证工效和质量,外形方面并不讲究。
而且这里只有少数房间和会议室有空调,其他地方设施都相对简陋。
也正因如此,孔知遥这一身贴身的西装和擦得发亮的皮鞋,看起来颇有些格格不入。
胡飞打量了他一眼,正欲说什么,旁边突然传来了清冷的女声:“孔知遥是吧,跟我走。”
那男孩一抬头,就看见胡秘书旁边站了个冷艳款的御姐。
黑色鳄鱼皮尖头高跟鞋泛着冷光,唇红带了几分肃穆的暗色。
越发衬的她皮肤白皙而眼眸墨黑。
是,是那个三枪打死猛虎的那个女人!
他还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厉栾就径自转身而去,根本没留废话的时间。
“这是你们厉部长,快过去吧。”胡飞笑着拍了拍这小子,心里给他上了一炷香。
孔知遥慌慌张张的跟了上去,一肚子的话想跟她说。
现在江银镇网络没有恢复,可政府这边听说有内部网——能不能跟她要个微信啊。
直到两人进了建设部的门,孔知遥才反应过来,这里安静的不太正常。
办公桌上都堆满了材料和图纸,但只有三四个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埋头工作,寂静的只有键盘和鼠标的声音。
其他人都出去考察了?
“过来。”厉栾勾了下手指,示意他到某一处办公桌前:“看到这个了吗?”
“两个小时的会议报告,还有三十页的工作文件,整理总结到三页内的A4纸上,在我这过审以后自己交给孙秘书。”
这——这么多?
孔知遥怔怔道:“什么时候交?”
“明天柳元首回来检查工作进度,孙赐那边要把这文件给他。”厉栾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三点半,你还有十七个小时的时间。”
“格式和要点自己去数据库查,没写完别来找我。”她抬眸一扫,若有所指的问道:“原志愿是去考格列底大学的学生,基础的文件整理还是做得到吧?”
孔知遥被她看得见背后发麻,本能地应道:“做,做得到!”
厉栾虚点了下头,径自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只留他一人在这呆着。
小年轻硬着头皮环视了一圈,压根没找到能帮忙的好心人,只能坐在电脑前开始死马当活马医的看文件。
他大概清楚这个意思——文本内容是近一个月的建设部工作总结,以及下个月的议程。
但是本身他没有相关基础,对城市建设和工程局对接的信函都看的一头雾水,这时候提炼关键信息都颇为费劲。
原本以为,参政院是个多不染人间烟火的地方,里面的人应该都在高谈阔论些什么体制啊、政策之类的高端话术,自己能在旁边端茶倒水学几句就好,回头能在一帮同学面前装逼了。
至于什么推荐信什么的,孔知遥一面心里盼望的慌,又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心里有谱,此刻哪里还敢巴结厉栾,只能闷头干活。
到了晚饭的点也没有人找他。
孔知遥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真是来当苦力的了,下去食堂晃晃悠悠的扒拉了两口饭,再滚回来加班。
难怪这参政院的人都工资这么高啊……
合着都是在拿命挣钱。
晚上七点的时候,外出监督工程进度、勘察场地情况的人陆续回来了。
只有少数人友好的跟他打了个招呼或者指点两句,绝大部分人都跟鱼扑回海里一样,开始马不停蹄地继续干活加班。
孔知遥有时候写文件累了悄悄瞥一眼周围的人,心里越发的往下沉。
这眼看着越来越晚了,一个要回去的人都没有啊。
他们都是钢铁人吗,不会累的吗?
直到晚上九点的时候,第一份文件才勉强搞定。
孔知遥只觉得脑细胞从来没死的这么快过——理科总归是有正确答案的,他搞得这些文书工作,能有什么答案啊,做没做对都不知道。
大概是本能地感觉到厉部长不怒自威的气势,男孩多了个心眼,找了个看着面善的小姐姐帮忙参考下文件。
没想到那小姐姐拿了根红笔,唰唰唰又是圈画又是引用,把三张纸全都改了一遍——
缺漏太多,概括的不准确,总之就是要打回去重写。
到了晚上十一点,第二份才赶了出来。
孔知遥平时在被子里能玩手机到凌晨三四点,这个时候已经困的眼皮发沉了。
而厉部长好像已经睡在办公室里似的,没出来吃过晚饭,也没出来溜达过。
他打了个哈欠,心想这要是穿越回去当皇帝岂不是要类似——光是批折子都能把人给批倒在龙椅上头吧。
三张纸再次被打印出来,男孩拍了拍脸做好了心理准备,走到部长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
“进。”
孔知遥小心翼翼的走到她身边,一眼就瞥见电脑屏幕上构造繁杂的建筑图,小声道:“写完了。”
别骂的太凶啊……拜托拜托……
厉栾低头抽了根笔,一边看一边画标记和符号,一分钟就看完了三页,直接把文件递给了他,继续眼皮都不眨的画城市规划图。
仿佛孔知遥只是进来给她倒了杯水一样。
男孩愣了半天,讷讷的退了回去。
他在家里,是爸妈的宝贝,在学校那也是风头出尽的班干部。
一到这办公室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什么都不是。
领导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还想要个微信?做梦去吧。
柳恣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辛弃疾已经回去睡觉了,孙赐还守在办公室里。
“在看什么呢?”他放下公文包,打了个哈欠道:“明天跟钱局约个会,要再讨论下国防的事情。”
“我刚忙的差不多了,在清理之前应考生的资料。”
孙赐蹲在碎纸机旁边,咦了一声。
“柳大你看这个——这男的眼睛旁边,长了七颗痣,跟那北斗七星一样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