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盛景(下)
整片湖面寂静了片刻, 如同风暴降临前的屏息, 随即便是狂风呼啸。
在短暂的停顿过后,双方几乎在第一时间选择后撤, 带起的风压于水面之上激起刀锋般的巨浪。
浪花未落,黑白双方又再度加速冲锋, 流星般重新撞在一起, 发出刺耳的声音。
短兵相交间, 攻击密集如雨,带起的水浪还来不及成型,便在随之愈发猛烈的攻势中碎裂成雾,在半空中飘散开来。
一时之间清响不绝, 伴随水花迸裂飞溅的声音, 恍如疾风骤雨, 在旁观者耳中, 却带上了某种奇特的韵律。
艾尼塔本来是想藏起来的, 虽然大部分物理攻击对他无效, 但如同先前那样, 不知道何时危险就可能降临。然而从这噪音般密集的攻击声中,他硬是听出了如同舞步般的节奏,一清越一深沉, 进退同步, 快慢相随, 交织在一起形成了某种独特的节拍。
不仅仅是声音, 那眼花缭乱的攻击轨迹似乎也在最初的粗暴而直接的试探过后, 变成了某种愈发从容的相互试探与进退。
虽然双方武器大小各异,一纤细一厚重,但撞在一起的时候,却丝毫没有失衡之感,反而出奇的和谐。
——简直就像跳舞一样。
然而交锋的双方却根本没有这种近乎浪漫的感想。
灰眼的骑士感到了一丝名为“不耐”的情绪。
大约是已经离目标太近了的缘故——他在找回了道格之后直奔此处而来,本来以为找回“珍娜”的目标触手可及,可没想到在最后一刻的时候遭到阻挠。
他直觉地想要将那团灰雾收入囊中,不想却遭到他背上的泥巴马还有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幽灵翼蛇阻扰。
他并不擅长照顾人也不擅长诡计,因此无论是被要挟还是道格第二次被挟持为人质的时候,他确确实实地感到了不耐。
——数量繁多、狡猾、邪恶。
——果然如那位所说,深渊的魔物都是只会让人痛苦的存在。
——应当统统予以清除。
对方似乎非常熟悉他的套路,几乎每一剑下去,都会得到恰到好处的回应,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能够将他的攻击卸去大部分,再借最后一点滑开——或者对这团灰雾来说应该是飘开。
这种感觉很是难受,就像是即将碰触到游鱼的时候,又被它从指间滑过,每次都差一点点。
应该还是不够快吧。
斯塔图想。
他并知晓所谓的剑招是什么,也无从知道所谓的武技。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仿佛与生俱来,不需要去想从何而来——即使想了,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全部都是空白。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需要做的就是提速。
而她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压力。
黑色的重剑的攻击突然就变快,而攻势却丝毫不减减弱,反而有越来越猛烈的趋势。
——这怪物。
她被震得多飞出去了几步,心里暗暗啐了一口,手下却丝毫不敢松懈。
虽然先前几度交锋之后,多少熟悉了灰眼骑士的套路,但她依然在这一刻感觉到了危机。
不仅仅是她会不断提调整攻击速度与轨迹,对方也在不断适应着她的攻击。
于是十几个回合的交锋下来,双方几乎谁都讨不到便宜。
本来以为这样就差不多了,但是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继续往上表速度的趋势。
她倒是也想跟上,但是缠绕在手中的□□与她的神经连成一体,从枪身传来的、愈来愈响的嗡鸣与刺耳的摩擦声在告诉她,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她的极限了。
这种时候,选择“跟”显然不是一个好选项了,那么就只有另辟蹊径。
她闪过贴着头顶的一击,不再选择反击,而是直接调转枪尖朝下,整个人随同白色的枪一起向下坠落,在触水的一刻,攻击的余力同□□一同爆炸开来,溅起漫天的水雾。
灰眼的骑士紧随其后,朝着它消失的位置劈砍而下,然而除了溅起的水浪之外,什么也没有。
即将落入湖中的刹那,他重新借力轻点翻身,几个起纵之后,落到了湖心的巨龙身上。
它显然很在意这个东西。
无论先前攻击如何激烈,那东西也始终很是小心地带着他绕开这个位置。所以他没必要自己主动去找——只需要等着就可以了。
灰眼骑士拄剑于地,非常耐心地等待着。
一刻,两刻,三刻……
湖面上氤氲的水汽没有任何散去的意思,诡异的寂静弥漫在整个空间中。
他盯着它消失的方向,打算再给它最后一刻,如果它还不出来的话,那么他可以选择先处理这副巨龙的身体——那里面也有珍娜的气息。
一刻很快就过去了。
灰眼的骑士非常干脆地拔起剑朝着巨龙走去。
他抬起重剑,直接在巨龙的腹部划上一刀——根据先前狩猎的经验,胃部中总会大量集聚他想要找的东西。
剑起剑落,巨龙的腹部倏然裂开,露出其中的内脏——这只巨龙不知道已经在这里呆了多久,身体没有一丝一毫腐烂的意思,所有部位都完好得惊人,就像是还活着一般——除了因为先前魔力被大量吸收后,整个身体、包括内脏都呈现出了漆黑的颜色,不是很好分辨。
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很快就找到了它的胃部,因为那个地方确实大得惊人。
于是他又是一剑,将之劈了开来——可他很快就失望了:
剑尖之下,那个胃里确实有些什么残留,虽然看起来是细碎的颗粒,他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不是他要找的东西。
但是属于“珍娜”的气息确实存在于它的身体里面,很难确切说是哪个部位,但确实是存在的
他微微皱眉,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开始仔细考虑,是不是需要将每一缕血管都剔除开来,细细解剖……
就在斯塔图打算再度动作之前,他忽然听到了水声。
非常轻,如同游鱼潜藏在流水之下悠然摆尾,又像是长长的衣摆悄然划过水流,带着某种从容的气息,就这样从正面接近而来。
他握紧了手中的剑,打算在对方露头的瞬间直劈下去。
“哗啦……”
水声响起,寒光鹞落。
一往无前的剑锋却在即将碰触的刹那生生停住,停在了从水中浮现的面庞前。
那是张样貌不甚出众的脸,然而眉眼细致,肤色皎白,因为浸了水的缘故而有些湿漉漉的,就像是水中悄然浮现的月影——明明每日都在眼前描摹,可真正近在咫尺的时候,却反而生出了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面对差不多直隔着一息的剑刃,她没有露出半点的意外或者不适,反倒是眯眼弯唇笑了:
“啊,好久不见。”
声音熟稔,笑容灿烂,仿佛彼此是真正的故交好友一般。
他只觉得那笑仿佛有些灼目,忍不住想要别开眼去,可不知道因为什么,却始终没有动作。
——这不是真的。
清晰而冰冷的理智在告诉他,一剑砍下去是此刻最好的选择。
但手却像是有了独自的意志,怎么也不肯去动作——相反,它松开了剑柄。
接着,整个身体都背叛了他的理智。
他弯下腰去,握上那纤细的手腕,用力一提,径直将那人从水中拉到了岸上。
她上岸的时候低头,露出了圆圆的头顶,顶心的头发湿漉漉乱糟糟的,就像纠结的水草,让他很想去给她整理下。
然而等他回过神来时却摸了个空——原来他早已经伸手,却被她轻巧偏头避过,轻巧得仿佛只是一个巧合。
“啊,谢谢。”她礼貌道谢,“你可真是个好人——我以为你刚才要直接砍下来呢。”
虽然是感谢的话,可直觉的,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话。
“——其实吧,”她说,“就算你刚才砍下来也没什么问题——因为我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嗯,你也不适合做好人。”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却忽然惊觉,对方握得更紧。
她的手倏然散开,如藤蔓一般紧紧缠上他的,无比坚韧却也无比柔软,很难蛮力挣脱——那束藤蔓般洁白的手生长得飞快,很快就将他整个紧紧缠住,让他再无法动弹分毫。
这个场景依稀有些熟悉,但是此情此景之下,他却没工夫去细想:
因为这样变形的双手,分明不是人类应有。
“怎么了?”她扬起脸来望他,虽然还在笑着,但那细长的眼中分明是湖水般的碧色——浅淡而冰凉,“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子很奇怪,像个怪物?”
“……不。”
他知觉选择了否认,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回答。
“果然是个好人。”她再度感慨,“都这个样了,还能为我开脱——你这个朋友我真是交定了。啊,不过我以前有没有和你说过,做朋友呢,除了需要两肋插刀之外,还需要坦诚相见——欧若博斯。”
泥巴的小马从她黑色的衣袍兜帽中弹出脑袋,得意地打了个响鼻:
“是不是觉得看得心动不已——蠢货,魅惑——魅惑而已懂吗?经过梦魇大人加持过的幻术是不是特别美好啊——哇,你这个表情好可怕啊……要不是我,你以为你能看得到她是因为谁啊……”
“就你话多。”她狠狠把梦魇拍回兜帽,转头冲灰眼的骑士歉然一笑,“真是不好意思,我御下不严,让您见笑了——那么请容我正式介绍一下,吾乃灰血之主、哀叹所有者、孢子……唉好麻烦啊,等以后我问一下我的左右手再给你个确切的答复吧。”
“你不叫珍娜。”他说,已然承认了另一个答案。
“对,我当然不叫那个名字,”她弯眼笑得更加愉快了,语气中带着那种十分熟悉的狡猾,“我有好多个名字——我最忠实的追随者不让我把最常用的那个到处乱说,所以抱歉啦——唔,但是我挺喜欢你的,所以‘珍娜’这个名字要不就归你用吧——专属名,是不是很够意思啊?”
“……”
“啊,不好意思,说得有些多了。”她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双重标准,“你也不用挣扎了,一会儿我就放你走了,真的——不过我得先拿上这个。”
她说着分出一根触须,将斯塔图腰上的储物袋摘了下来,在自己的腰上收好。
“这个我要了。”她说,“真的非常感谢你的努力,省了我不少事情……还有这个。”
她分出另一根触须指向身后的龙,非常认真地宣告:“这个也是我的,我要它。”
见灰眼骑士不语,她又特地补充了一句:
“你看,为了我们的友谊,我已经特别允许你砍了它两刀——这个身子本来也是我——我的,所以你砍它就等于是砍我,对不对?”
“就没有别的想说的了?”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
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失望,深灰色的眼珠里罕见有了一丝活气,还有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唔......有的。”她想了想便笑了,望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很高兴见到您,祝您旅途很愉快,再见啦。”
[Commoveatur a mortalium]
她张开嘴,身体倏然膨胀开来,吞下了那只巨大的龙,然后猛然收缩,化为了一枚巨大的茧。
接着那茧裂开,生出一只漆黑的龙,除了一双翠色的眼,没有任何五官,乍看宛如粗糙的泥塑。
它挥动翅膀,长翼伸展开来击碎了山壁,卷起飓风,投下的阴影遮蔽了舍娜莎的辉光,像是自梦境最深处生出的最虚幻的影,就这样从他面前飞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