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尾声(2)
病恹恹的翼蛇一点也不好吃, 还瘦。
中看不中吃。
“疾风”有点后悔,但显然已经太迟了。
它曾经只是看这里的枣子和花好吃, 才会在成熟的季节溜过来偷吃——顺便来了点催熟的小把戏。
结果就被当成神供奉了起来。
它本来是拒绝的——但很快它就犹豫了。
因为这似乎是件不错的差事。
只要偶尔过来听它们叨叨烦恼, 不久就会有大把好吃好喝的送上门。
没有谁能拒绝第二颗沙枣, 如果有, 那么再来第三颗。
“疾风大人”也不能。
而且它很快就发现,自己照样可以溜出去到处旅行照吃的。
没有谁会天天盯着神明,也没有谁敢不长眼地一直跟着——想跟也跟不上的。
所以它只要定期过来催熟一把沙枣和单心莲就可以了。
不需要记住什么, 也不需要担负什么, 轻松愉快。
它本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结果就接到了这么个麻烦。
一条奇怪的翼蛇。
它记得母亲曾经说过, 越美丽的东西越毒,越老的东西越危险, 越——现在还要加一条, 命越短的东西越可怕。
将死之物的愿望与执念最是可怕,往往能够徘徊好几百年甚至好几千年。
当然, 那时候的疾风大人是不知道的。
那时候的它只知道, 这个快死的家伙漂亮得像月光一样, 很容易就激起了它收藏的兴趣。
收藏的条件很是奇怪,就是让它帮忙看着树, 好好保存着——进一步的理由是, 这片土地可能遭受厄运。
种族毁灭领地消亡什么的, 在它看来真是再正常不过。
有诞生就有毁灭, 它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家伙那么害怕。
不过想到一旦这地方没有了, 那么好吃的东西也会消失,它就有些不开心。
这样一来,“答应”就不是那么困难的事了。
它拥有了一副最漂亮的、翼蛇的皮囊。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烦恼。
它不过有次不小心穿着那漂亮的样子到沙枣林里面转了一圈,结果就被朴素的住民当成了“神迹”“神眷”的证明——偏偏它还无法解释。
总不能说你们心爱的大祭司已经在我肚子里了吧?
一切就像是预先设好的圈套那样,它乖乖地钻了进去,从此有了第二重身份,成了这片小领地的“大祭司”。
受人尊敬着,被人追捧着,年轻的弟子无微不至地侍奉着——好像也没这么糟糕。
其实它挺享受的,却不能表露出来,也不敢和谁多交流,毕竟露馅了就不好了。
至于为什么不好,它只能解释为——如果吃沙枣非得靠偷靠抢,那可真就太没意思了。
可不管怎么小心翼翼,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它到底热爱旅行,因此只能以“修行”的愚蠢名义,经常消失——只不过消失的时间会比以前短上许多。
自从当了大祭司之后,它有好好地计算过翼蛇的寿命,打算比普通翼蛇再多活上那么一点点就好,一点点就好了。
等选定继承人,把他训导成才,它就可以再度成为疾风大人了。
可世界上毕竟不存在事事顺遂。
某个该死的家伙塞给了它一个该死的东西——它避之不及,摧毁不了,于是想出了个歪主意:
把它丢给别人就好。
反正那个漂亮的大祭司说过,这地方很快就会遭遇不幸,那么它假装不经意留下的力量应该会有用吧?
那家伙把一块破石板吹得天花乱坠,应该会有用吧?
然而事实证明,这真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决定。
所谓“命运”,从来不会因为谁的充分准备而避免。
所谓“逃避命运”的做法,不过是给既定的莫比乌斯之环添上最后的一节。
弄巧成拙的苦涩比烂掉的沙枣更难吃。
错过的拯救比隔壁的破烂更不值钱。
迟来的“疾风”大人谁也拯救不了,它甚至不敢注视着自己造成的烂摊子,只能留下曾经用过的皮囊,封存在谁也不会再来的地方,默默地当做培育的土壤,然后便匆匆离去。
就好像,只要这样做了,就可以减轻一丝愧疚感。
就好像,只要这样做了,就算是完成了约定。
——就可以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
“所以你记起来了吗?”它问。
“一点点。”她说,“好吧,真的不多。”
“切,嘴硬。”
“那又怎样?我可不是你——我是……”
“嘘,”它说,“不要在我面前说出那个名字,不然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反正出去也见不到你了吧?”她嘀咕。
“那不一样,你的事还没做完呢。”它提醒。
“凭什么你的烂摊子要让我捡?”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
它说得一本正经,语气中是一模一样的狡猾。
“原来我用这种语气说话的时候这么欠揍啊。”
她感慨。
“你才知道吗?”
“真是对不起啊。”
她嘴上说着抱歉,也不知道到底是对谁抱歉——反正坏事做多了,到底欠了谁的,总归是想不起来了。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就是这么回事。
“好了,我刚才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出去以后一定要先帮你道歉,再帮你干活。”
“是‘帮我’!”
“对对,就是帮你嘛。”
“……”
“好了好了,反正你的就是我的,我记住了,那我走了?”
“滚吧。”
她微笑着走上前,抱住了那个翠绿眼睛的她。
“很高兴见到你,再见。”
……
缓慢、沉静而有力的搏动声在脑中响起。
清晰得如同生命初诞的第一节音符。
她变成了漆黑的龙,飞翔在白骨的荒原之上。
曾经精致如同艺术品的音之丘已经化作了荒凉的石块与骨骸,再无任何欢笑。
她盘旋了一圈回来,没有看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巢穴。
习惯妨碍的家伙已经离开,什么也没有带走。
唯有无数白色的影子漂浮在湖面,如同沉默的等待。
其中最显眼的一抹,一直呆在她先前离开的地方,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降落下去,在落地的瞬间变成了“大祭司”的模样。
然后看到对方的脸上闪过茫然,不解,震惊,最后是恍悟后的哀伤,唯独没有愤怒。
“对不起。”她说,“我不是故意想骗你。”
“不……”他说,“您能回来我很开心,非常。”
他大概是想要微笑的,然而做出来的表情却让她几乎以为他在流泪。
“对不起,害你变成了这个样子。”
“不,使用不属于我的力量,承担那样的后果本就是理所应当。”
因为无法抵抗,所以不得不违约。可哪怕违约也改变不了什么,曾经的身体被眼魔撕碎,石板也被夺走。
“还疼吗?”
“不,早就不疼了。”他微笑,“谢谢您——其实应该说抱歉的是我,对不起,是我太没用了,所以无法保护好所有人,守护住您的约定。”
“没……”
“我甚至带着大家做了一件错事……我以为只要说服所有人留下来,事情总归会有转机,但是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所有人的记忆都开始消退,甚至连我也忘记了自己身子的埋藏之处……对不起……都是因为我……大家才会变成这副样子,无论如何也回不去了。”
他说到最后已是哭腔。
啊,也许早就死去会更好。
他想。
这样的话,就不会经历这样的难堪了。
明明被托付了一切,不仅没有能力完成,还把所有搞得一团糟。
甚至连撒谎的余地也没有——在更早的时候,这位大人就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看清了一切,看到了他们因为长期灵魂与身体分离后遭受的诅咒,还有丑陋的模样。
“如果可以回去呢?”她问。
“啊?”
“如果你们可以回到身体里,回到以前住的地方——那么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你们都会原谅我——你也会原谅自己吗?”
“……啊。”
他下意识地答了,可答完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
“那好吧。”她唔了一声,“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试试总归没错——一起跟我来吧。”
这样说着,她张开白色的翅膀,振翅化成了碧色的风,就这样朝着荒原吹去。
无数白色的影子紧随其后,随她去往同一个方向。
群风吹拂过荒野,发出轻柔的低鸣。
在舍娜莎的注视之下,在清风的唱和中,她回忆起梦中的舞蹈,关于“祈祷”与“祝福”的舞蹈。
她吹拂过苍白的骨骸,为它们释以洁净的祝福;
她吹拂过冰冷的巨石,补上了失落已久的、关于“轻盈”与“丰饶”的祈祷;
她奔行与荒野之上,带着无数已经残缺了的灵魂重新回想起“飞翔”的感觉。
于是在清冷的光芒最盛之时,无数的魂灵竞相飞升追逐,如同白色的萤火之夜,次第绽放的荒野之花。
曾经沉没的巨石岛屿再度缓缓升起,带着残缺的痕迹,拼接回了曾经的模样。
她引来流水浇灌于土地之上,将污秽冲刷殆尽,并重新滋润,然后播下应约保存许久的种子。
在疾风的祝福之下,那些种子飞速发芽抽条生长,掩住了焦土与碎裂的痕迹,覆盖以郁郁葱葱的色彩。
这样盛大到如同幻梦般的景象中,所有曾经被掩埋的、被遗忘的在这一刻重回世上,散发出了令人眩晕的辉光。
我曾经来过这里。
她想。
我曾经看过这样的景象。
原本不是太过真切的记忆,在这一刻与现实重叠,终于有了几分真实的模样。
(谢谢……)
(谢谢您……)
(谢谢……)
无数细小的、不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然后迫不及待地去寻找曾经的身体。
有些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急得在外面使劲徘徊。
“它们都是干净的——去吧。”
她说。
跟随着她的指引,沉眠的白骨纷纷复苏,翼蛇,牛头人,蜥蜴人,甚至还有独眼巨魔——虽然还有些摇摇晃晃,但总归是找到了可以依托的地方。
原本安静的谷底,突然就有了声响。
虽然此起彼伏的骨头咔哒声还有抱怨声听起来有些滑稽,但总归是有了热闹的意味。
艾尼塔呆呆地跟着他的疾风,恍如置身梦境之中。
“你不去找你的身体吗?”
她问。
“啊,我的……已经早就没了。”
“抱歉,”她道歉,“我回头找哈尔给你做一副——如果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捏一个。”
“不,这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她指了指在她脑袋附近、撒着四蹄上下乱窜的梦魇,“你看,还挺好用的。”
“……那,谢谢您。”
“唉,应该的应该的。”
短暂的对话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大人,”翼蛇祭司先打破了沉默,“以后我能继续侍奉您的左右吗?”
“当然。”
“您不会再离开了吧?”
“……我努力。”
虽然听起来有些犹豫,但这个答案还是让艾尼塔感到满意。
“那么我该怎么称呼您呢?大祭司?疾风大人?还是……”
“林。”
“咦?”
“我叫林。”她说,“当然以前那些也都可以。”
“啊……”
“喂!”一旁十分努力却一直被冷落的梦魇大人终于发出了抗议的声音,“你们打算说到什么时候啊?”
她笑了,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欧若博斯?”
“我在。”
“艾尼塔?”
“大人我在。”
“很好,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