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老爹
话虽然这样说,但当看到从哨山下面浩浩荡荡开过去的一大溜越野车,尤其是中间那辆银色加长悍马的时候,和尚也坐不住了。 本来他以为也就是来几个上山打猎的城里人或富二代,最多是些拉帮进山表面豪爽实际上小心眼的采参客。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大的阵势,尤其是中间那辆加长银色悍马,一看就绝对是不得了的人物才能坐的! 和尚和村里其他人不一样。 他读过书,虽然学历只有初中,还是个号称下乡支援乡村教育实际上只办了几年就黄铺的临时学校,但他至少识字能看报纸,知道很多村里人不知道的外面的世界。 他也进过城,虽然那次仅有的进城经历只是让他和被判定“利用封建迷信行骗”的老爹在局子里蹲了几天,但也让他看到了城里花花世界的繁华,对许多村里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叫出名字的城里人的东西有了一定的认识,比如说豪车! 能一下子来这么多好车,这次能赚的钱绝对不少! 和尚不是真和尚,他也喜欢钱。他被叫做“和尚”除了因为他姓何名尚之外,也和和尚真有一点渊源。 但他非但不会六根清净,而且远比一般人更懂得钱的妙处。 在靠山屯,两百块钱能让一家子人十分“奢侈”的过上一个月,五千块钱就能买一个比较标致的能下崽儿的媳妇,当然如果要求不高的话两、三千块钱也能找个能上炕能下崽儿的,就像是二傻子他娘那样的媳妇。 要是谁家的钱能有五位数那就是村里的首富,就连村长见到都得点头哈腰亲自给卷上一根烟的大人物。 何尚读过书,见过世面,眼界自然要高一些。 那些给城里人擦擦车、递递毛巾或者卖点山货赚百十块钱的事情何尚是不屑去做的。但这次可不一样,这次来的可明显都是出手阔绰的真正的有钱人,弄好了说不定还能带老爹去关里好好溜达一圈。 站起身合上手里的书,小心翼翼的塞进羊皮袄里收好,何尚一边快步走下哨山一边嘟囔道:“这么有钱有排场的人物老爹咋也不提前吭一声?难道没算出来?不能够啊!难道真像小傻子说的,老爹变成老傻狍子了?” …… 何尚的家是两间干打垒,也就是用夯土垒的茅草的房子。 小院不大,里面晒着一些落了一层灰的干货,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谢顶小老头笑眯眯的蹲在院门口的石头上,一边卷着老旱烟一边对几个三、五岁的小屁孩道:“想抽不?你们谁让我弹个鸡儿,我就给谁抽一口!我这可不是一般的烟,这可是在城里买来的最好的凤凰晒,你们爹妈一辈子都没抽过的好烟!” 不到五岁的小屁孩哪里知道凤凰晒是什么,他们只知道男儿胯下有黄金,某些东西是不能让别人随便弹的,除了疼之外据说弹了还会尿炕。尤其是以前上过老人当的小屁孩更是下意识捂住了裤裆,转头就跑。 跑远了,这些小崽子才转头大声喊道:“老神棍!老傻狍子!一辈子没媳妇的老光棍!捡了个小傻狍子当和尚!……” 听到小屁孩们的叫嚷,老人非但不生气,反而一双浑浊的老眼渐渐的弯了起来,眼角和风干树皮般的脸上堆起了层层叠叠的褶皱,令人看到之后忍不住想要去抚平。 手里的凤凰晒卷的差不多了,老人用舌头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然后才用吐沫把旱烟纸的最后一点沾湿黏在一起,一根旱烟就算是卷好了。 习惯性的用牙咬掉烟头上多出来的纸捻吐在一边,老人掏出一盒火柴喃喃道:“小气哟!现在的小崽子咋都这么小气,弹个鸡儿都不肯,真是不识货……我这可是上好的凤凰晒!” 呲! 火柴头擦出火星旋即燃烧起来,火光跳动,将老人浑浊的眼睛映出一抹不寻常的异彩。 而就在老人正准备眯着眼睛好好享用上好的凤凰晒的时候,一只手忽然从旁边伸了过来直接把旱烟抢走! “嘶——呼!” 何尚使劲儿的抽了一大口老旱烟舒坦的眯起了眼睛,那神情简直和老人如出一辙。 “还是凤凰晒够劲儿!你不是说要带进棺材里陪葬的吗?怎么现在舍得拿出来抽了?”何尚笑眯眯的看着一脸郁闷的老人。 老人眼巴巴的看着一根旱烟被何尚几口就抽了一大半,不禁肉疼的咧了咧嘴:“再不抽,再不抽等着你个小瘪犊子都给我偷没了啊!我说你别抽这么快,给我留一口!没剩多少了!” 何尚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被口水浸湿的旱烟屁股,示威般狠狠的将最后一口烟吞了下去,这才笑嘻嘻学着老人道:“小气哟!不就是抽你一根凤凰晒吗?我让你弹鸡儿!” “我呸!”老人重重的啐了一口吐沫,骂道:“小瘪犊子,你以为我稀罕你那硬邦邦的玩意儿啊!老子要弹也弹嫩的!弹你的我还嫌手疼呢!你不是进山看书去了吗,咋回来了?” 何尚意犹未尽的吧嗒了一下嘴,这才把烟屁扔掉,说道:“你说我咋回来了?还不是想着给你挣点棺材本?你个老狍子也不告诉我这次来的是阔绰主儿,我估摸着这次运气好的话能赚不少!哦对,要是赚着钱我再给你买十斤凤凰晒!” “赚钱……”听着何尚的话,老人的眼睛逐渐眯了起来,只不过这次却不是弯的,而是仿佛用手刻意在两侧眼角扯住了皮肤向两边拉扯一样,就好像是一头嗅到了危险气息的老谋深算的老黄皮子! 若是能够注意到老人这个不太寻常的表情,何尚肯定会停下来问问情况,因为他记得印象中老人只出现过一次这样的表情。 那是在四年前,何尚读书的乡村学校停学之后说自己要去山里猎狍子的时候。那时候老人的眼睛就和现在一样,好像是被人用刀子在脸上划出来两条眼缝。 而那一次何尚差点死在了山里,足足大半年之后仅剩了小半条命的何尚才重新回到了靠山屯。回来的时候据说全村人都以为他死了,唯有老人每天神神叨叨的在哨山的大槐树下对着大山念叨着听不懂的怪话,别人都以为老人因为伤心过度疯了,只有何尚知道那是老爹一直都在给自己祈祷,祈祷自己能平安从山里走出来。因为他在山里快死的时候好像也听过那些怪话…… 从那以后老人的身体渐渐变得很差,每晚都剧烈的咳嗽,甚至何尚还见过老人的破手绢上沾着一块块触目惊心的鲜血。 只不过何尚不说,因为老人从来都没有说。别人都说何尚是老人在山沟沟里捡来的,但何尚觉得自己和老人比亲父子还亲,亲到了甚至都不用说话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的地步。 所以何尚一直都想多赚点钱,到时候带着老爹去城里最好的医院看病。 老人常说“一切都是命,命数到了做什么都没有用。” 何尚也信命,但老爹的事情他却偏偏不信,他就是要给老爹争这个命! 原本何尚也想和其他村里人一样,给那些来靠山屯的城里人擦擦车、递递毛巾。但老爹不许,老爹说何尚是万里挑一的显赫富贵命,这样的命不敢去做下贱活,那样会损命格,那些人也受用不起。 可其实何尚心里想的是,如果能挣钱给老爹争命,他宁可不要这难万里挑一的狗屁富贵命。 看着何尚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跑进干打垒的房子去捯饬,老人慢悠悠的从腰上的烟袋子里小心翼翼的又捏出一撮凤凰晒,慢慢的卷着。 “再等个几年让这小瘪犊子长结实点也好啊,小气哟!真是小气哟……” 老人最后那句话就好像是远方苍莽大山的一声叹息。早就已经算通了前世今生的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是缘割不了,是劫也逃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