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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使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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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唐室只剩长安京畿之地容身, 但仍为天下正统。谁第一个推翻唐室, 势必成为众矢之的。

因此各大藩镇再怎么嚣张, 也不敢杀进长安去。只能互相征战,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地盘, 壮大势力。

这抢地盘呢, 必须有一个理由,不然师出无名。

“忠君”是最好用的遮羞布。

比如占据河东的李元宗,今天骂这个狼子野心, 明天骂那个阴谋不轨, 先发檄文一通骂, 然后表示自己要为君分忧, 派兵攻打。

被他盯上的那一方不甘示弱,也发檄文反驳, 表明自己对朝廷的忠心,骂李元宗阴险狡诈。

每次混战前, 檄文满天飞。

后来周嘉行崛起,他做事干脆果断, 谁挡了他的路,二话不说,领兵征伐。

檄文?不需要。

借口?也不需要。

他要平定天下,恢复旧日河山,四海之内的藩镇全是他的敌人, 还需要费心找借口吗?

连李元宗这样的人都要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才发兵, 周嘉行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说打就打,绝不废话。

南北各大藩镇恨得牙痒痒。

这个年轻后生简直太不要脸了,就不能按着套路走吗?

周嘉行看着闷声不响的,拉仇恨的功力不可小觑。

九宁望着他高挑的背影,双眼闪闪发亮。

她不介意周百药和周嘉行这对父子在她的阁子里打一架。

打吧,打得越热闹越好!

一道含怒的阴沉视线掠了过来。

周百药冷冷地看着九宁。

九宁赶紧收起幸灾乐祸之色,扶额作虚弱状,“怎么这么吵?”

眼帘微抬,扫一眼左右,神情茫然,“阿耶,你什么时候来的?”又指指阁子外狼狈的女眷们,“怎么这么多人呀?”

听她的语气,仿佛在怪周百药他们把熟睡的她吵醒了。

周百药气得嘴唇哆嗦,面如猪肝色。

这会儿懒得和女儿计较,他一甩袖,扭头看向周嘉行:“还不跪下?”

周嘉行没动,淡淡地瞥一眼周百药。

眼神里没有一丝惧怕或是恭敬。

周百药哆嗦得更厉害了,脸上阴云密布。

他的侍从上前几步,怒喝周嘉行:“苏晏,阿郎命你跪下,你还不跪?”

见他仍然站着不动,几人围上前,朝他扑过去。

其中一个对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踹。

“唉哟”几声惨呼,周嘉行只抬了抬胳膊,就把侍从们打飞出去。

“岂有此理!”

看着倒在自己脚下呻|吟的侍从,周百药怒不可遏,精心保养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把他给我拿下!”

他一声令下,满室寂静。

阁子外的护卫们一动不动。

周百药一愣:这帮家奴都反了不成?

“郎君……”听到消息的管家急匆匆赶来,小跑进阁子,从横七竖八躺着的侍从间穿过,走到周百药身边,躬身作揖,小声道,“苏郎君在军中任校尉一职,不是家奴。”

周百药脸色一白。

周都督帐下的亲兵、护卫随他出身入死,忠心耿耿。周家定下规矩,军队部曲,不管职位高低,就算是刚入伍的小卒,周家子弟都必须以礼相待,不能轻慢,更不能把他们当成家奴呼来喝去。

从前有位周家六郎仗着自己是嫡出,打骂夜晚巡逻的守兵,还讥笑他们是周家养的狗,没资格查问自己。

周都督知道后,勃然大怒,当着六郎父母的面,命人将六郎的腿打断。

六郎痛得死去活来,在房里养了好几个月才能下地走路。

自那以后,周家子弟再不敢轻易嘲笑家中部曲。

规矩是周刺史和周都督一起定下来的,谁违反了都要受罚,周百药也不能例外。

管家说完,垂下脑袋,大气不敢出一声。

周百药脸色一时青一时白,指着周嘉行,“他什么时候当上校尉了?”

一个跑江湖的低贱胡奴,短短几个月就从小卒爬到校尉的位子上,谁信?

管家回说:“阿郎,任命是使君亲口宣布的。”

留下周嘉行的是周都督,提拔他的人,却是周刺史。

等着看热闹的九宁愣了片刻,心里一个激灵。

在原书中,正是周刺史不计较周嘉行的出身,破格重用他,最后还认他当了嗣子。

周嘉行成了周百药的堂侄,所以他下手射杀周百药和周嘉言的时候,并没有招来太多反对之声,因为在世人看来,他是公正严明、仁爱宽和的周使君教养长大的孙子,而不是周百药的儿子。

周刺史是怎么注意到周嘉行的?还提拔他当校尉?

他关注周嘉行多久了?

为什么之前没人发现周刺史和周嘉行有来往?

一瞬间,九宁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姜还是老的辣,周刺史必须依靠周都督才能保住江州,并不代表他没本事。

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人眼光毒辣,而且心思缜密。

要问周家谁最孝顺周刺史,家里的仆从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周刺史的孙子,而是周百药。

周百药敬佩周刺史到了人人侧目的地步,听管家说胡奴是周刺史提拔的,他愣了足足半盏茶的工夫。

这胡奴竟然是伯父看重的人才……

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当了半天木头桩子后,周百药轻咳几声,“就算是校尉,也不能无礼。”

管家心口一松,知道郎君这是让步了。

他赶紧给周嘉行使眼色,要他赔礼道歉。

可惜周嘉行根本没搭理他,硬邦邦地顶一句:“我奉都督之命护卫娘子,职责所在。”

言下之意,周百药自己做错了事,他才会动手。

周百药怫然变色。

他这个当老子的还不能管教自己的女儿了?

管家心中暗暗叫苦,暗骂胡奴果然不懂规矩,没看到郎君已经退让了吗,不赶紧给郎君台阶下,还来火上浇油,这是讨打呢?

周嘉行撂下一句话后,不等周百药反应,抬脚走了出去,指一指被健仆赶出阁子的妇人们。

“送她们出去。”

护卫们巴不得如此,欢快地应喏,上前拦在那些还想往里冲的妇人面前,故意拍拍腰间佩刀。

妇人们呆了一下,眼皮直跳。

周都督为人粗暴蛮横,拔刀砍人是常有的事,他帐下的护卫也个个凶蛮,根本不讲道理。

有人不信邪,偏偏往前走。

“唰啦”一声,阿二和阿三抽搐佩刀,对着空气挥舞了两下,刀光凛凛。

妇人们安静了一会儿。

然后齐刷刷后退。

阿二和阿三就这么举着佩刀,“礼送”妇人们离开。

管家瞧见外边情景,忍不住咋舌,这胡奴是不是太迂直了?不知道客气一点吗?

周嘉行扭头往回走。

管家哆嗦了一下,连忙收回视线。

周嘉行站在屏风外,淡淡道:“郎君,娘子卧病,需要静养,请回。”

没人说话。

九宁抬起眼帘,眼看周百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抿嘴偷笑。

周百药这人其实外强中干,虽然暴怒,却也不敢坏了周刺史定下来的规矩,狠狠剜了周嘉行好几眼,回头怒视九宁。

九宁眨眨眼睛,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怎么,不敢教训周嘉行,想找我撒气?

“目无尊长,没大没小,无法无天,蔑伦悖理,你给我等着!”

一口气骂完,终于觉得找回一点面子了,周百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九宁对着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侍从们跟着离开。

管家朝九宁一揖,也忙跟上去。

一伙人来得快,去得也快。

周百药离开后,周嘉行立刻退出阁子。

健仆们进来收拾满地狼藉,刚才妇人们挣扎得厉害,落了一地的簪环珠花。

九宁掀开锦被下地,穿上脚踏搁着的一双木屐,“仔细检查,别落下东西,回头给各位婆婆、婶婶送回去,免得她们心疼。”

侍婢们笑着应了。

九宁走出阁子,叫住要离开的周嘉行,“苏家哥哥,谢谢你。”

周嘉行脚步不停。

九宁下了石阶,提着裙子追上去,木屐齿子敲在砖地上,哒哒响。

周嘉行手长腿长,走得很快,她跟在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家哥哥,你等等。”

他仍然埋头往前走。

忽然,身后“哐当”一声,仿佛是什么重重摔落在地上。

周嘉行脚步一顿,回过头。

九宁站在甬道边上,颤颤巍巍的好像站不稳,在她身前不远处的花丛里,躺着一只被甩落的木屐。

见他回头,她朝他一笑,努力站稳,神色有些尴尬。

还有那么一点点懊恼。

周嘉行皱了皱眉,他不想管这个妹妹的事,因为完全没有必要,除了都姓周以外,他们不应该有任何瓜葛。

九宁瞥一眼摔落在花丛里的木屐,又抬头看他一眼,见他不说话,似乎有些失望。

借着宽松轻薄的长裙遮挡,九宁一直保持着金鸡独立的姿势,发间金簪垂下的串珠轻轻晃动,快站不住了。

见周嘉行没有帮忙的意思,她估算了一下自己和花丛之间的距离。

早上花农洒过水,甬道边上湿漉漉的,如果踩上去,刚换上的崭新的彩锦丝履肯定会弄脏。

她很喜欢这双丝履,有些犹豫,抬头环顾一圈,提起裙子,脚尖绷直,伸长腿去够木屐……

呃,腿太短了,够不着。

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

九宁有些诧异,抬起头。

周嘉行转身往回走,俯身捡起那只木屐,送回她脚下。

他单膝着地,眼皮低垂,放好木屐。

九宁怔了怔,悬空的脚塞进木屐里,重新站稳。

“谢谢。”

“阿二他们守在蓬莱阁外面,日夜有人轮值,以后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

周嘉行缓缓道,站起身离开。

九宁没说话,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就在刚才,未来的皇帝伺候她穿鞋子啦!

侍婢衔蝉走下长廊,找到九宁的身影,快步走过来,“九娘,使君想要见您。”

九宁回过神,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来得正好,她早就想会一会这位伯祖父了。

他是怎么发现周嘉行的?

他会不会已经知道周嘉行的身世了?

九宁暗暗思忖,之前她不想惹怒周嘉行,所以没打算揭破他的真实身份,现在看来她必须提醒周都督一声。

而且得尽快,不然周刺史就要来抢人了。

周刺史是周家嫡出的继承人,周都督只是后来从远支里挑来的嗣子。

周都督刚到周家的时候,周刺史博学多才,仁厚谦恭,名声远播,大家都说他考中进士以后肯定能留在长安当大官。

周刺史没有辜负长辈的期望,他北上赶考,一举得中,春风得意马蹄疾,风光无限。

参加樱桃宴,结识长安名门子弟,灯阁前打马球,赴公主府赏花宴,大慈恩寺留诗……

周刺史就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星辰,辉光灿烂。

就在他怀着一腔热血壮志等待任命的时候,吐蕃打进长安,长安世家仓皇出逃。

那只是一个开端。

此后几年,北方大乱。

周刺史辗转了不少地方,屡屡受挫。他不懂军事,乱世之中,他没有用武之地。

后来周刺史回到家乡接管江州。

为保住祖宗基业,他不得不放下骄傲,对周围虎视眈眈的近邻们卑躬屈膝,用金银财宝、美人和恭顺的姿态换来一时的安宁。

直到周都督领兵回到江州,周刺史才终于不用受制于人。

周刺史膝下有两个儿子,十几个孙子,其中随便哪一个挑出来都比周百药资质好,可周刺史对自己的儿孙非常冷淡,好像眼里只看得进周百药、周嘉言和周嘉暄父子三人。为了这个,周刺史的儿子和他闹翻,直到病逝前都不肯原谅他,孙子也和他疏远。

九宁回房换了件窄袖胡服,长发用锦缎束起,戴珠翠金箔花,去见周刺史。

她有自知之明,对付周百药和五婶那样的人,她尽可以随着性子瞎胡闹,怎么好玩怎么折腾。

但面对周刺史,什么心计花招都没用,与其被对方看穿嘲笑,还不如坦诚一些。

周刺史生活朴素,不像周都督那么爱显摆。住的院子种了很多竹子,凤尾森森,怪石嶙峋,虽然没有其他雅物陪衬装饰,但一看就很有格调。

连周刺史的侍从也个个带有书卷气,领着九宁进了一间花厅,“娘子稍等,使君马上就来。”

九宁等了没一会儿,外边传来脚步声。

她立刻站起来,迎上前,对着走进来的老人行礼,“伯祖父,侄孙女无状,让您见笑了。”

周刺史一怔,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含笑问:“怎么?”

九宁道:“刚才婶婶们求到我跟前,我故意使性子,伯祖父肯定已经知道了。”

周刺史走进正厅,坐于长榻上,示意九宁也坐下,“既然知道了,九娘愿不愿意帮一帮你的两个堂兄弟?”

九宁抬起下巴,一脸骄横,“伯祖父,是五婶先来诬陷我的。”

周刺史笑了笑,他年轻时俊秀,年老了也是慈眉善目,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

“对,是你婶子错了,十郎和十一郎也不该拿蛇吓唬你。九娘,你是个好孩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帮一帮他们,等十郎和十一郎好了,伯祖父替你教训他们。”

九宁皱着眉思考了片刻,抬出周都督,“阿翁在家的话,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我!”

说着话,小手捏成拳头,对着空气使劲挥舞了好几下。

她生得漂亮,气鼓鼓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只有娇蛮灵动。

周刺史轻笑,难怪堂弟会宠着这小娘子。

她很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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