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改变
周刺史知道那个相貌平平的弟媳在堂弟心中的分量有多重。
他还记得周都督带着媳妇儿子到周家的第一天, 有人嘲笑弟媳, 周都督二话不说抬脚就走。
“什么玩意儿!老子不受这个气!”
族老们没想到这个远支的孤儿脾性这么大,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竟然说走就走。
好说歹说才把人留下了。
弟媳去世时,周都督还当壮年,又是手握重兵的大都督, 不少人前来说媒,别说是二八妙龄女郎, 天仙似的人物也盼着嫁给他。
其中不乏世家之女。
周都督对劝说他的人道:“我已经娶过娘子, 此事以后不必再说。”
大家感叹一两声,没当一回事, 觉得周都督肯定还会续娶的。
连周百药也这么觉得, 不止一次担心周都督续娶影响他的长子地位。
一晃多年过去,周都督仍旧形单影只。
其他藩镇霸主, 哪一个不是娇妻美妾, 左拥右抱?
周刺史作风简朴,不好美色,后院也有几房貌美姬妾。
周都督却始终没有续娶的打算。
少年夫妻, 相濡以沫。
周都督为人粗莽, 很少当着外人的面怀念糟糠之妻, 谁能想到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平凡的女人不再娶妻?
周刺史了解过继来的堂弟,自然也清楚堂弟的喜好, 知道他看重什么, 厌恶什么。
小九娘很漂亮, 五官精致,一望而知是个美人胚子,这一点不像她祖母。
像的是说话时那种得意洋洋的神气。
堂弟喜欢小九娘,愿意纵着她,宠着她。
那么周刺史绝不会为难小九娘。
他喜欢诚实的后辈。
不管他们在外面怎么调皮捣蛋,任性骄纵,面对长辈能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一般不会坏到哪里去。
小九娘是崔氏的女儿,周都督的掌上明珠,她有骄纵的底气。
周刺史觉得九宁不想帮忙情有可原,虽然他不赞同她的做法。
“九娘,你如果答应帮忙,十郎和十一郎会很感激你,以后不敢再欺负你。伯祖父也会奖励你,你想要什么?”
周刺史循循善诱。
九宁低头思考。
经过这些天的事,众人眼中的周百药脾气暴躁、有不慈的嫌疑,以后不能再以父亲的身份拘束她。
族人也见识到她的混不吝了,今后应该不会再有拿蛇吓唬她这种事。
周都督连骑射都鼓励她学,对她没有什么规矩上的要求。
如果再把周刺史也拿下,以后她就能耳根清净,安安心心做她要做的事。
至少在周都督出事之前,她可以暂时摆脱闺阁小娘子的束缚。
对方有求与自己,不赶紧趁机狮子大开口,岂不是浪费?
“伯祖父,我不要什么奖励。”九宁坐直身子,“十郎、十一郎能去的地方,我也想去。”
周刺史有些意外。
几个孩子之间的争端,就是从争抢箭道开始的。
看起来好像只是小孩子抢地盘,其实是所有郎君下意识排斥九宁,联合起来驱赶她。
箭道、族学、祠堂,这些地方并不欢迎小娘子。
九宁不是不要奖励,她要的东西可比奖励的难度大多了。
难怪百药管不住小九娘,她不是贞静柔顺的小娘子。
周刺史沉默了许久。
兵荒马乱,烽烟四起,乱世之中,他引以为傲的那些学识,远远不如拳头顶用。
是男是女,有那么重要吗?
反正只要小九娘一日姓周,就必须服从宗族。
周刺史很快做了个决定,点点头,微笑道:“好,伯祖父答应你。”
使君之诺,掷地有声。
果然是常和周都督打交道的人,痛快。
九宁当即道:“侄孙女这便回去写帖子。”
起身告辞,正要走,想起一事,试探着问:“伯祖父,您知道苏晏吗?”
周刺史嗯一声,“他不错。”
他神情平静,好像没什么异常。
九宁出了花厅往回走。
夹道两旁的竹林罩下稀疏的斑影,她穿过林子,远远看到几个仆从押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婢女经过,脚步一顿。
旁边的侍从解释道:“使君派人查十郎和十一郎院子里的人,要把那个放毒虫的人揪出来,已经查出些眉目了。”
周刺史手脚真快,这么快就抓到人了。
隔得太远,九宁看不清那个小婢女长什么样,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她回房写帖子,交给周刺史的侍从。
侍从立刻出府,飞奔上马,直奔永安寺而去。
写完帖子,九宁丢开笔,出门去找周嘉暄。
刚出了长廊,迎面一个穿圆领仙鹤锦袍的少年快步走了过来,正是三哥周嘉暄。
“阿兄,我正要去找你。”九宁轻笑,加快脚步小跑过去,问,“雪庭师父喜欢什么?”
周嘉暄似乎有话要对她说,先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问这个做什么?”
“我请他下山,劳动他走一趟,要准备谢礼呀。”九宁挺起小胸脯,“他是我请的,就是我的客人,我要当面谢他。”
“他是出家人,喜欢的东西你不懂。”
周嘉暄牵起九宁的手,送她回房。
九宁笑着道:“阿兄这话就不对了,我虽然不懂,不耽误我送礼呀。投其所好,我只要知道他喜欢什么就行,用不着懂。”
周嘉暄拍了拍她发顶。
婢女送来烹好的茶,周嘉暄一看那茶汤就知道是剑南那边送来的蒙顶茶,这茶是贡茶之首,有人称之为天下第一茶。
他端起琉璃茶碗,浅啜一口:“他喜欢好茶叶,你送他些茶饼就好。”
九宁记下,吩咐衔蝉:“找几罐好茶叶备着,去库房拿两套鎏金银茶具,要品相雅致的。”
周嘉暄静静喝茶。
九宁看出他有话要说,吩咐完,打发走侍婢,直起身,对着他做了个揖,“阿兄,你是不是要骂我呀?”
她今天公然对周百药和族中女眷们不敬,周嘉暄肯定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了。
周嘉暄过来找九宁,确实是为了这事。
他觉得九宁做错了。孩子之间打打闹闹、起争执是常有的事。十郎和十一郎生命垂危,她不该在这个时候使小性子。而且她公然顶撞长辈,是为鲁莽。
作为兄长,他有责任教导九宁,督促她改正错误。
可对着九宁那双隐隐含笑、带了丝狡黠的眸子,周嘉暄发现自己一句批评她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叹了口气。
两人跪坐在簟席上,中间隔了张黑漆小几,听他叹气,九宁立刻手脚并用爬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轻摇。
“阿兄,我错了,不要骂我,好不好?”
拉长声音讨饶,心里却暗暗道:不过我不会改的~
周家那帮亲眷是什么人?他们逼迫小九娘为家族牺牲,又在小九娘回到周家后嘲笑她水|性杨花、一女嫁几夫,忘恩负义,厚颜无耻!
九宁知道怎么讨周都督喜欢,怎么和周刺史讲条件,自然也知道怎么打动周百药、怎么和族中女眷和睦相处。
她只是不想费这个心罢了。
周嘉暄低头看着撒娇的九宁,知道她并没有诚心悔过,苦笑了一下。
抬手刮刮她鼻尖,“下次不许这样了。”
“嗯!”
九宁眨眨眼睛,乖巧地点点头。
下次不这样……那下次就争取更气人吧。
帖子送出去后,十郎和十一郎的家人翘首以盼,等着雪庭师父下山。
两家人隔一会儿就派出几个仆从骑马去路上迎,免得雪庭师父路上耽搁了。
事情闹得这么大,八娘怕五娘伤心,赶过来陪她,“雪庭师父一定会来的,你别哭了。”
五娘拿帕子在发红的眼角轻轻按了按,哽咽着道:“阿婆她们全给九娘跪下了,九娘还不肯帮忙,没人看过她写的帖子,雪庭师父真的会来吗?”
八娘皱了皱眉,小声劝她:“别多想了,九娘就是使小性子,不至于真的见死不救。”
五娘泪落纷纷:“我们和九娘来往不多,谁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八娘咳嗽了几声,心虚地扭过头。
她才不会承认,每次在府里遇到九宁,她都会忍不住盯着堂妹看,心想这个妹妹真漂亮啊,要是她每天和自己一起玩就好了。
只要堂妹听她的话,乖乖叫她姐姐,她一定会好好护着妹妹的!
因为存了这么个想头,她总是忍不住留意九宁,这一留意,她发现九宁心地特别好,经常仗义执言帮别人解围,还送布匹银钱给那些可怜人。
九宁那么天真善良,怎么会不顾十郎和十一郎的死活呢?
八娘笃定九宁会帮忙,不过这话她绝不会说出口的。
她和九宁不熟,一点都不熟!
日暮低垂,蜻蜓低飞,天边云霞翻涌,烧得半边天空一片璀璨。
永安寺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
天色愈发昏暗,府中各处次第点起灯笼,周家人望着空荡荡的巷口,脸上难掩失望之色。
周刺史房里的侍从走出来,对众人道:“天色已晚,夜晚不便下山,使君说雪庭小师父明早会来的,先安排人守着十郎和十一郎,明天再做计较。”
两家男人相顾无言,长叹一口气,转身回去。
妇人们不肯回房,仍然在门前苦等。
下人们不敢苦劝,只能回房取来厚衣裳给几位主子添衣,陪着一起等。
九宁写完帖子就撒手不管了,吃过饭,洗脸,擦润肤的脂膏,全身上下都涂得滑溜溜香喷喷的,躺下,一觉好睡。
梦里晕晕乎乎的,好像回到那天看比赛的打球场,场上没有参赛的儿郎,也没有骏马蹴鞠。
只有三个人。
躺在地上的是一名眉眼俊秀的年轻男子,头上的金冠、玉簪散落在地上,长发披散,神情凄怆,眼中似有泪光。
另一个男人手中执剑,窄袖戎装,一头浓密的卷发,五官英挺,眸色清浅。
她跌坐在不远处,望着眼前两个男人,视线模糊,似乎哭了很久。
男人举起手中长剑,对着地上的年轻男子劈了下去。
年轻男子不闪不避,在看到长剑落下来的那一刻,嘴角竟然扬起一丝微笑。
她看到他双唇翕张,轻轻唤她的名字:“观音奴,乖,别看。”
长剑斩下。
执剑的男人转身,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阿兄!”
九宁惊坐而起,一头冷汗。
罗帐外守夜的侍婢们吓了一跳,忙披衣起身,打水服侍她梳洗。
“九娘是不是魇着了?别怕,梦都是反的。”
衔蝉喂九宁喝了几口温茶,搂她入怀,轻轻拍她的背,哄她入睡。
九宁紧紧抱着衔蝉,脸色苍白。
她梦到二哥周嘉行当着她的面杀了三哥周嘉暄。
这和小九娘的记忆不一样……
记忆里周嘉行恨的是周百药,和她没什么瓜葛,甚至没说过话,也没和三哥发生过争执,三哥是为了救她死的,她随后跳下城墙香消玉殒,怎么可能又死而复生死在周嘉行手里?
难道因为她的出现,改变了事情的走向,她梦到的不是前世,而是将来?
周嘉行弑父弑兄,连没害过他的三哥也不放过?
他执剑朝自己走过来,下一个要杀的,就是她这个妹妹吧?
九宁闭上眼睛。
好可怕。
这时,门外遥遥传来说话声,接着外边的门被叩响,仆妇低声道:“九娘,雪庭小师父来了,三郎说让九娘起来去迎一迎。”
九娘抬头,望一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有些诧异。
她以为雪庭明天才会来。
这么晚了,鲜少下山的他竟然因为她的一封帖子连夜赶路,她明明在帖子里说了不用急,他后天来都不要紧的……
果然是出家人,真的慈悲为怀。
“再拿五罐茶叶!”九宁一挥手,“拿最好最贵的!”
侍女们燃了十几支大红烛,帮她装扮上,送她出门。
出了长廊,等候在外边的护卫们默默跟上来。
打头的少年窄袖袍衫,锦缎束发,暗夜中五官显得比平时更深刻英挺,贵气天成。
九宁还记得梦里他执剑朝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时那种几乎要窒息的压迫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