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计中计
长安, 风雪夜。
灯火通明的坊墙内,门前长街停满宝马香车的大宅忽然冒起冲天大火。
火光张牙舞爪, 照亮半边天际。
整座坊的人都惊醒了。
雕梁画柱、亭台楼阁,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化为灰烟。
刺史府内乱成一团。
刺鼻的焦烟四处乱窜, 府中不同方向都传来惊慌失措的怒吼尖叫声。
酒宴有诈!
众人大惊失色,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试图从天罗地网中撕开一条生路。
与此同时, 正厅里的歌舞奏乐还在继续, 龟兹乐人们卖力地弹奏琵琶、箜篌、长琴, 直到雍王李昭袖中那把匕首割断曹忠的喉咙,惊叫声四起, 他们才哆嗦着放开乐器, 爬出大厅。
虽然忌讳李昭多年,但曹忠万万没有想到这个自小被幽禁、身体病弱以至于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小王爷竟然真的有胆量刺杀自己。
倒地的那一刻,他紧紧抓着自己的喉咙,试图堵住那道可怖的伤口。
可惜一切只是徒劳,李昭准备多年, 这一击拼尽全力, 伤口深可见骨。
鲜血不断汩汩而出,曹忠能感觉到生命力快速从身上流逝,他手脚抽搐, 双目圆瞪, 扭曲的面孔俱是不可置信。
他掌管禁军, 任枢密使, 可左右君王废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朝中那些出身高贵的文武大臣见了他都得奉承讨好,小皇帝李曦称他为“阿父”,他虽是阉人,却风光得意、主宰千万人的生死,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嘭”的一声,李昭手中匕首落地。
曹忠的血溅了他满头满脸,身上的锦袍也被黏稠的血浸透,一滴一滴往下淌,犹如修罗地域中爬出来的厉鬼。
他站在曹忠还在不断抽搐的尸体前,浑身是血,唯有那双没被鲜血糊住的眼睛还算干净,平静地扫一眼还在惊骇中没缓过神的满堂宾客,拱手一揖,掩唇咳嗽。
曹忠的亲随反应过来,拔刀朝李昭砍下去。
“护送大王出去!”
酒宴上的侍者、舞姬、奴仆忽然从四面八方涌向李昭,在曹忠亲随的长刀落下之前,将弯腰咳嗽的李昭送出正厅。
几名窝在宾客怀中侍酒的家伎猛地拔下发间长簪,对着宾客的喉咙扎下去。
几声惨叫。
其他醉醺醺的宾客回过神,甩下酒碗,推翻食案,也不管曹忠死没死透,在各自亲兵的保护下迅速撤离。
但他们很快发现所有出府的路都被堵起来了。
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嗖嗖数声,如蝗箭雨罩向大厅,每支箭上都搽了剧毒,最先跑出来的人来不及发出闷哼就纷纷中箭倒地。
躲过箭雨的人刚松口气,就见眼前一片刀光闪烁,埋伏在暗处的死士们前仆后继朝他们扑过来,哪怕被亲兵们砍出一身血窟窿,依然执着地往前冲。
眼看几个同僚接连中箭惨死,酒宴主人皇甫宁旭魂飞魄散,这和计划好的不一样!卢公亲自来游说他的时候,分明说好刺杀的目标是李元宗,还答应等李元宗死了就封他做司空,河东几大重镇随他挑,为什么死的是曹忠?!雍王对宴会上的宾客大开杀戒,连他这个同盟都不放过,他是想要杀死所有人吗?
疯了!李昭绝对是疯了,杀了他们,天下还不是要大乱,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耳畔时不时传来惨呼声,皇甫宁旭胆战心惊,不敢再细想李昭到底准备了多少后招,余光看到一支毒箭对着自己飞过来,随手抓过身边亲兵一挡,脱下身上显眼的锦袍,混入亲兵中。
死士们虽然人多而且准备充分,但毕竟比不上各位宾客的亲兵经验丰富,屠杀进行到一半,亲兵慢慢扭转局势,压制住死士。
就在宾客们暗自庆幸的时候,人群里同时响起几声惨叫,亲兵里忽然出现反身刺杀自己主人的死士,几个军将没有防备身边近人,稀里糊涂成了刀下亡魂。
宾客们毛骨悚然,李昭到底准备了多少杀招?!
不知是谁先慌了神,宾客们不仅不相信一起来赴宴的同僚,也开始怀疑身边亲兵,一名中郎将见身边亲随神色古怪,先发制人,一刀砍死亲随。
顿时,砍杀声四起,人人都杀红了眼,不管对方是敌是友,宁可错杀,绝不能大意!
刺鼻的黑烟中,司空李元宗在贴身卫士的保护下离开大厅,他回头看一眼身后,啧啧几声,对左右道:“雍王这个病秧子倒是比他兄弟李曦强!我喜欢那小子!”
左右卫士满头大汗,心中暗暗叫苦:都什么时候了,司空您能不能专心点逃命!
李元宗从容不迫,捋一捋长须,大笑道:“不过这点雕虫小技也只能对付曹忠那种阉人,困不住我!雍王到底还是太嫩了。”
卫士们知道李元宗的老毛病又犯了,一面和死士拼杀,一面奉承道:“司空英雄盖世!”
李元宗得意大笑,吩咐保护自己的义子阿史那勃格:“李昭不能就这么死了!我留着他有用,你去把他捉来,千万别让他死了。”
阿史那勃格手持长弓,连放三箭射倒三名举刀死士,冷静道:“等义父出了刺史府,孩儿再去寻雍王。”
李元宗骂道:“老子还没死呢!这些人不能奈我何!你赶紧去,李昭要是死在别人手上,太可惜了。”
说完,不停催促。
卫士们心中直翻白眼,您是要造反的人,为什么要管雍王的死活?雍王死了不是正好吗?
李元宗不知道属下们的腹诽,一拳拍向义子,厉声道:“军令如山,快滚!”
阿史那勃格皱眉,环视一圈,见自己的几位义兄和小郎君全都紧紧跟在义父身边,贴身卫士们也已经将角落的死士逼退,沉声应喏,转身离开,几个纵身跃向高墙。
李元宗望着义子矫健的身影消失在高墙后,满意地点点头,刚要转身说什么,一把长刀对着他的面门直劈下来。
长刀锋利的薄刃带出一阵冰冷的剑风,李元宗虎目圆瞪,双唇颤动,听到一声清晰的沉闷的刀刃划破衣裳、刺进贴身护甲的声音。
他脸上从容之色尽数褪尽,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骇然。
“司空!”
周围的卫士大叫一声,直扑过来,乱刀看向遽然刺杀自己父亲的李从信。
李从信早有防备,一刀砍伤父亲后,没有丝毫犹豫地再砍一刀,然后立刻后退,他的亲信随之跟上,帮他挡下那些乱刀。
义子中的两人跳到他身旁,显然是他的盟友,和他一起击杀忠于李元宗的卫士。
“逆子!”
李元宗踉跄了几下,咬牙拔出嵌在肩上的长刀,也不管血流如注的伤口,怒瞪儿子和义子,手脚直发颤。
他之所以支开阿史那勃格,其实就是因为觉得这个年幼的义子跟随自己的时间不长,怀疑他有异心,没想到第一个对他拔刀的居然是他的亲儿子!而他留在身边、最为信任的义子中,有两个人和李从信沆瀣一气,妄图弑父!
“司空,你行事瞻前顾后,拖拖拉拉,河东军兵强马壮,无人可挡,天下唾手可得,只要我们挥兵杀进长安,所有人都要俯首称臣,你年事已高,迟迟不愿起事,我们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李从信知道自己不是父亲和几位义兄的对手,唯有趁父亲放松戒备时才有可趁之机,两刀砍下去,最后一丝父子情也砍断了,索性直白地道出自己的野心。
李元宗血染甲衣,双眼赤红,火光打在他雪白的鬓发上,照亮他苍老的面容,他仰天大笑:“逆子!你果然和你那个贱奴出身的娘一样满嘴臭屁,老子要亲手了结你这条狗命!”
听父亲说自己的母亲是贱奴,李从信眼皮抽动了几下,面目狰狞:“司空,廉颇已老,又何必垂死挣扎?”
李元宗冷笑:“不自量力!毛都没长齐就想逼老子退位?痴心妄想!”
李从信也笑了:“父亲,您确实勇武过人,可您终究还是老了。”
话音刚落,四面墙头蹭蹭窜出几百个持弓的黑影,密密麻麻的箭尖对准李元宗和他的义子、卫士们。
听着暗夜中传来的拉弓声,众人头皮发麻,这些箭矢肯定涂了见血封喉的毒|药,李从信绝对是有备而来!
义子中的一人怒吼:“李从信,你竟然和雍王合作谋害司空?你这个卑鄙小人……”
还没骂完,嗖嗖几声,从不同方向分别射出几支毒箭,对准那名义子。
义子当即倒地,气绝身亡。
李从信嘴角轻勾,直视暴跳如雷、面色铁青的李元宗:“司空,我怎么会和雍王合作?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熊熊烈火中,鲜血不断从李元宗肩上的涌出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双手握拳,双眼赤红如血。
……
酒宴上的这场骚乱很快惊动巡查的金吾卫和羽林军,但他们全都沉默地待在原地复命,没有准备救火的器具,唯有几队人马悄悄封锁坊门,等着瓮中捉鳖。
雍王李昭满身是血,被朱铭背出大厅。
曹忠一死,追随他的人六神无主,几波追杀他们的卫士都被卢公派来的死士挡下了。
朱铭和其他亲随甩开反扑的曹忠亲随,大喜:“主人,奴这就送您回宫!”
李昭咳了几声,摇摇头,“不必。”
朱铭道:“主人,曹忠死了,李元宗也和他的儿子闹翻了,其他河东军将死了个七七八八,皇甫宁旭是酒宴的主人,就算逃出去也难以东山再起,这一切都在您的预料之中,卢公愿意担下所有事情,您可以继续辅佐圣人!”
李昭苦笑,“今晚我亲自刺杀曹忠,暗杀各地节度使,其他节镇不会善罢甘休,堂兄唯有杀了我才能堵住他们的嘴。卢公忠心耿耿,别让他枉送性命。”
朱铭不语。
李昭拍拍他,“放我下去。”
朱铭还是不说话。
李昭声音一沉,重复一遍:“放我下去。”
朱铭和其他几个亲随对望一眼,眼圈发红,在一处假山前放下李昭。
“主人,奴不明白,既然您准备了这么久,为什么不干脆把李元宗和周麟这些人全都杀了?只要他们都死了,就没人敢为难您了!”
李昭背靠山石,轻笑几声。
“李元宗死了,还有他的义子,皇甫宁旭死了,还有汴州军将……节镇割据多年,杀了这一批,接下来会涌出更多,永远杀不完。李元宗不能死,周麟也不能死。李元宗活着,其他节镇不敢明目张胆称帝,那堂兄还能支撑几年,李元宗要是死了,这江山就真的完了。”
所以他不会杀李元宗,但也不能就这么放李元宗离开,既要挫他的锐气,让他和儿子反目,又不能真的杀了他。
李昭抬头,望着漆黑夜空中照亮半座长安城的火光,目光迷离。
这时,东边似乎起了更大的骚乱,无数人仓皇失措,又哭又叫。
大火熊熊燃烧,夜风送来一阵哭嚎:
“司空死了!”
“李从信杀了李司空!”
李昭愣了一下,脸上凝固的鲜血一块块剥落,露出底下青白的脸。
片刻后,他惊坐而起,哇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主人!”
朱铭忙扶住他双臂,从袖中抖出一只瓷瓶,倒出几枚漆黑丸药喂进他嘴里。
李昭服下丹药,青白的脸泛起几丝不自然的潮|红,声音急促:“去看看怎么回事!”
亲随应喏,转身奔入黑暗中,不一会儿回来复命。
“主人,李司空……李司空被他儿子杀了。”
黑夜中,远处的大火传出巨大的宅邸屋宇毕剥燃烧声。
李昭脸上刚刚泛起的一点血色荡然无存,“不可能,朱青呢?他没守在东院?”
他准备充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都反反复复推敲了一遍又一遍,连做梦都不敢放松,为了保证李元宗活着离开长安,他布置了很多人手,李元宗怎么会死在李从信手里?
卢公他们虽然恨不能手刃李元宗,但也明白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鲁莽冲动。
只有一个人能瞒着他们,在他们的人手中安插他的属下,趁他们神不知鬼不觉时,更改他的计划。
只有他!
李昭怔了半晌,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踉跄了几下。
“主人?”
朱铭紧张地上前搀扶。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亲随中的几人埋下头,直直撞向李昭,“噗嗤”几声,袖中藏的匕首刺入血肉。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其他人还没醒过神,李昭已经倒向假山。
“主人!”
亲随们暴起,几刀解决那几个突然反叛的内卫,扶起李昭。
李昭身中数刀,脸色却极为平静,冷冷地扫一眼那几个暗杀自己的内卫,闭了闭眼睛,唇边浮起一丝自嘲的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铭刚才帮李昭挡了几刀,腹部鲜血淋淋,顾不上自己的伤,朝地上的内卫怒吼:“畜生不如的东西!”
内卫中有两个还没死,其他亲随架起两人,“为什么背叛主人!”
两名内卫脸色灰白,惨然一笑,没有回答,吞下早就准备好的毒|丸,转眼就没了气息。
朱铭背起李昭:“主人,李元宗死了,计划有变,奴送您回宫医治!”
李昭这次没有挣扎,伏在朱铭背上,望一眼乱成一锅粥的刺史府,闭上眼睛。
为了这个计划,他赌上自己的所有筹码,殚精竭虑,四处奔走,甚至不惜朝曹忠摇尾乞怜,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搏命。
只要一切按着卢公他们预料的发展下去,以李元宗自负多疑的性格,河东军将会在内乱中消耗掉他们的战斗力;皇甫宁旭会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即使他也是受害者,没人会相信他的说辞,汴州军也就无法坐大;而远在江州的周麟、鄂州的袁家可以起到制衡南北节镇的作用;至于偏远的南方,这些年少有战事,当地节镇一心敛财,而且到底是蛮荒之地,不是正统,只要堂兄还在位,南方就不会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称帝,真的称帝了也没人当回事。
正统仍然在北方,所以只要把北方的节镇摁住了,朝廷就还有苟延残喘的时间。
几人护送着李昭穿过庭院,大火渐渐朝西边烧了过来,整个天空似乎都被染红了。
朱铭熟悉路径,很快找到出口,刚步下长廊,周围忽然亮起无数火把。
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穿甲衣的内卫从黑黢黢的夜色中步出,为首的正是宫中禁军首领——小皇帝李曦的心腹。
年轻将领冷冷道:“放下雍王。”
朱铭几人一阵错愕,圣人的人为什么会拦下他们?还把箭尖和枪|矛对准他们?
半晌后,朱铭明白过来,刚才那几个反叛的内卫是为圣人办事的!
“大王忠心赤胆,圣人为什么要过河拆桥?”
朱铭牙关咯咯响,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将领面无表情,手中长|枪指着雍王,道:“按计划,雍王也活不过今晚,圣人只是想让雍王走得更体面一点。”
朱铭冷笑。
“我家主人为朝廷、为江山、为圣人鞠躬尽瘁,圣人却要卸磨杀驴,杀了我家主人,狡兔死,走狗烹,圣人这些年懦弱怕事,什么都要靠着我家主人,原来竟有这样的城府。”
将领不说话,沉默地挡住李昭的去路。
朱铭还要再骂,他背上的李昭咳嗽几声,望向宫城的方向,淡淡道:“圣人是从什么时候准备下这个计划的?”
他算计天下节镇,算计朝中重臣,算计阉党,连卢公他们也只是他的棋子,唯独没有防备大明宫的主人——他的堂兄。
他们自小一起在宫中长大,他少年早慧,聪明外露,又和武宗皇帝像,被曹忠幽禁。
那些时日,胆小如鼠的堂兄虽然救不了他,却常常背着曹忠探望他。
兄弟俩虽然是皇族子弟,却处境艰难,朝不保夕,想到昔日强盛庞大的帝国如今满目疮痍、日落西山,两人抱头痛哭。
李昭算计所有人,防备所有人,却从来没想过李曦会算计自己。
他的父亲是中山王,自己是雍王,这两个称号都不简单,历来只有嫡子而且是太子才会在潜邸时获得这样的封号。当初曹忠为了挑拨他和李曦,故意封他为雍王,他怕李曦多心,告诉李曦自己命不久矣,之所以私底下能保持旺盛的精力,都是丹药的作用。
那时李曦拉着他的手说他不会被曹忠的低劣手段挑拨,他心中欣慰不已。
原来曹忠明显的挑拨还是起作用了,李曦和他相依为命,但又暗暗猜忌他,怕他联合卢公除去曹忠以后取而代之,等计划完成,不惜对他痛下杀手。
也许这就是报应,他利用李元宗和李从信父子之间的矛盾离间他们,他的堂兄也不信任他,一直以来的倚重,不过是利用而已。
他准备用自己的一条命为堂兄挣几年安稳的时候,堂兄正在暗中布置人手破坏他的计划,要将他和其他节镇一网打尽。
堂兄比他更能忍。
李昭似笑非笑:“为什么要杀了李元宗?”
将领眼眸低垂,“圣人说不可放虎归山。”
李昭叹口气,无奈一笑,“李元宗是猛虎不错,可这头老虎年纪大了,有他的顾忌,有他在,其他豺狼还能安生几年,杀了李元宗,谁还能阻止河东军挥师北上?”
将领硬邦邦答道:“这个不必雍王操心,圣人可以任用其他对朝廷忠心的将领,必定能将群龙无首的河东军铲除干净。”
李昭凝望夜色中巍峨的宫城,还带着血痕的脸在火光映照中浮起几丝笑。
“群龙无首?不,李元宗死了,才是猛虎下山,而且是一群什么都干得出来的猛虎。”
李元宗自认为是高门子弟,做什么事都讲究个师出有名,而且他家祖祖辈辈深受皇恩,为了留一个好名声,凡事都留有余地,不会像朝廷招抚的贼寇那样无所顾忌。
李昭轻轻叹息,现在李元宗已死,说什么都晚了。
他拍拍朱铭。
朱铭忙放下他。
李昭双脚踏在地上。
火光下,他负手而立。
将领挪开视线,不敢和他对视。
李昭道:“李元宗死了,河东军没有掣肘,告诉圣人,为今之计,只有提拔周麟,给他人马,让他挡住河东军,他是从李元宗帐下出来的,了解河东军将领。其他节镇暂时不必管,他们成不了气候。等河东太平下来,再重用皇甫宁旭,让他和周麟去争河东。”
将领摇摇头:“圣人不准备放过李元宗,又岂会放过周都督?不瞒大王,朱鹄他们已经奉命前去江州,虽然您故意放走周都督,他还是逃不过圣人的手掌心。不止周麟,整个周家都会被连根拔起!”
李昭苦笑。
是了,李曦既然要杀李元宗,肯定也对周麟起了杀心。
朱鹄是李曦送给他的亲随,他给朱鹄的任务只是潜伏江州而已,李曦可能用了什么手段让朱鹄误以为他要杀周麟,又或者朱鹄是李曦的内应,就是奔着杀周麟南下的。
他的人动手杀周麟,不管能不能得手,这笔账都得算到他头上。
李昭长叹口气。
周麟虽然骄横跋扈,却能以小小江州为根基,在群狼环伺中屹立多年不倒,而且始终保持清醒,一心一意和李元宗较劲,不会贸然去侵占其他人的地盘。只要周麟坐镇江州,北方的节镇没法往南扩张势力,南方的节镇不能和西边、东边的人联合。江州、鄂州看似在夹缝中求生,其实比其他地理位置险要的重镇更安稳。
他是李昭留给李曦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可惜,李曦太急躁了。
李昭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他是个孤注一掷的疯子,李曦是个寡恩的急性子,这场棋局没有赢家,他们输得彻彻底底。
死马当成活马医,结果不过是垂死挣扎。
人不能和天争。
李昭低叹一声,似乎是认命了。
“可否放过我的这些亲随?”
朱铭等人双目含泪:“主人!”
李昭摆摆手。
将领道:“大王,圣人既然下定决心要重振朝纲,自然得斩草除根,这一切都是为了社稷着想。您贵为雍王,身边不能没有人服侍,等您去了,属下会送他们上路,让他们继续追随您。”
朱铭愤然抹泪,道:“大王,别和他们多废话,您去哪儿,奴誓死追随!”
其他亲随亦纷纷下拜。
李昭没说话,眼帘微抬,继续凝望夜色下的宫城。
他想起小时候乳母教他的一首童谣,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堂兄李曦想当那条大鱼。
李昭收回视线,低头轻拂袍袖。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便透出王孙公子特有的高贵气度。
“动手吧。”
将领垂首,右手抬起,示意身边的人放箭。
“恭送雍王。”
嗖嗖几声后,庭院归于寂静。
……
长安的这场大火熊熊燃烧时,小皇帝李曦分派往各地的人手同时接到消息。
河东各地、汴州、鄂州、青州、襄州、徐州、沧州……
还有江州,都发生了一些变故。
与此同时,几千江州兵在周都督的带领下急行几日几夜,马不停蹄,日夜赶路,终于看到江州城外连绵起伏的丘陵了。
周都督遥望城郭,松了口气。
裴望之在一旁道:“如今正值寒冬,郊外还有农人在丈量土地,预备来年春耕,想来江州各州县应当平安无事,都督不必忧心。”
周都督连日赶路,满面风霜,嘴唇都干得起皮,快到地方了,心情放松下来,甩了下鞭子,笑道:“州县丢了不要紧,还可以抢回来,江州没事就行。”
一行人刚刚放慢速度拐到大道上,迎面一队人马跑了过来,雪泥飞溅。
裴望之认出那些人是刺史府的护卫,派人迎上前。
亲兵拦住那些护卫:“你们怎么知道都督今天回来?”
护卫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都督回来了?”
亲兵皱眉:“你们不知道?”
护卫们摇摇头,看到密林深处不断往外走的江州兵,意识到周都督真的回来了,忙问:“都督不知道?”
亲兵听得一头雾水:“知道什么?”
护卫们想起周家一直封锁消息,那么都督很可能还不知道九娘被人掳走的事,看一眼左右,硬着头皮道:“县主不见了。”
亲兵错愕,立刻返身回去通禀。
护卫们心头发寒,不敢靠得太近。
片刻后,他们听到周都督惊雷般的咆哮声。
密林里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鸟雀被吼声惊起,拍打着双翅飞向高空。
周家护卫哆嗦了几下,觉得他们今天撞上盛怒的都督,很可能凶多吉少。
周都督勃然大怒,拨马冲到几个护卫跟前,把几千江州兵抛在身后。
“都督息怒!等回到刺史府再从长计议!”
得知九宁被掳,裴望之大惊,他知道周都督有多宝贝这个孙女,在长安的时候都督常常会当着部下的面显摆九宁写给他的信,看到东西市有什么罕见的宝贝就赶紧定下来,说要带回去哄九宁高兴……长安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九宁又失踪,都督失去理智,是为不祥!
越想越觉得心惊胆战,裴望之不敢耽搁,忙带着人跟上周都督。
是时,两边山腰上,骤然响起如雷的马蹄声。
裴望之抬头四顾,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皑皑白雪下,不知什么时候钻出数百骑高大威猛的卫士,他们显然准备多时,如一道雪白的洪流,朝着他们扑了过来。
“有埋伏!”
裴望之大吼一声,眼看着几支弩|箭朝着怒发冲冠的周都督激射而出,脸上腾起绝望之色。
……
晴空照耀,积雪开始融化。
有周嘉行和他的十几骑亲随护卫,九宁的返程没有碰到心怀不轨的宵小,甚至平静得近乎单调。
他们原本定好在渡口见面,但周嘉暄心念九宁的安危,早早就出发了。
于是九宁刚绕过几座回环曲折的山谷,便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骑在马背上,正在路口徘徊观望。
离家这些天,三哥一定很担心她。
“阿兄!”
九宁高兴地朝他挥舞软鞭,催马跑起来,朝着周嘉暄疾驰。
周嘉暄这些天东奔西走,风尘仆仆,颊边冒起淡青色胡茬,听到九宁的呼唤,惊喜地抬起头,拨马疾走。
驰到近前,不等九宁停下来,周嘉暄翻身下马,踏着积雪跑到她的坐骑跟前。
九宁吓了一跳,怕他被马踢伤,忙勒紧缰绳,笑盈盈道:“阿兄……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周嘉暄替她挽住缰绳,双臂张开,抱她下马,紧紧抱住她。
呼吸急促紊乱,胸膛快速起伏,抱她的手似乎在发颤。
他肯定好几天没洗漱了,身上有股泛酸的异味。
三哥注重风度,什么时候这么不讲究?
一定是因为她的缘故,没时间梳洗。
九宁没作声,等周嘉暄冷静下来,笑着拍拍他,“阿兄,我没事,二哥送我回来啦。”
说完,她扭头看周嘉行。
随即一怔。
山谷下一片茫茫白雪,空无一人。
刚刚她走过来的那条山道此刻空空荡荡,周嘉行已经带着他的亲随默默离开了。
只留下一串凌乱的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