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招人
九宁让管事把人请进府。
管事道:“他们先去见都督了。”
九宁怔了怔。
管事说:“他们抬了几口大箱子, 说是有宝物进献给都督。”
九宁会意, 料这肯定是周嘉行吩咐的。以前家里做主的是周百药,他不想理会周百药,派人来都是直接来见她。现在周都督回来了, 他要先探探周都督的口风,算是给周都督打一声招呼,表明他没有恶意, 免得徒增是非,让她夹在中间受气。
他的心细体贴处还真是面面俱到。
不愧是将来事无巨细全部一手抓的贤明皇帝, 全都会也就罢了, 他还身体健壮精力旺盛, 换成别人像他那样勤政早就累死了, 他却精力旺盛, 一面抓民生经济,一面带兵出征,几年之内平定南方, 几乎是百战百胜。
小小地嫉妒了一会儿, 九宁接着吩咐阿大几人:“我和十一郎他们一样,都是先招五十人,你们今天回去想好怎么挑人, 明天和十一郎他们一起去军营竖牌子。”
阿大应喏。
九宁嘱咐完,特意强调:“你们只管挑好的, 那些偷奸耍滑、混日子的一个都不要。我是女子, 想来肯应召的人不多, 你们用不着心急,宁可少招,不要凑人数。我可不是闹着玩的。”
宁缺毋滥,要是为了凑齐五十人招来一堆不服管的骄兵,头疼的是她。
“我们明白。”阿大几人点头。
九宁示意婢女拿来事先准备好的赏赐,说起让四人恢复原名的事。
没想到四个人坚决反对,表示他们就喜欢阿大、阿二、阿三、阿四这么叫,说到让他们改名,一个个都老大不乐意,阿四更是跪下磕头,表达自己的强烈抗拒。
九宁一头雾水,让小僮仆送四人出去,叫来衔蝉,问她知不知道其中缘由。
衔蝉是九宁最倚重的侍婢,在府里的地位和一般婢女不同,府中其他人常常到她跟前传递消息,因此她知道很多府中奴仆的事。
“还不是为了抢一个名头!他们是最先过来伺候九娘的,这几个名号代表他们是九娘跟前最体面的护卫。”
听九宁问阿大几人为什么不愿改名,衔蝉笑弯了腰,道。
九宁摇头失笑。
原来不止侍婢们会为了她的宠爱争风吃醋,连阿大他们那些五大三粗的护卫们也要为“第一”、“第二”这种名头争来争去。
算了,反正护卫们平时私底下还是以原名互相称呼,阿大、阿二只有她能叫。
铜盆里赤红的火炭烧得滋滋响,衔蝉跪下往香炉里添了块香饼,道:“九娘,多弟说她明天想去寺里上香。”
九宁漫不经心地应一声。
衔蝉悄悄看她一眼,道:“其实这事也是多弟多心了。”
九宁挑眉:“谁欺负她了?”
衔蝉道:“倒也没人欺负她,金瑶她们碎嘴罢了。”
多弟胳膊上的箭伤已经好全了,她和衔蝉她们相处得还算融洽。不过小娘子们正是情绪多变、敏感多思的年纪,又都巴望着能长长久久服侍九宁,看别人比自己更得九宁喜欢,难免发酸。每天一个院子待着,免不了有些口角摩擦。多弟卖力奉承九宁,日子久了,另外几个侍婢看不惯她的做派:同样都是伺候九娘的,人人尽心尽力,九娘也不偏不倚,一样看重。可这个多弟却处处要显示她比别人更忠心,做什么都非要争一个第一,好让九娘看见她的不一般,她当天底下只有她这么一个忠仆吗?还有没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简单来说,多弟太突出、太急于表现自己,一下子把其他侍婢衬托得好像在敷衍了事一样,引起其他侍婢的不满。她又不屑和一帮侍女说好话,两边时有口角。以金瑶为首的侍婢背地里说多弟不要脸皮,不巧让多弟撞见了,差点打起来。
刚才多弟来找衔蝉说想告假去寺里上香,衔蝉想着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答应了。
听衔蝉说完来龙去脉,九宁啧啧了几声,金瑶胆子不小,竟然敢和多弟吵嘴。
她挥挥手:“姐姐们尽心照顾我,我都一样喜欢!让金瑶大度些,别为了些芝麻小事争闲气,我要恼的。”
衔蝉笑着应了。
九娘待侍婢很好。只要侍婢尽好自己的本分,不坑害别人,哪怕拔尖要强、拈酸吃醋,她都不会往心里去。
用九娘的话说,都是花骨朵一样年轻漂亮的好姐姐,各有各的性子,用不着成天死气沉沉、老气横秋,大家尽管按着自己的性子来,不过都得守规矩,绝对不许勾心斗角害自己人。
上次九娘被掳走,蓬莱阁的侍女失察,全被罚去浆洗房、织房、马厩。九娘回来后,立即把她们召回蓬莱阁。
管事犹豫着不敢答应。
九宁含笑道:“侍女不懂武艺,就是照料我生活起居的,难道还能指望她们打退歹人?而且朱鹄闯进蓬莱阁时她们都被药倒了,算不得失察,还让她们回来跟着我。”
于是侍女们又回来继续伺候九娘。
能够重新回到九娘身边,她们感恩戴德。
金瑶也是急于回报九娘,却处处让多弟抢了风头,才会和多弟起争执。
衔蝉已经骂过她了。
九宁取来刚才写给周嘉行的信,放好,问:“你打听清楚了没有?多弟她家是哪个乡里的?”
衔蝉摇摇头,道:“我问过她好多次,她说她是被家人卖的,已经记不得家在哪儿了。”
算起来,多弟是大前年被卖的,五娘刚好路过买下她。那时候多弟都十多岁了,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忘掉家里人?不过不管别人怎么问,多弟都坚持说自己忘了。
衔蝉也是做奴婢的,能够猜得出多弟在想什么:“我看多弟一定是还在怨她家里人,所以假装把家人都忘了,其实她肯定还记得家在哪儿。”
府里很多侍女四五岁就被卖了,就这样她们还记得家大概在哪个地方——她们不敢忘,忘了自己的出身,这辈子就真的一点念想都没了。虽然她们是被亲人卖掉的,平时开玩笑时都说恨家里人无情,将来就算家人讨饭到跟前也不搭理他们,可心里其实还是期盼有朝一日能和亲人相认。
金瑶每次说起她的父母都骂骂咧咧,说她爷娘是老不死,成天只知道打她骂她,要是老不死翘脚走了,她绝对不会掉一滴眼泪。逢年过节却捧着攒的钱哭,盼着她爷娘哪天忽然发财了要来赎她。
九宁点点头,她总觉得多弟不会突发奇想去上香——多弟不信佛。
也许多弟是想回家找她的家人?
逢年过节人会格外思乡,兴许多弟想家了。
书里多弟的名字是高绛仙,没有多提及她的家人,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落难的世家女。
现在九宁知道高绛仙这个名字是多弟为了体面自己取的,自然也明白她不是什么世家女,要么她冒充了高家小娘子的身份,要么这个高家也是她随便捏造的。
不知道多弟是不是和其他婢女那样一边恨着卖掉她的家人,一边还是想和家人团聚。
九宁正琢磨着要不要派人跟踪多弟,阿大去而复返,领着胡人进来拜见。
几名胡人都戴毡帽,穿彩锦袍,为首的一人满脸络腮胡子,正是怀朗。
他们刚才给周都督送了礼物,等见过九宁立刻就要走。
九宁在商队待了几天,和怀朗已经混熟,见他来了,立刻让衔蝉去烫酒:“上次你说的那个剑南酒,我好奇让人寻了些来,不过不是剑南的酒,是江州这边的酒坊酿的,你尝尝,看看能不能和剑南的比一比高下。”
怀朗先向她行礼,尔后放声大笑:“幸亏我机灵,找郞主讨来这趟差事,不然就错过县主这里的美酒了!”
烫好的酒送到厅堂,怀朗闻到酒气眼前一亮,忍不住激动起来:“就是这个香味!”
不提正事,先猛灌了半壶酒。
其他几个胡人幽怨地瞪他几眼,嫌他放浪形骸。
怀朗虽然私底下是个话篓子,到底还记得正事,知道九宁性子爽快,也不迂回,品过酒,直接道:“郞主说找县主讨一样东西。”
“我晓得。”九宁示意衔蝉把封好的信递给他,问,“二哥现在在哪儿?你们也过年吗?”
怀朗笑道:“常年在中原行走,我们当然也过年,正旦前商队的人会结伴去观看傩戏和送社。”
虽然连年战乱,但江州和鄂州还算太平,尤其是和兵荒马乱的北方相比。每年年底元旦是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上到官宦豪族,下到黎民百姓,这几天都会齐聚一堂,辞岁迎新,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世道早点太平。
元旦前后,城里会有热闹的傩戏表演,届时万人空巷,全城老百姓汇聚至长街前庆祝新年,通宵达旦,彻夜不息。
乡间则有送社仪式,十里八乡的百姓全部参加,一个都不落下。
怀朗以为九宁想请周嘉行回周家过年守岁,怕她提起这个话题让周嘉行发怒,委婉暗示:“首领那天要去城中参加聚会,郞主也去。”
“聚会?”九宁蹙眉,“在鄂州?”
鄂州如今可不太平,已经被周围的几大势力牢牢包围,只等下嘴咬下袁家这块肥肉。
怀朗不肯多说,笑道:“县主不必担心郞主的安危,我们行走这么多年,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他既不想说,九宁也不会追着问,说了些闲话,怀朗告辞离去。
走之前留下一只匣子,“郞主亲自挑的,县主要是喜欢,下回我再多带些来。”
九宁打开匣子,眼前一片宝气浮动,一匣子花花绿绿的各色波斯宝石在漫进屋内的日光下折射出一道道闪烁的华丽光线。
“哈!”她眉开眼笑,“替我谢过二哥。”
有个大方的哥哥真不错!
之前她还腹诽,周嘉暄叫她写信给他,他却不回信,看在这些宝石的面上,就算啦。
……
怀朗几人离了刺史府,东拐西拐,甩掉身后的尾巴。
走到一家胡饼肆前,怀朗掏钱买了几包胡饼,指指几个属下:“你们几个去永安寺,你、还有你和我去田庄。不管查到什么都要记下来,记住,回去以后不要泄漏消息,郞主的规矩,你们都记得?”
最后指一指剩下的那人:“你把县主的信带回去给郞主,必须亲手交给郞主。”
属下们应喏。
一行人就此分开,一队上山,一队去郊外。
……
目送怀朗几人离开,九宁忽然想起一件事,叫来管事问:“永安寺的雪庭师父知不知道我前些时不在江州的事?”
周家对外宣称九宁前些时日出远门拜访亲戚去了。
管事愣了一会儿,道:“没听见说,雪庭师父身份尊贵,一直待在寺中翻译佛经。”
九宁想了想,回书房找出洒金花笺纸,抄了几句佛经在上面,吩咐管事和周府的年礼、供奉一起送到永安寺去。
她回江州以后打听鄂州张家,听到一个好消息:张家的四娘已经安全回家。当然张家也没公开说他们家的小娘子被马贼掳走了,只说四娘病了去乡下住了一段时间,最近病好回鄂州了。
怀朗刚才闲聊时说起这事,九宁想起雪庭是她表舅,过年寺里给她送了平安符,按理应该给他报一声平安。
虽然雪庭肯定不知道她失踪的事……就当做给他拜年好了。
……
兵贵神速。
周都督这次只带三千人去襄州占便宜,他的算盘打得叮当响,最好能趁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抢了就跑。
于是连自己人都没发觉时,周都督已经带着人马悄无声息离了江州。
九宁作为周都督最宝贝的孙女,是少数几个知情人之一。
她照旧天天去正院请安,在里头待上半个时辰才出来,让外人以为周都督仍在府中。
这日她去练骑射,看到十一郎他们累得像条狗一样趴在箭道长廊里喘气,想起招兵的事,找来阿大。
阿大欲言又止。
九宁已经开始练准头了,射出一箭,低头从竹筒里抽竹箭的时候,道:“招几个就是几个,你如实说罢。”
阿大羞愧道:“县主……一个都没招到。”
九宁:……
她知道自己是女子,公开招部曲肯定不如十一郎他们顺利,但她没想到一个肯投到她麾下的都没有!
难怪这几天十一郎他们看到她就赶紧跑,跑不了就打哈哈,就是不说正经话,原来是怕她难堪,故意躲着她。
九宁看着对面的箭靶,搭弓射箭。
咻的一声,竹箭在离箭靶几尺远的地方落下了。
“好!”
箭道前的一群少年郎立刻放下手里的硬弓,拍掌叫好。
阿大目瞪口呆:郎君都眼瞎吗?他们没看到县主那支箭连箭靶都没射中吗?!
“九娘,你今天又比昨天进步了许多!”十一郎揉揉肩膀跳起来,笑嘻嘻凑到九宁身旁,“明天练完,我们去斗鸡场吧?”
说着低头对手指,目光哀怨,“咱们家好久没赢了。”
九宁继续弯弓搭箭,“我不是把将军和小黑借给你了吗?”
“小黑只听你的,你不在,小黑就扑闪着翅膀飞来飞去,咯咯咯咯叫个不停,换了谁都不好使!还得你亲自出马!”
周围的少年郎们全凑了过来。
“对,九娘,还是得你出山才行呐!”
九宁扫一眼周围的堂兄弟们:“是不是你们没照顾好将军和小黑,它们才会怯场?”
少年郎们忙赌咒发誓,表示他们把将军和小黑当菩萨一样供着,吃得好,住得也好,每天四五个僮仆伺候,绝没有虐待它们!
九宁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
少年郎们垂头丧气。
九宁道:“明天我没空。”
十一郎狗腿地帮她递箭,围着她打转,说:“明天你要去参加温家的赏花宴?温小郎最近还在说你的坏话,你不要理会他!”
“关温家什么事?我从不搭理温小郎。”
她只教训温小郎,绝不和温小郎多话。
十一郎松口气,拍拍胸口,眼看九娘越长越大,越来越漂亮,也越来越招人,作为从兄,他得把妹妹看好了!
九宁对准箭靶,道:“明天我亲自去招兵的地方看看,这些天一个报名的都没有。”
十一郎呆了一呆,脸上腾地红了,大喊一声:“不行!”
九宁瞟他一眼,“为什么不行?”
“那里都是男人,从来没有女人去……你去了不好。”
十一郎声如蚊呐。
九宁轻哼一声。
十一郎知道她这是打定主意非要去,心中暗暗叫苦,一面觉得那种地方不是女人该去的,一面又觉得应该支持九娘。
天人交战了一阵,握紧双拳,目光炯炯,一脸视死如归的坚毅:“我陪你去!”
“不用,你忙你的。”
九宁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十一郎有些泄气,嗫嚅道:“我不会像大郎那样骂你,我就在一边保护你。”
九宁轻笑,“十一哥,我一个人也可以。你每天要忙你的事,不用管我,我要是真遇到麻烦了,会找你帮忙的。”
十一郎立刻转忧为喜,“说好了啊,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报我的名号!”
说得好像他的名号能管用一样。
九宁笑笑不说话,手上一松,竹箭弹出,这一次仍然在离箭靶很远的地方落下。
她抿紧唇,接着练。
……
第二天凌晨,九宁起了个大早,一头乌黑发亮的墨发盘成简单的男式发髻,却没有和男人一样戴冠或是戴幞头,而是簪了一柄金筐宝钿海马葡萄纹金插梳,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装饰,眉间饰海棠形翠钿,穿鸭头绿蹙金暗纹翻领窄袖锦袍,腰束革带,脚踏罗皮靴,手执软鞭,骑马出行。
阿大几人鞭马紧随在她身侧,簇拥着她去军营。
军营驻扎在城外,他们去的地方是新兵集中训练的一处营地。
营地的将官远远看到大道上红尘滚滚,一行人浩浩荡荡飞驰过来,还以为是周家子弟到了,正诧异今天怎么这么早,看清前面一匹雪白骏马上的人是都督膝下最疼爱的县主,吓了一跳,奔出营地相迎。
“县主怎么来这种地方?”
九宁勒马停下来,放慢速度,问:“都督的手令,你们都看过了?”
听她称呼周都督为都督而不是祖父或者阿翁,几名将官心里一个咯噔。
“县主,这里全是大男人,而且是一帮什么都不懂的新兵……”其中一个年轻将官道,“他们全是大老粗,从来见过贵人,您还是移步回城吧,免得他们冲撞您。”
“不碍事。”九宁拍拍雪球的马脖子,道,“既然你们都看过手令,就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用不着拦我。我已经熟记营地的规矩,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们只管指出来。其他的不要多管。”
说话间,马已经走到营地前。
将官们小声商量。
周都督发过话,他们不敢阳奉阴违,原以为敷衍过去就算了,没想到县主本人来了。得罪县主,都督肯定会怪罪,既然县主非要和十一郎他们一样参加比试,那是周家内部的事,和他们无关,他们只需要注意不让新兵冲撞县主就行。
将官们作出决定,立刻转变态度,拨马掉头:“县主,请。”
这时候天还没大亮,冬日天亮得晚,四野暗沉,放眼远望,积雪已经化尽,露出原属于群山峻岭的苍青之色。
唯有山谷密林间偶尔闪过一抹残留的新雪痕迹。
一条溪涧静静流淌而过,溪水清澈见底,岸边荒草离离。驻扎在溪水边的营地非常简陋,数百座帐篷点缀在一块平坦宽敞的平地间,最东边是校场,校场周围插了许多不同颜色的旗帜,正迎风猎猎飞扬。
校场也是球场——这是十一郎告诉九宁的。
到了地方,九宁下马。
阿大几人忙活起来,架起一条长桌,旁边竖起代表九宁的小旗,然后搬来几张胡床,请九娘坐下,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盘冬藏的果子送到她跟前。
接着他们也坐下。
然后就等着新兵们主动过来报名。
天边渐渐泛白,十一郎他们陆陆续续赶到营地,发现坐在长桌后的九宁,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
“九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少年郎们大吃一惊,劝她回去。
九宁不耐烦地摆摆手:“兄长们忙你们的去吧。”
众人知道劝不动她,面面相觑,还没想好怎么办就被各自的副手劝走了,他们不是来玩的,到了时辰必须去将官那里报道,不然要挨棍子。
九宁算是已经报道过,坐在营地入口处,遥望场中来来回回的新兵。
“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来报名?”
阿大和阿二对望一眼,支支吾吾道:“他们太瘦了,连刀都扛不起来。”
九宁微笑:“你们实话实说,别打岔,是不是因为他们瞧不起我是个小娘子?”
四个护卫都低头不做声。
九宁拍拍手,拈起盘中果子,满不在乎道:“没事,以后还有比这更难堪的,我既然来了,心里早就有数,你们也用不着藏藏掖掖,有什么说什么。”
想当年她刺杀大将军的时候,几百个江湖赫赫有名的豪杰围着她,大骂她是妖女,她眼皮都没眨一下,手里的剑毫不犹豫地往前一送。
要不是她太倒霉了竟然在关键时刻崴了一脚,那一世她不用半年就能完成任务。
可惜她不记得大将军最后是怎么死的,气人。
九宁说话时,朝阳刚好从云层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一束灿烂光辉透过云层照下来,笼在她身上。
她发间的金梳背和身上的锦袍都在日光照射下闪闪发光,眉眼间比平时多了些雍容。
阿大几人不禁看呆了。
他们从她平淡的语气中听出她的决心,起身拱手行礼:“属下谨记在心。”
等了大半天,还是没人来。
九宁不急,阿大他们却急了,他们不忍心看她失望。
正愁着呢,两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在一旁观望了一阵,走到他们的长桌前:“你们招兵?”
“对!招!”阿大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们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中可有父母亲人?”
两个少年一一答了。
阿大连忙回头,憨厚的脸上挤满笑:“县主,招着人了!”
九宁面无表情,站起身。
“你们两个。”她指指少年,“是十一郎叫你们来的吧?”
两个少年立刻变了脸色,垂下头不说话。
“行了,你们回去吧。”
九宁朝远处的十一郎做了个回去找他算账的手势。
躲在角落里的十一郎干脆走出藏身的地方,一颠一颠跑到九宁跟前,“我这不是在帮你嘛!”
“多谢你,不过我暂时不需要。”
十一郎觉得自己很委屈,搬了张胡床和九宁的并排放在一起,陪她一起坐着等。
不一会儿,营地外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嘈杂人声。
似乎起了什么骚乱。
十一郎立刻蹦了起来,手搭在额前遥望。
“啊!九娘,你大哥来了!”
九宁微微蹙眉。
周百药和周嘉言父子俩挨了周都督一顿打,强撑着不让人搀扶,自己走回去,回到房间后立马趴下了,周百药一直躺到现在还没起来,周嘉言年轻,又挨得比父亲少,已经好了。
今天周嘉言过来招兵。
兵营的新兵们也有自己的小算计,跟着其他房的郎君肯定不如跟着周都督的嫡长孙有出息,见周嘉言骑马来了,纷纷迎上前,抢着保命,免得晚了错失上进的大好机会。
周嘉言还没下马,五十人就招齐了。
还有更多的人围在周嘉言的马旁边,苦苦哀求再多收几个,他们都愿意跟着周嘉言。
周嘉言坐在马背上,前后左右簇拥着进了军营。
路过九宁的长桌前时,他居高临下,纡尊降贵般地瞟几眼她,嘴角挑起,笑容里明晃晃的全是讥讽。
阿大几人冷哼。
十一郎心里捏了把汗,悄悄看一眼九宁。
九宁没说话。
走过去的周嘉言突然回头,“九娘,你怎么一个人都没招到?我这里都是人,收都收不完,不如送你五十人使唤。”
气氛凝滞,剑拔弩张。
新兵们隐隐约约知道周嘉言和他的异母妹妹不和,见状没敢吭声,全都退回到周嘉言这一侧,生怕被他送给九宁。
周嘉言嘴角一勾,笑得更肆意。
“用不着你操心。”九宁道。
似乎是气话,但她说得很平静,没有恼羞成怒,只有厌烦。
周嘉言冷哼一声,掉头走远。
阿大满面愧疚,搓了搓手,道:“县主,都怪我们办事不力,没能帮您招到人手。”
九宁摇摇头,问:“新兵们里有没有认字的?”
一旁的十一郎插话进来说:“大多数不认字,认字的太少,早就被抢光了。”
“不认字也没事,长耳朵就成。”九宁道。
命阿大去取来纸笔,下笔一挥而就,写了份招兵启事。
阿二把启事贴在营地的布告栏上。
很快就有人围上来询问启事上写了什么。
阿二道:“县主招兵,每月可以拿一千钱,也可以换成粮食,大米三十斗,供衣裳、武器,一天三顿饭,两顿干的,一顿有炊饼吃!”
顿时一片哗然。
新兵们议论纷纷,当兵只需要管饭,县主竟然给发钱?而且每月一千钱,换成大米是三十斗,太平盛世米只要三文钱一斗,现在世道艰难,米价暴涨,长安的米价曾一度高至几百钱,县主每月给三十斗大米,一个壮劳力能吃五个月!
“是真的吗?县主不会是哄我们玩的吧?”
“我觉得一定是骗人的,县主哪是在招部曲,明明是在办过家家酒!”
“县主能保证吗?”
“真的发大米?这么多?县主哪来的粮食?”
新兵们连连发问。
有好奇的,有觉得不可置信的,有嗤之以鼻的,有大声质问的,也有人真的动摇了。
阿二充耳不闻,继续道:“县主是贵人,招部曲不问出身,不管其他,不过有一点,必须守规矩,否则军法处置!”
这时代骄兵刺头一直是困扰各大军将的难题。下手惩治吧,那些跋扈老兵立刻能阵前倒戈,帮着敌人打自己人,所以治军不能太严。但这么做只会继续纵容骄兵,助长他们的气焰。
九宁不懂军事,不可能带兵打仗,唯有靠规矩来束缚部曲,确立威信。以免招来一群刺头。
军法处置可不是说说而已,那是要掉脑袋的。
一个小娘子竟然敢说这样大口气的话,一众新兵没当回事,哈哈大笑。
阿二也不多说,贴好告示,回长桌前复命。
有几个感兴趣的新兵跟着他一起过来,不过还是不能下定决心,问东问西,就是不肯画押。
九宁叫住阿二,“还没检查,不能入选。”
新兵们一愣。
阿二忙谢罪,带着几个新兵走到一边,仔细检查,指指其中一人,摇摇头,告诉他不符合要求。
县主给出这么好的待遇,自然要挑最好的新兵,宁缺毋滥!
新兵们被唬住了,他们不想听一个女人的号令,所以瞧不起县主,没想到县主也瞧不起他们,人家只要最好的!
这下子更多的人反而非要来试一试。
阿大几人一个个仔细检查,绝不敷衍,符合要求的可以通过,然后把规矩一条一条讲给他们听,能遵守的就留下,不能遵守的即使符合要求也不要。
几个身强体壮的新兵不乐意了,他们因为每月发粮食而心动,愿意放下成见跟随县主,县主竟然还要他们守规矩?
其他郎君都没这么多条件!
几人联合刚刚通过检查的人和阿大谈条件,他们愿意遵守营地的规矩,县主不能额外再添新规。
“如果县主愿意通融,我们都愿意跟着县主!”
言下之意,县主不通融,那他们就不报名。
阿二面无表情:“免谈。”
新兵们对望一眼,抬脚走开。
要不是看在粮食的份上,他们才不会过来!
一名刺头对其他人道:“县主肯定招不满五十人,你们看着吧!等会儿他们会求着我们去报名。”
其他人也这么想,跟着一起离开。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长桌,转眼间又冷清下来了。
十一郎观望了一阵,劝九宁不要这么较真:“能招满五十人就好了,你定那么多规矩做什么?”
九宁咔哧咔哧吃果子,“当我的部曲,就得守我的规矩。”
十一郎摇摇头,“那你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招满五十人。”
九宁笑意盈盈:“这里招不到,还有其他地方的,以后这些部曲会成为我的私兵,我想从哪里招人就能从哪里招人,我花的是自己的钱。”
十一郎捂脸跺脚,他们这些小郎君做什么都得朝长辈伸手讨钱,九娘不一样,周都督不许别人碰她母亲留给她的陪嫁,还给她讨了封地,她比周家的每个人都要有钱得多!连周刺史都没她出手阔绰!
九娘一定是故意气他的,一定是!
就在十一郎酸溜溜嫉妒九宁的小金库时,几个少年靠近长桌,小声问:“真的给粮食吗?”
阿二点头。
少年们欣喜地对望一眼,“我们愿意给县主卖命!只要给吃的!”
阿二问:“你们想好了?到了县主麾下,就得守规矩,如果谁违反规矩,要军法处置。”
少年们拼命点头,生怕阿二不招人了,“我们守规矩!”
说着齐声强调:“只要给吃的!”
“一定给吃的。”
阿二笑道,带着几个人去检查,勉强都合格,于是让他们画押。
九宁拍拍十一郎的肩膀,指指那几个少年:“看,十一哥,他们以后就是我的人了。”
十一郎撇撇嘴,“你给那么多粮食,他们当然愿意跟着你。”
顿了一下,担忧地问:“万一他们不是真心跟从你,只是想要粮食呢?”
九宁瞥他一眼,道:“只要他们守规矩就够了。”
真心难得,她又不是找相公,只是找属下而已。
在粮食的利诱下,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报名。
阿大和阿二没有放松要求,每个人都先检查一遍,确认他们听懂所有规矩的要求并且表示愿意遵守,才让他们画押。
很快就凑够四十人。
又有人过来报名,阿大和阿二拿不定主意,请九宁定夺:“县主,是个胡儿。”
胡儿就是胡人。
九宁站起身,阿大和阿二跟在她身后。
一个少年杵在长桌前,听到脚步声,撩起眼皮看过来。
九宁怔住。
少年年纪不大,瘦瘦高高的,像条长竹竿,一双狭长的凤眼,看人的时候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给人一种眼波含情的感觉。
头发勉强扎成髻,乱糟糟的,可以看得出发丝根根带卷。
这少年五官更像中原人,不过和周嘉行一样是卷发。
九宁出了一会儿神,想起周嘉行把卷发梳成辫子披满肩头的样子,眉眼微弯,笑出一对梨涡。
少年盯着她,目光灼灼。
阿大小声问:“县主,收下他吗?”
“他符不符合要求?愿不愿意遵守规矩?”
“符合要求,他也说愿意遵守规矩,不过他是胡儿,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只怕收下他会是个麻烦。”
九宁果断道:“那就收下。”
阿大应是,招手让少年画押。
招满五十人后,九宁打道回府。
接下来练兵的事情交给阿大他们,她回府吩咐管事为新兵准备衣物、武器和允诺过的粮食。
“告诉佃户们,他们家中有愿意当兵的,可以跟着一起操练,谁家中一人当兵,可以分一块地,永不收租钱。”
管事们大惊:“永不收租钱?!”
九宁点点头。
部曲不是随便说练就能练出来的,所以必须先从新兵里拉人,这五十人是精锐,然后把愿意追随她的其他人也编成队伍,他们有土地为牵绊,必定更为忠心,这一部分人将护卫她的安全。
管事们想要反对,不过九宁之前说过不会动现在她名下的地,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对,只能劝九宁再三思。
九宁笑道:“诸位叔伯跟着我母亲从长安逃出来,北边是什么情形你们都是亲眼见过的,这个世道,多养些部曲才能保证安全。”
管事们沉默下来。
他们是崔家的奴仆,见识过崔家最鼎盛时期的繁华风光。那时候府中来往的都是王侯公卿,累世积攒下的财富和声望,天下人为之折腰。他们这些奴仆手上的账目出入动辄就是几千亩地,哪像现在,必须龟缩在江州一地才能求得片刻安宁。
当年娘子带着家财南逃,要不是遇上周都督、和周都督做了交换,这些东西早就被乱兵抢劫一空。
九娘说得对。
乱世之中,有忠心的部曲护卫,无疑更安全。
……
九宁每天忙得团团转,直到周嘉暄问起她看傩戏的事,她才意识到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元旦正日。
“阿兄想去看傩戏?”
周嘉暄揉揉她发顶,“去年答应过你,说好今年带你去看傩戏,你忘了?”
九宁嘿嘿笑了一会儿,皱眉道:“阿兄你的伤还没完全好,今年就不去了,傩戏每年都有,明年我们一起看。”
周嘉暄扶着床栏慢慢站起身,“无事,我躺了这么久,浑身骨头发酸,出去走走也好。”
九宁把郎中叫过来,问他周嘉暄能不能出门。
郎中笑道:“当然可以,郎君的伤已经好了,只要不上马打球就行。”
九宁这才放心,让管事送来傩舞的面具,自己挑了一个,指指其他几个,“阿兄,你喜欢哪个?”
周嘉暄坐到她身旁,和她一起选,最后选中了一张青色的。
“这个颜色很配阿兄。”
九宁说,她自己挑的是红色。
周都督不在府中,府里守岁的活动都是周百药和周嘉言主持,九宁一概不去,周百药现在就当她不存在,也不管她。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日光透过重重幔帐照进寝房,看着让人觉得心眼开阔透亮。
下午,府里正厅飘出丝竹之声,周百药在宴请宾客。
九宁忙完,换了身装束。
衔蝉进来禀报事情:“今天使君过来了,问县主能不能去宴席露露脸。”
九宁摇摇头,“我要和三哥出去看傩戏。”
衔蝉出去回话。
九宁坐在镜台前,举起一面小铜镜,照发髻后面的发钗,“今天宴请的是哪家?”
周刺史一般不会出面招待客人。
衔蝉道:“备的是斋菜,好像来的是慧梵禅师。”
九宁啊了一声,“雪庭师父也在席上?”
要是雪庭来了,再忙也得去见一见。
衔蝉摇摇头。
“那算了。”
九宁继续揽镜自照。